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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第二部分】从飞机客到世界公民:看待谷I0现象的另一种视角

前言:本文的写作目的,不是为谷I0,或者任何实体开脱洗白。所有生活在被诅咒之地的人,都因为谷I0不明不白的国籍问题,而在法律与政治上再一次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们有权愤怒,有权发出质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在这里,想为读者提供一个理解谷I0现象的不同视角,这个视角可能更加接近被祝福之地的人们的视角。理解他们的视角,或许能更好的帮助我们把我们的真实境遇翻译成他们的语言(并不是指翻译成英语)。

第一部分:故事中的故事中的故事

在最近举行的北京冬季奥运会上,美国出生成长的自由式滑雪运动员谷I0代表中国队获得金牌后,她的国籍却引发了争议。外界质疑,谷I0并未放弃美国国籍就以中国国籍参赛,既违反了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的法律,又可能不符合《奥林匹克宪章》的规定。

站在不同立场上的各方对这一事实,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中国官方(从来不主动下场进行实际的舆论工作)更加倾向于进行广泛意义上的“人才争夺战”的叙事,强化中国作为美国最大竞争者的角色扮演(Cosplay),把谷I0描绘成主动“弃美投中”的“明星战利品”。前国家媒体主编胡锡进在他发布的第一版微博中就很好的体现了这一叙事的逻辑。

“这样好哈。漂亮、有才华的谷爱凌回来代表中国参加比赛还拿冠军,行动困难的盲人陈光诚等则去了美国‘寻找光明’。哈哈,欢迎以后有本事的多来中国,科学家运动员商人都欢迎… …”

除开胡锡进对中国近1800万视障人士的公开歧视,我们还要注意“人才争夺战”叙事背后的两个重叠的背景。

一是,在体育界中,中国向来(自改开)是一个归化运动员“输出大国”(无统计数据支撑),输出运动员的项目主要有乒乓球、羽毛球、篮球、举重、跳水、体操,输出的目的地大多是发达国家。相关研究一直在“体育人才跨国流动”的核心词语下进行,直到2013年,才开始借用日语中的“归化”一词来描述运动员国籍变更的现象。在2013-2016之间的研究中,经常对归化使用双引号,来强调该词的外来语属性。

二是,在广泛意义上,中国向来(自改开)是各界人才“输出大国”(无统计数据支撑,只能从eb1签证中国人要排队侧面证明),尤其是顶尖人才与特需人才。

结合两个重叠的背景,不难发现“人才争夺战”中的“战”字,仅是叙事的一个投影,实际并不存在。真正存在的是闪耀世界对边缘世界的单方面人才掠夺。在这一过程中,偶发有零星两三个闪耀世界的冒险家,禁不住未知土地上宝藏的诱惑,愿意下放身段,来丛林沼泽深处探险,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更加正常的是,探险家在出发前就要提前准备好回国的船票。

过去的十年间,中国官方一直尝试建立、扩大“人才争夺”的叙事,以此来扭转,或者说改善,人才被争夺的事实。围绕谷I0国籍问题引发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了叙事中的“争夺”的故事要素——中国争夺的并不包括人才的绝对归属权,而仅是人才的使用权;但在另一方面加强了叙事中的“战”的故事要素——中国已经能够从美国手里抢下人才了,不管使用的手法是否正当。(这个“战”字的背后的逻辑就有点像瑞星咖啡或小鹏汽车,只要蹭住了星巴克和特斯拉,就已经在符号的层面上胜利了。)

在舆论场中,政府的支持者面对谷I0事件,认为国籍本身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所展现的个人魅力与“体育不分国籍的精神。”当然,也不忘强化其背后“人才争夺战”的叙事。政府的反对者和其它持反对意见者,则偏向表达他们因谷I0实际上的双重国籍的特殊待遇,而感受到的不公平,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

持有不同观点的双方完全无法就这一事件进行沟通——前者无法理解后者的愤怒,因为他们认为能力卓越者接受特殊待遇是件极其正常的事;后者没有看出“人才争夺战”的叙事,把批评的重心放在了作为事实的表象的国籍问题上,并且也无力辩驳对方软性的“人格魅力、体育精神”论点。双方各自对墙自言自语,其中还夹杂着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等众多议题,让混乱进一步深化。

