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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20日,乌克兰籍数学系研究生 Konstantin Olmezov (1995年生)在俄罗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Konstantin 热爱可加组合学(additive combinatorics)。他也是一位诗人,在电报频道中发布了很多诗歌。
2月26日,Konstantin 在第一次试图逃离俄罗斯时被抓并被拘留了15天。之后他被邀请到奥地利继续读研究生,并再次尝试逃离俄罗斯。他购买了前往土耳其的飞机票,但第二次逃跑也没有成功。然后他自杀了。
Konstantin 在自杀前,将遗书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几个人。他希望自己的遗书能被分享和阅读:
你好!如果你收到这封信,那么这意味着我信任你——至少信任到能给你发我的遗言。这封信不是写给你个人的,而是向几个人发送的。我发送它是为了确保它不会消失,以防它被所有社交网络删除。如果是这样,请帮助我把这封信发给任何可能有兴趣阅读它的人,包括我的家人和我社交网络上的联系人(VK、Facebook、Instagram)。
自由永不死。(Libertas numquam catenas.)
你好。我的名字是 Konstantin Olmezov。我是在头脑清醒、记忆明晰的状态下写下这篇文字的。如果你正在阅读它,那么这很可能意味着我永远不会再写任何东西了。
前段时间,当我认真考虑自杀的时候,我开始在网上寻找一些自我帮助的视频。在其中一个视频中,一位心理学家说,几乎所有想自杀的人的主要想法都是:“世界欠我的,世界没有达到我的期望。”我对这种说法印象深刻;我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并不适用于我当时的情况。于是问题解决了,我很快恢复了日常生活。
但这正是我现在的想法:“世界欠我的,世界没有达到我的期望。”
这个世界应该努力纠正错误,但它没有这样做。这个世界应该由有思想、有同情心、有责任感的人组成,但它不是这样。这个世界应该允许创造和选择的自由,但它却不断地夺走这些自由。这个世界应该认为这些要求是正常的,但它并不这样认为。
2月24日开始的事情改变了我生存的一些立场。非常可怕的是,我在书中读到的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开始发生,而且还发生在昨天似乎还过着正常生活的人身上。
2018年,我来到了俄罗斯,为了追求科学。我来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在乌克兰没有足够存在感的数学领域——可加组合学(additive combinatorics)。我是真正地、疯狂地爱上了她——就像爱上了一个人。我和她一起度过了很多夜晚和白天。
在这场爱情中,我并没有那么积极,我的科学研究进展有限。但这并不矛盾,因为在与人的爱情中,我往往处理得更加糟糕。
我一直对俄罗斯政治持批评态度,一直认为俄罗斯文化比它的政治优越,且文化能够主宰政治。我脑子里的这种幻觉是牢固的,但现在它一下子崩溃了。维索茨基(Vysotsky)、菲拉托夫(Filatov)、什帕里科夫(Shpalikov)、阿斯特拉罕(Astrakhan)、塔尔科夫斯基(Tarkovsky)、米哈尔科夫(Mikhalkov)(除了他的恶魔式演绎)、维诺格拉多夫(Vinogradov)、林尼克(Linnik)、什克里多夫(Shkredov)、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拉赫曼尼诺夫(Rachmaninov)、斯克里亚宾(Scriabin)。恐怕现在支持俄罗斯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和其他许多名字。
最有趣的是,每个人仍然相信一切都可以通过武力实现。通过残酷地毁掉生命,你可以让人们忘记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情。通过封住所有人的嘴,你可以让思想窒息。这似乎是政治学或心理学领域的东西,但不,它就在那里,在文化中。
2月26日,我试图离开俄罗斯。这有些愚蠢,因为当时我没有(把计划)考虑清楚。我不后悔离开,我后悔的是我没有在23日做这件事,当时已经有各种理由让我离开。
我想去保卫我的国家,从想夺走它的人手中保卫它。为了保护我的总统,我现在选择(认可)了他,感觉就像一个老板应该保护一个下属一样。顺便说一句,在2019年的竞选中,我没有投票给泽伦斯基。如果2023年再次竞选,我也不会投票给他。但是,不管这对我来说有多不愉快,选择的自由和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自由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很难向许多俄罗斯人和亲俄的乌克兰人解释,从外部强加的旨在改善福祉的变革,会仅仅因为是外部强加的而令人无法接受。
在登上巴士时,我被逮捕了。究其原因,我认为是我多嘴了,在激动时向一个人透露了我的逃离计划。
当我被逮捕时,我认为我的自由会被永远剥夺。我直接告诉了联邦安全局(Federal Security Service, FSB)我对战争的所有想法。这很愚蠢,但我不能不这么做。这是我能做的打击他们的最后一件事,所以我全力以赴。
我感到好笑的是,联邦安全局的人是如何无助地试图回答我,如何以无辜的面孔重复那些最粗陋的、陈词滥调的宣传。
