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对铜镜看,一张疲惫的脸,写满愁字。她嫁入赵家整二十年,头胎就生了儿子,老官做生意一年只回家两次,这日子从来没不好过。可这些个天,她很愁。
下人递了个盆来,里面是各式各样鸽子羽毛,黄斑小飞羽、镶蓝大飞羽、虹彩色脖颈、棋盘格子绒毛,正是鸽子换羽的时节,摇晃一下,全在盆里飘飘荡荡。
这家里鸟羽毛是不缺。赵氏看着镜子,拿了根油亮的三条纹羽,手指一捻做成新开花,别进发髻里头去。就是缺了个媳妇。
赵家独子赵公子,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方圆里门当户对的闺秀拿下没问题,攀上高枝很有可能。两年前行了冠礼,赵氏东西家跑,交换庚帖忙相亲。
可赵公子有个养鸽子的爱好,他一门心思扑在鸽舍里,无暇顾及婚事。等要上门提亲准备彩礼,赵公子关上门来冷冷的:“拿不出什么珍宝。”若是逼太急,门里哐哐地响声:“等我我拿了度牒就娶!”
赵氏宠爱儿子,心里许愿“以后他会懂,自己要了。”一面在赵老爷的来信问询前粉饰太平,一面暗地里收集适龄女子信息。赵氏还有些暗喜,觉着自己是当了一回时下流行的“开明家长”。可同时又恼的很,自己在家并无实权,若儿子再不娶... ..
庭院里,树木枝叶扶疏,蔽日遮天,两年前种下的玉兰木,今日两人都环抱不过来。各类花草,疯了似狠长,外头只能长两尺的草,在这庭里能有一人高,两片合起赛过芭蕉。这都靠了肥料充足。
院里两个下人,和赵氏打过招呼后继续忙手里的活。一个手拿小铲刀,从墙上、栏杆上、石桌上刮下结成块板的灰色鸟粪,另一个挂在梯子上,旋转长柄笤帚,把屋顶上晒碎了的鸟粪扫下。两人从清晨开始,忙活出两个箩筐黑黑白白的鸟屎。等到晌午,后门打开就有一组人等着用自家种的菜或山上打来的野货。
赵氏回想起,自家公子第一回见过的鸽子,是只快死的。
公子幼学,从树上突然掉下只鸽子,他不顾还在上课,就冲出去把鸟搂怀里,挨了先生三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先生还说。
赵氏不懂仁,她知道这孩子将来会孝。
接了只幼鸟回家,赵公子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他学燕子哺育,把粮谷和沙砾一同用小手投进鸟嘴。鸟好了也没飞走,就永久住下了,是第一只鸽子。
正巧赵公子从库房里出来,看见母亲,行礼问好。赵氏照例扇了两下赶不走的鸽屎臭,开问道:“身体可好?”
“可健康了。”赵公子拎起手上一小袋粮食,以此作证。身后下人的腿倒是被压得有些发抖。
“看你整天在鸽舍,空气浑浊,容易染邪风。”
“谢谢母亲关心,孩儿心中感激。”
“明天我们去东郊踏青如何?我听说这几天有队带着闺房女儿出游的... ...”赵氏边说边观察赵公子的神情,“东郊也有好多鸟群,你肯定喜欢。”
赵公子眨了几下眼睛,接过话题开始侃侃而谈东郊迁徙落脚的鸟儿种类,什么“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又是“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终于等到赵公子提起鸟类生殖——“雌雄不离,飞鸣相依”,赵氏差点喜到出声,赶忙插入自己早准备好的规劝文章,从鸳鸯到孔雀,再到鹭鸶,升华上凤凰,最终引出论点——男女之交,人伦之始,莫若夫妇。
就在赵氏的长篇论证即将进入高潮时,厢房后面传来砰一声巨响,随后是哐啷哐啷的倒台声音。
两人前去一看,鸽舍的上层的天窗毁烂了,带着倾倒了下方架子。鸽子们被吓得不轻,扑打翅膀从天窗列队窜出,在屋檐墙壁之间横冲乱撞,翻跳扑打。碎裂的羽毛飞飞扬扬,遮蔽天日,其中突然露出两对惊恐的绿豆眼珠,或是一排扑腾的脚爪。鸽群盘旋在空中,如芝麻做的车轮,降下局部的临时粪雨。
定睛一看,散乱的鸽舍木板里,还有个人痛苦呻吟着。原来,是小工贪图省时间,想从二楼天窗直接跳到地面,没想到踏空了窗前的木板,与梁架子一起坠下了。
见到鸽子被吓着了,赵公子嘴里哇呀哇呀乱叫,路都走不直,拿起脖子里挂着的鸽哨,涨红脸着急把它们唤回来。
赵氏也很是头疼,想着木工师傅哪里请,开支上又要花多少银两,怎么和老官交代。
东郊出游的事情就被永久放下了。
过了几天安静的太平日子。太安静了,尤其是鸽舍,动静全消,连下人收集来的鸽屎也换不多蔬菜,使得伙食清淡了许多,嘴里倒是能淡出鸟来。赵氏很惴惴不安。
这天起晚了,开门日头已逼过围墙,有个丫头一溜小跑进来:“夫人,早晨公子坐马车出门,说是去江陵,带了好些银钱。”
“去江陵?带多少?”赵氏脑子嗡地一响,旋即快步往库房去查账。
这一查吓一跳,赵公子出门前,直接支走了整整十金!