让我们从混乱里抽离,转换一下视野,从美国的角度出发,来看运动员更改国籍的现象。(我知道闪耀世界并不只有美国一个成员,但从戏剧效果出发,姑且先锁定美国。)

美国一直吸引着全世界的运动员主动转换国籍。根据纽约时报在2004年的一项调查,自1992年到2004年,约有50名曾代表本国参加国际赛事的运动员(包括10名中国运动员)成为美国公民和奥运选手,赢得了8枚奖牌。

美国奥委会说,它从来不主动招募外国运动员转换国籍。“我们认为这只是运动员想在哪里训练,想在哪里生活,想为谁竞争的一个侧面话题,"委员会首席执行官吉姆·谢尔在一次电话采访中说。"这是一件好事。没有人为在交易运动员,或为从一个国家跳到另一个国家的运动员提供经济奖励。”

在吸收全世界的运动员的同时,美国也在不停释放运动员到海外。据世界田径联合会的不完全公开数据,自1998年至2010年,共有39名美国国籍田径运动员完成了“效忠转移”,代表美国之外的国家参赛,这个数字甚至略高于归化美国的它国选手的人数——37人。

美国运动员选择为其它国家参赛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经济上的原因,与其他国家不同,美国政府不向其奥林匹克委员会提供资金。因此,美国奥残委会全权负责筹集运送运动员参加比赛、维护训练设施、拉赞助商和支付运动员与工作人员的薪酬。

《华盛顿邮报》的一项调查发现,在美国奥残委会的资金使用情况中,运动员的薪酬只占了很小一部份。一名田径队成员的年平均收入为17,000美元,即使他是全国十强之一,他也只有16,553美元的平均收入。据《邮报》报道,另一方面,田径队的首席执行官每年的收入约为110万美元。因为缺少资金,不少获得里约奥运会的参赛资格的选手,不得不在众筹网站上发起项目,来支付自己参赛的路费与食宿费。

美国运动员开枝散叶到世界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部分项目竞争太过激烈,这与中国乒乓球运动员的“走出去”有着一样的逻辑。一些热门的项目,比如大球、田径、射击、体操等,如果运动员不是全美五强,根本无法获得参加奥运会的资格。因此,代表其它国家参赛,反而打开了争夺金牌的机会大门。

美国的舆论场中也存在着围绕归化问题的不休的争论。美国女篮教练Anne Donovan就曾对WNBA球员于08奥运代表俄国参赛一事公开表示过:"如果你在这个国家打球,生活在这个国家,你在美国中心长大,你穿上了俄罗斯的制服,在我看来你就不是一个爱国的人。"在“以前”,这样的反对声音,存在于各层级中,在现在这个环境,恐怕只有在Fox台才能听到。评论家Will Cain从为反人权的企业代言的角度,提出了谷I0代表中国参赛的内在非道德性。有趣的是,这个的角度和普遍意义上的“左派”们是一致的。

谷I0的支持者也不在少数,他们的理由就如同中国的政府支持者们“软性观点”:体育精神不分国籍,以及“INSPIRING”(激励人心)。关于“体育不分国籍”的批评我会在其它部分完成,这里我们先着重分析“INSPIRING”.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谷I0在转变体育国籍后再INS上发表了这样一段话。"我为我的血脉感到骄傲,也同样为我的美国成长经历感到骄傲。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期间,有机会激励鼓舞我母亲出生地的数百万年轻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帮助促进我所热爱的运动。”

谷I0找到了一个可以被中美两地年轻人共同接受的一个叙事,那就是INSPIRING。著名的英语俚语词典——市井词典是这样定义这个词语的。INSPIRING:某人某事让你感到美好的心情,并鼓动你去做一些美好的事情。如果谷I0能激励关注她的人们,那她就是在做一件正当的事。她的人格魅力带给他人美好的心情,并且鼓舞中国的孩子们参与到冬季运动中,这难道不是良善的吗?毕竟有谁会觉得鲜花与小鸟是有害的呢?