一进牢房,我就开始寻找一个东西——死亡。我以七种不同的方式进行了至少十次尝试。其中一些,现在想起来很荒唐,其失败也无可避免,但这些都是我真诚的尝试。我当时唯一的梦想是被释放,以便能够实施最后一次成功的自杀尝试(顺便说一下,我仍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又把我放走了)。
对我来说,不自由比死亡更可怕。我一生都在努力争取在一切方面的选择自由——食物、职业、居住地、用什么肥皂洗手以及投票给哪个政党。我总是只吃我自己觉得可口的食物,如果没有,我宁愿挨饿。对付失去自由只有两种方式——挤压和拒绝。“挤压”是指你自由选择如何生活,然后你被关起来,然后你开始自由选择在牢里读哪本书。而我,只能通过不接受、拒绝不自由来对抗缺乏自由——如果他们不让我选择如何生活和在哪里生活,我就干脆不生活。
我真的爱着——尽管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爱着顿涅茨克(Donetsk)。尽管我在那里度过了糟糕的童年,那里仍然是我写第一个程序、第一首诗、第一次上台表演、赚取第一笔钱的城市。
这座城市,在她的中心,每家商店和每个公园里的小路转角,对我来说都充满了诗的韵律,或者是我思考问题的地方。还有名字、面孔、各种愉快和可怕的事件。
我也非常爱基辅。在这个城市里,我第一次找到了独立的生活,我第一次经历了饥饿和孤独,我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写了我最好的诗。在那里,在某些时候,我每三天写两首诗,数量空前。Rusaniv 运河上的每一座桥,Lisovaya 后森林里的每一棵树,胜利公园里的每一张长椅,对我来说都充满了痛苦和爱恋。
我也非常爱莫斯科。在这里我第一次获得了经济独立,在这里我证明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定理,在这里我第一次真正相信了自己的力量——当然还有,Tsaritsyno 公园!
我为这场战争中的每一方感到痛苦。但我亲眼看到谁在保卫自己的土地,谁在夺取别人的土地。我亲眼看到谁在捍卫自己的生命权,谁在为自己的堕落辩解。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生存还是死亡。我一直在尝试不时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不经常问这个问题,那么这个人的生命延续就不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
这个问题太著名了,但(哈姆莱特的)作者紧接着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是否值得冷静地承受耻辱的命运?
承受荒谬命运的风刀霜剑 是否意味着更加高贵的心灵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对我来说,答案是毫不含糊的:沉默,撒谎,假装周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或你的灵魂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是不值得的;退而求其次,呆在监狱里无能为力,是可耻的;躲避所有人,给其他人带来麻烦,不断寻求帮助,害怕所有人,是可耻的;开始“游击战”,在另一个国家的领土上伤害它,是加倍可耻的。我是一个乌克兰人,一个不同文化的人(我明白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弱点,这也没关系)。
我看不到有任何办法,可以尊严地生活下去。
之前某些时候,我希望能再次尝试逃离。我无比感谢帮助我的人,我为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而道歉。我太害怕他们会把我第二次送进监狱,这次再也不让我出来。
更不用说我已经对整个人类失望。在21世纪,一支军队在半夜袭击一个没有威胁的邻国……每个士兵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假装自己不明白。当这个国家的部长说“我们没有攻击谁”,记者们就会播出这句话。每个记者都明白这是一个谎言,但假装不明白。数以百万计的人看到了这个转播,他们明白他们的良知会受此谴责,此事将留在史册中,但他们假装自己与此无关。
当黑的被称为白的,软的被称为苦的——这些谎言不是在阴谋家的耳语中,说话的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仿佛这些话是从他们的心里发出的。当扎多诺夫(Zadornov)笑话美国人说“俄罗斯人是残酷的,因为他们在波尔塔瓦附近袭击了瑞典人”不再是一个笑话,也不再关于美国或是瑞典。当世界开始认真讨论它75年来一直在试图避免的事情要不要发生,而不是讨论预防它发生的方式。当暴力再次声称自己是真理的主要来源,而背叛和虚伪宣称自己是和平的主要来源。
当这一切在周围发生时,我完全失去了人类还能走上不同道路的希望。我完全失去了为这些人或与这些人做任何事情的希望。我意识到这样的倒退迟早会发生,这头野兽已经不可救药。但我没有想到,它可以发生得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像拨动一个开关一样。
我并不为自己的生活感到羞耻,但它本可以更好。我以前没有时间去做很多别人不会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会改善人们的生活。然而,现在还有必要吗?