市井词典第二条定义显露出了INSPIRING黑暗的另一面:名人常爱用的词语,表达自我感觉良好,使用者往往对真实世界和他人的境遇漠不关心。这种漠不关心体现在谷I0身上,就是她并不清楚(或并不关心),自己拥有的看似正常的权利,在中国,是极个别人才有的特权。她并不清楚(或并不关心),中国的数百万年轻人,一,在经济上无法接触冬季运动;二,有远比兴趣爱好更值得关注的人生问题。INSPIRING的鲜花与小鸟,掩盖了诸多丑恶的问题。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批评谷I0个人。她作为移民二代,已经完全融入了美国文化,而并不是有些人所想的“白皮黄心”。谷I0的问题,是整个GEN Z的问题。

回到关于美国舆论的话题上。面对美国运动员代表其它国家参赛,支持者与反对者虽然争论不断,但不同于中国,他们可以达成一个共识——我们美国的体育太强大啦!反对者认为,正是美国体育制度培养出了优秀的选手,才给了他们被收买的机会。支持者认为,走出去的选手,能把优秀的体育知识与精神,最重要的是体育产业撒播向全世界。

最后,我用一个有趣的故事,结束本文的第一部分。

陈跃玲,1968年4月2日出生于辽宁省铁岭市,前中国田径竞走运动员。1992年8月,陈跃玲在第25届奥运会女子10公里竞走比赛中以44分32秒成绩夺得金牌,实现了中国在奥运会田径赛上金牌“零”的突破。之后,陈跃玲退役并移居美国。

2000年悉尼奥运会,陈跃玲获得了代表美国参赛的机会,却受到了中国奥委的阻拦。陈跃玲很不解,为什么中国不允许她参赛。她在一次电话采访中这样说道“这是个国际化的比赛,我属于全世界,我是国际的。”

泱泱大国 君子之风--评析陈跃玲代表美国参赛奥运

(下接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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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natasha 饭姐
    natasha  

    手动点赞!

  2. IronStar21 漢獨主義
    IronStar21   漢獨立主義者

    想消滅中國民衆對穀愛凌的熱情,就給他們看原話類比就好:

    穀:我在中國是中國人,在美國是美國人,我在中國我愛中國,我只有18嵗,只想享受生活

    類比:我在老公家是老公的人,在隔壁老王家是老王的人,我在家所以我愛老公,我只有18嵗,只想享受生活

    祝所有穀粉綠帽快樂!

  3. 希格斯玻色子  

    很有启发,这个角度我之前没想到。

  4. 奭麦郎 岿然宽衣
    奭麦郎   满辗鲜衣八岿合艰萨逆疯金颐提酵甚瞻冰坡秩歼殊淆冯

    我自认为在美国带了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个世界公民了。但有一点我觉得全世界的世界公民都应该清楚的就是,若想成为世界公民,必然要认可并遵循普世价值。

    举几个例子就是,欧美的世界公民会去跟印度人练瑜伽,但不会认可印度的种姓制度;他们会听柴可夫斯基读托翁陀翁的作品,但不会去附和苏联以及普京的霸权主义;他们会读论语道德经,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但不会认可中共的恶行和“酱缸文化”里面那套三纲五常之类的垃圾。

    我自认为是世界公民,我在美国是世界公民,在欧洲、中东、日韩也是世界公民,以后中国民主化了,我回到中国也能当世界公民。而谷大小姐的“世界公民观”则是,在美国当世界公民,回到中国就理所应当地享受共产政府提供的特权和优待了。当然我也许对谷本人过于苛刻,她才刚成年,以后还有在斯坦福这么好的学校学习的机会可以去理解公民、政府和社会的关系,希望她能早日“出淤泥而不染”。

  5. 奭麦郎 岿然宽衣
    奭麦郎   满辗鲜衣八岿合艰萨逆疯金颐提酵甚瞻冰坡秩歼殊淆冯

    @IronStar21 #179557 类比不当,中国本身有限制多重国籍的恶法,如果没有这个恶法,谷爱凌这么说完全没问题。 人与国家的关系不能简单地类比婚姻这种人与人的关系

  6. falsehippo  

    @奭麦郎 #179563

    谷I0的问题,是闪耀世界年轻人的问题,也是普世价值的问题。他们所持有的价值观不是宗教价值那种,规范性的、能动性的力量,而是解释性的、缓和性的防御。在完成healing和empowerment之后,获得的情绪能量并没有用在真正困难的问题上。

  7. Albert_Ong   Thatcherite

    Theresa May: "If you believe you are a citizen of the world, you are a citizen of nowhere."

    世界公民只是左派用来掩人耳目的话语,这个概念和中共的民族团结一样是笑话。一个人肯定有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谁要妄图抹杀一切国家、民族、家庭、宗教的概念,就是反人类左疯

  8. 卷毛  

    有这样一个国家A ,它的特点是全民懒散,人们不把体育运动的象征意义当回事,人们认为你如果是一个 receiver 那么你无论是什么行业 只不过是为了挣钱糊口。在这里,由于全民懒散的气质,任何世俗活动的象征意义都被消解了。那么什么象征意义犹存呢?显然,就是 为上帝服务 这类宗教意义,而且仅仅在教徒之中氤氲。这也正符合全民懒散的气质,我不认可你的上帝,那么你干啥都和我没关系。

    在这样的国家A里,只有当你创造岗位的时候,你才是受到尊重的,也就是企业家是最容易让人们喜欢的,虽然这样的喜欢也是(很肤浅)的层面的喜爱,仅仅基于你为我提供了岗位 + 我通过岗位能领薪水能赚钱。

    有这样一个国家B ,它的特点是全民激动。所以我们特别对 inspiring 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因为这种激动心情,同事结为同志。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们总是凭借激动心情去做事情。

    吃拿卡要是全白送的。人们也不太在乎钱从哪里来,仿佛举义旗一举,动力夸夸夸就来了。台上演员激动,台下各位老爷打赏。这是一种非常梨园风情的操作。金钱,意志,复兴,全都融入在了这一汪梨园情之中。


    在美国,像迈克尔乔丹这种篮球名人都是知道的,他能推广的范畴只能是:拍皮球开心,结束了。他的智慧就在于 他知道如果他把自己的形象和美国绑定在一起那么他是很难走得长久的。

    inspiration 的强度在于能否激发全民疯狂,而 inspiration 的质量在于它故意不拿什么做文章。乔丹的篮球事业难道不能拿美国文化做文章么?当然可以,但乔丹选择不这么做,因为它让篮球精神保持了纯粹,换句话说,他在保护篮球精神(或者体育精神)不受国家文化的侵染:我们只想拍皮球开心。

    与国家文化的绑定本身就是一个危险事情。如果 Eileen GU 是想和滑雪运动绑定在一起,那么还是很好的生财之道,可以绵延她的体育生涯。做好一件事情本来就是很不容易的,你必须把自己限定在一个非常狭小的范围之内才可以。如果她想让自己化身为一把中国指向美国的枪,那么这是很难 handle 的。

    目测事情很快就要不在她的掌握范围之内了:这份激励的强度高,质量低,不知能走多久。

    乔丹所在的年代是因为美国队里有很多人都是篮球巨星,谁也无法代表美国,索性谁也别代表美国了!队内竞争可以让他对体育保持专注。一边拍皮球一边赚钱嘛,不寒碜,打球打得好 拍照片都能赚钱:如果每个人都是纯粹的生意人 那么世界可能反而会变得更好(生意人既没有政府专权,又不举道德义旗,反而对最背德的人也客客气气的,不靠枪炮也不靠眼泪 只能带来欢乐,王尔德都要写诗称赞他。生意人本身是自缚手脚的 这是非常好的)谷老师的情况嘛,如果有一个滑雪明星来制衡一下会比较好。