我想做一个帮助人们清醒选择的应用程序,让一个人通过连续许多天回答同一个问题,在自己内心“投票”。我之前一直有这个想法,但现在谁还需要选举和公投呢?谁还会对自己的意见真的感兴趣呢?
我想把塞梅雷迪定理(Szemeredi's theorem)色彩化,把一个数学证明变成一种艺术形式,变成一部电影那样的规模。我相信这是数学应得的。
我想帮助人们走出认知上的扭曲和逻辑上的矛盾,寻求和制定他们自己的世界模型。我以为我尝试的时候,做得很好。
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写这些不是为了表达遗憾,而是为了坚持意义。
我之前不可原谅地懒惰了,认为我有很多时间。这是个大错误。
在我的乌克兰朋友面前,我多少有些惭愧。相信我,我从未希望或做过对乌克兰不利的事情,我一直计划如果战争突然开始,我就准备离开。
不幸的是,我没有成功,我没有足够的技巧处理好这件事……拘留我的联邦安全局官员说我是叛徒,但在2月24日上午,我感到自己被背叛了。荒唐的是,尽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的理性告诉我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情感上我依然非常震惊。我有一种天真的自信,就是在关键时刻战争是可以避免的。我把我的头伸进老虎的嘴里太深了。这是我的第二个大错误,我要为此付出代价。
每一枚落在基辅街头的炮弹都让我很受伤。读着报道,我想象着这些街道被炮击的情景。从(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到现在,我一直全心全意地与你们在一起,尽管我无法拯救任何人。
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地狱,我无处可去。但这个“无处可去”对我来说比现实更亲切。在现实中,一部分人重新陷入野蛮,而另一部分人则纵容了这种野蛮——他们疯癫地振臂疾呼。我不想和他们在一起。
最后,当然是一首诗(【注】此诗原文为俄语,用翻译软件翻译,有不准确之处请指正):
Хотят ли русские плакатов "нет войне"? 俄罗斯人想要“不要战争”的海报吗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омоновца в броне, 问问穿着盔甲的防暴警察吧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ныряющих в метро, 问问地铁司机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вцепившегося в трон. 问问那个黏在自己宝座上的人
Хотят ли русские разбитых городов? 俄罗斯人想要破碎的城市吗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забитых поездов. 问问那些堵塞的火车
Хотят ли русские разрушенных больниц? 俄罗斯人想要毁掉的医院吗
Спроси у высохших младенческих глазниц. 问问干涸的婴儿眼窝
Хотят ли русские хоть что-то изменить? 俄罗斯人想要改变什么吗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оставшегося СМИ. 问问其余的媒体
Хотят ли русские искоренить нацизм? 俄罗斯人想要铲除纳粹吗
Спроси об этом у студентов с буквой "цыц". 问问有“小鸡”的学生
Твоей визиткой станет этот жуткий год 这个可怕的年份将成为你的名片
Воистину непоколебленный народ, 一个真正不可动摇的民族
Готовый хоть в крови купаться, хоть в говне 准备浴血或是其他污秽
Но лишь бы не было плакатов "нет войне". 只要没有“不要战争”的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