    生产队可着一只羊薅羊毛 容易薅秃,这是生产队纵欲过度。如果你觉得你和生产队互相成全,那么即使如此也要一定留好退路,毕竟生产队给你的东西都是有无形代价的,而生产队默认你必须是纯倒贴的。这就是生意人和生产队的不同之处,生意人从来不会强买强卖。但生产队会。 —— 如果 GU 不是一个有中国妈妈的美国人,而是一个有中国妈妈的越南人,会发生什么?这种强买强卖会发生得更明显。如果和中国闹掰,她在越南是呆不痛快的,反而,在美国可以呆得痛快。其它东西对 GU 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她已经不缺钱和教练了 这样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被干扰。如果非要被推到一个让回答傻逼问题的记者聚光灯下才算世界公民,那么谁爱当谁当吧哎,好好滑雪好好挣钱并不是为了这个。在美国就自由多了,只要你该交税交税 没人管你别的。可生产队并不是这样。

  9. 希格斯玻色子  

    @Albert_Ong #179600

    你是如何从“世界公民”推导出“妄图抹杀一切国家、民族……的概念”这个推论的?

    我说我是中国公民,也不能推导出我“妄图抹杀一切省份、民族的概念”吧?

    我既是世界公民,也是中国人,我既是中国人也是XX省人XX族人,不矛盾,没有抹杀呀。

    民族性与世界性不矛盾。

  10. Albert_Ong   Thatcherite

    @SuperMild #179619 你是中国人,也是中国XX省人,也应该自我认同为汉族人,这不矛盾。

    你是世界公民,那你必定不是自我认同为汉族的人(不管你身份证上什么民族),如果世界上其他民族和汉族发生冲突,你会选择站在汉族一方,还是选择其他世界公民的民族?一个人要是认为你世界公民的身份大于某个国家某个民族的身份,那他就是有奶就是娘的上桌老鼠一只

  11. 希格斯玻色子  

    @Albert_Ong #179622

    你的逻辑很难懂。

    假设一个人自称世界公民,并且他有两条退路:美国与中国。(任何世界公民,退路总是有限的,要么三条路、要么四条路,为了叙述方便假设两条路好了)。

    当美国与中国打仗时,如果他必须倾向一方,你认为他必然倾向美国吗?也行,即便这种情况,你还是无法说这个人妄图抹杀国家、抹杀民族。因为他不管怎样选择都会被扣上这个罪名,那么这就是一个假罪名。(你帮着中国打美国就不是抹杀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民族了?)

    而且,世界公民是反战的,战争都是民族主义者、军国主义者发起的。民族主义者发起了战争,然后把抹杀国家、抹杀民族的罪名扣在主张和平共处的世界公民头上,不合适吧?

    你假设两个或多个民族其矛盾,这矛盾就必然是民族主义者发起的。世界公民不会制造民族之间的矛盾。

  12. falsehippo  

    第二部分:公民身份与国籍的秘密

    《伊翁》是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的严肃剧作,在公元前412年公开演出。往前数一年,持续仅20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刚刚告一段落,雅典在与斯巴达的战争中惨败,它在爱琴海的盟友城邦在漫长的战争中,纷纷背离民主制度。往后数一年,雅典引以为傲的政治体制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政变,400人的寡头议会掌握了实际的权力,并且试图将属于全体男性公民的表决权通过严格的准入条件,限制在6000人的范围内。《伊翁》就在这样的一个混乱变迁的现实环境中诞生了,据说它是雅典人最喜欢的,也是雅典人最看不懂的戏剧。

    故事围绕主人公伊翁的身份展开。伊翁的母亲,克瑞乌莎是雅典城邦最具合法性的统治者,因为她是她的父亲唯一的后代,而他的父亲,雅典城的建立者,厄瑞克透斯,诞生自雅典的土地之中。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从土地里出生,泥土固化出肌肉,河流交织成血管,百分之百纯种雅典人。然而,伊翁的血统是不纯正的,因为他的母亲克瑞乌莎在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被太阳神阿波罗强暴,随后生下了他。雅典当时的法律对待公民身份上非常严格,只有父亲和母亲都是雅典人,且外公也是雅典人的孩子,才会在成年后,被承认是雅典城邦的公民,被授予公民身份。伊翁连雅典的公民都做不了,更不用说雅典的统治者。克瑞乌莎担心伊翁成为对统治的潜在危害,于是参照古老的雅典习俗,将刚出生的婴儿放进了一个提篮里,扔进了山中。伊翁的生理父亲阿波罗不忍心伊翁的命运,于是救下了他。

    多年过去了,克瑞乌莎嫁给了强壮的金发外邦人克苏托斯。因为克苏托斯凭借自身强大的武力,拯救了处于危难中的雅典城邦,于是被特许公民身份,并通过迎娶克瑞乌莎,获得了合法性,成为了雅典的王。克苏托斯因为没有后代,所以去德尔斐神庙请求神谕。阿波罗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启示:你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儿子。这个人正是伊翁,当时的他还没有名字,于是克苏托斯给他起名Ion,意思是前往、遇见,并当场认伊翁为自己的儿子。经过一番讨论,两人都相信了这个预言并一致同意保守秘密。

    长话短说,克瑞乌莎两次试图谋杀伊翁未果,伊翁一次试图谋杀克瑞乌莎未果之后,克瑞乌莎认出了伊翁身边的提篮,才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曾经丢弃的亲生儿子。两人母子相认,抛弃前嫌,和好如初。最后,雅典城邦的守护神雅典娜,从天而降,将全部的真相公布给母子二人。在认亲的场幕结束前,雅典娜靠近克瑞乌莎的耳朵,轻声提醒她,为了雅典城邦,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克苏托斯。

    经历非常非常曲折的过程之后,伊翁有了一个血统上的雅典母亲,也有了个来自个人认同的雅典父亲,他终于获得了雅典城邦的公民身份。最终,他成为了一个英明的国王,一个伟大的战士,在遥远的东方建立了一个新的城邦。

    这部剧作有诸多耐人寻味的情节。伊翁的公民身份无法被认证,是因为他的父系一支血统来源不纯,即使他的父亲是超越凡人的神明;而血统的合法性,追根溯源来自土地——他的祖父自这片土地中诞生。引申至本文的主题上,国籍,除了明显的与自然人原始国籍确定方式——血统主义和出生地主义——相对应之外,还揭示了两者实质上的同一性,那就是个体的国籍在最原始的意义上,代表了其家族与土地的的历史关系。阿波罗的强暴及其产物伊翁,破坏了家族的连续性,使得一个完美的规则上出现了裂痕,进而存在家族规则崩溃,以及城邦规则崩溃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伊翁的母亲以及其它雅典公民永远不会承认他的公民身份。

    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克苏托斯,他的故事符合远古神话中经典的父权制角色:一个拥有武力的外来的异族男性,通过迎娶当地的,可能是母系氏族的女首领,来获得统治合法性(比如奥丁与芙蕾雅的结合),最终完成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换。在克苏托斯之前,并无外邦人获得公民身份的先例,而雅典城邦的公民之所以认同克苏托斯,是因为他带来了保护城邦强大的武力。这段情节解释了,为什么国籍可以被授予外国人。如果全体公民一致认同,外国人能为国家做出不可缺少的贡献,那么国籍就可以后天授予。除此之外,另一种授予国籍的方式是婚姻关系——克苏托斯与克瑞乌莎结合。贡献与婚姻,同样是一体两面的硬币,在实质上指向了同一个动作:将外邦/国人固定在土地上。贡献固定了外邦/国人的精神、行为,婚姻固定了其肉体、关系。

    克瑞乌莎和克苏托斯认定儿子的方式也很有趣。克瑞乌莎从雅典习俗里使用的提篮中看出了伊翁的真实身份,而没有任何证据的克苏托斯,仅凭借一个预言,凭借他自己的认知(believe),认定伊翁是自己的儿子,并为他取了名字。我认为这可能反映了个体“锚定”自己国籍的方式,或是通过文化习俗,或是单纯的个人认同与命名。一个出生成长在德国的个体,是如何锚定自己的乌克兰人国籍?他可以回忆其小时候穿过的(其实实质上是泛斯拉夫)乌克兰民族服饰,或者参与某个民族习俗活动。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仅仅相信自己就是天经地义雷打不动的乌克兰人,并以此并给自己起一个乌克兰“传统”名字,把自己做的饼干叫做乌克兰“传统”饼干。

    整个故事中,最值得深思的莫过于雅典娜在认亲最后说的那句话: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他。克苏托斯不能知道伊翁的真实血统,这个秘密也要对其它城邦公民保守。如果秘密泄露了,后果是可预见的。克苏托斯和其雅典城邦公民将燃起怒火,雅典城或将就此陨落。为了城邦的未来,谎言是必要的。克瑞乌莎和雅典娜(还有个老女佣)结成了女性同盟,她们为了守护城邦,而将这个秘密继续保守下去。这对我们理解国籍带来什么启示呢?

    我们把这个问题放一边,先来理清一些概念,什么是公民身份(citizenship)?什么是国籍(nationality)?公民身份和国籍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公民身份,其实指向的不仅仅是一个身份,它描述了政治实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个人对政治实体宣誓效忠,并执行应尽的义务,政治实体则为个人提供保护以及其它特权。这里的政治实体在现实中囊括了一个很大的范围,从城邦到帝国,从远古统治到现代国家,甚至是中世纪的小行会都能与其中的个体建立公民身份的关系。

    公民身份的概念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城邦,通常只有拥有不动产的成年男性才有资格接受公民身份。希腊城邦的公民有权投票,并有义务纳税和服兵役。罗马人继承了公民身份这个词语,但稍微改变了它的涵义。罗马人把公民身份作为区分帝国内部人民和被征服的民族的一种手段。随着帝国的不断发展,罗马人逐渐扩大了公民的范围,最终公民身份拓展到了帝国境内所有的自由人上。在中世纪的欧洲,公民身份的概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封建制度下的权利和义务。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在意大利和德国的各个自治都市里,公民身份在行会中复兴,商人和其他特权人士在公民身份的保护下免受封建君主的骚扰,并与其他行会发生冲突。现代公民身份的概念在18世纪的美国和法国革命期间逐渐形成,当时这个词语中有一层与专制的君主抗争的涵义。再往后,国家(nation)和国籍的概念诞生了。

    国籍nationality在很多层面上与公民身份citizenship是一致的,这两个词也经常被当作是同义词,可能唯一的区别是国籍描述的是个人和现代国家,仅现代国家而非任何其它政治实体之间的关系。在国籍这个词语诞生的初期,它往往是用来反对国王和特权贵族的,而且带有世界主义的明显倾向,换句话就是召唤世界全人类共同建立一个没有君主统治的nation,在其中,每个nationality相互平等。这一词语以及人人平等的意识形态通过法国革命期间诞生的人权宣言与1793宪法传播开来。国籍的世界主义倾向同样唤醒了“世界公民”的概念,这一词语最早由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阐述——我不属于雅典,我是世界公民。

    国籍和公民身份这两个词语从一开始就交织在一起。如果非要做一些区别,那就是国籍比公民身份内部含纳的关系数量要多出几个数量级。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说国籍是公民身份的“再发明”,把原先个人与城邦的关系,扩大到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在城邦中生活的公民虽然不都相互认识,但在广场上投票时总见过一面。而个体与国家内的其它99.99%的国民,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这些个体却因为有了同样的国籍关系,而具有了显性的连结。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国家总被人诟病是虚幻的。

    在如今,国籍和公民身份两个词语之间的差异依旧很小。大多数没有古希腊文化直接传承的国家,把两个词语当作同义词使用,比如日本。一些西方国家则会做区分。在美国,获得美国国籍就可以享受绝大多数的特权,然而只有获得美国公民身份才能获得投票权。在英国,人口被划分成六个有重叠的等级,最核心的等级是英国公民。可见,如果有区分的话,公民身份是极致的国籍,能享有最高的特权。

    在明确了公民身份与国籍之间的同质性后,回到我们之前的问题:雅典娜的话对国籍的启示是什么?

    伊翁获得公民身份的真相要向克苏托斯和雅典公民保密,正如谷I0获得中国国籍的真相要向军队和中国人民保密,相信聪明伶俐的你早就看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但是,被保守的秘密不止如此。还有一个隐藏的秘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当它被揭开时,国籍将被另一个词语取代,正如国籍取代了公民身份。

    这个秘密就是——秘密消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