赵氏差点从椅子上跌落。带着十金去了江陵,儿子究竟是要干什么?她的心砰砰乱跳,双手冰冷,快要拿不住账本。
赵氏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市井小说里的故事——富家公子重金把江陵的青楼女子赎买。
或许和故事里写的一样,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和狐狸精勾搭上,魂儿全被勾走,暗通款曲,要给那女人赎身。怪不得总有信鸽来回飞过,原来两人是以书信私通。怪不得小子不要正派的大家闺秀,原来早就定了终身。这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赵氏的左右脸颊有两团火在燃,她顿了下气息,开始计算叫两个信得过的家仆快马加鞭,几时能追上赵公子。这时,门外的小女奴传话了:张家两位夫人来拜访做客了。
“我马上就来。”赵氏来不及感叹时机不巧,她往门口张望后,撕下账本的这一页,折叠仔细藏进袖子里。她深呼吸一口,灭掉个胸腔里多出来的心脏,扶住门,迈步走出了。
张夫人先坐下,拿起茶杯掀开茶盖,二夫人也坐下了。
“两位夫人身体可好?怎么想到来寒舍做客?”
“好着呢,你也好?”张夫人虽然是问话,但没有留给人回答的时间。“可别怪我突如其来。只是今儿个瞧着天气不错,便顺路来叨扰。”
“两位夫人能来,我只有高兴。”
张夫人一对精明的眼睛在房厅里上下打量,从墙上的字画逛到前院。
“还得是赵夫人的宅府安静。我们家都是人,跑东跑西脚步声不停,害的我头疼。说是不是?”张夫人抬起下巴指往二夫人。二夫人点点头,拿起长袖遮住半张脸,微笑回应。
“贵府人丁兴旺,我们求不来这等福分。”赵氏招呼下人上茶点,伸出手时,袖口里那撕下的账页,烙铁般烧得她手心冒汗。
“赵夫人才是真好福气,不用天天受老大爷的脾气。”张夫人张大嘴摆姿势,二夫人又捂嘴笑了。“成天不做好事,尽在和我们两个发难。知道的知道我们是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下人。我倒是希望他每天出去胡混,或者和你家公子学学养鸟。话说回来,今天怎么还没听见鸟声?”
“令郎今天不在家吗?”二夫人冷地跟着补一句。
赵氏浑身抽紧了一下,干笑两声带过去了。“他呀,他去玩去了,去了江陵。”说完,赶紧咽下一口茶。
听到江陵,张夫人和二夫人短短地对看了一眼。“江陵可是花钱的地方,哪家公子去都不白跑。”
赵氏本就心悬一线,一听这话,越发脸颊发烫:“是……他带了不少银钱,约莫十金。” 话一出口,她又暗骂自己嘴快。
张夫人眉头微皱:“十金?这可是不小的数目。公子打算置办什么吗?”
赵氏再也撑不住了,干脆心里一横,把所有的全说出去,说给两位夫人,包括那十金,还有重金赎身的猜想。
胸中淤积的秘密吐落完,屋子里更加安静。赵氏抬起头,眼中竟不是两位夫人嬉笑讥讽。二夫人低头不说话,张夫人神情凝重,看着她的眼睛,充满关切地搭在她手腕上。
二夫人轻轻咳嗽一声:“赵夫人别急……确有不少公子去江陵寻花问柳,可那种地方,赎人也用不了十金吧?”
赵氏就是想听这句话,终于被她等到了。她不自主地身子往前靠。
“你都说实话,我也对你讲真。我家妹妹是我老爷在江陵赎买来的。”张夫人说完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满脸通红,停顿一会儿抬头轻轻说道:“我家里穷,所以被送去了。老爷买我只花了半金不到,再好的女儿也不会超过一金。”
“我是跳舞的。”过了几秒,她又补上一句。
张夫人看赵氏的嘴想张又迟疑,趁着这当口又补充上:“所以,你看赵公子,是不是看上了江陵的什么产业、商铺?十金要用在赎身上,能足足买到十八姨太,你这宅子可就再也不安静了。“
听张夫人一通声色齐下的说理,赵氏扑哧笑出声。三人都笑了。
赵氏一瞬轻松不少,却又半信半疑:“当真如此?难道他不是……——唉,我也不知怎么解释。”
张夫人凑近些,神情却带着几分真诚:“我们在这夫家当妇人,有时活得太战战兢兢,他们做得那些子,何理由要我们抬不起头。”
张夫人话锋一转:”对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提一门亲事。孙家,前门大街那个孙家,还有个三女儿,之前一直住乡下,找不到好的姻缘,现在搬来了。听说孙家也喜欢养鸟,所以我就想到你家公子。”张夫人眼神暧昧起来。“但是,现在有这事,我也不想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唉!”赵氏重重地叹气。“我也摸不清这孩子的脾气,结婚是顶顶重要的事,他却满不在乎。我真该狠下心来,给他指定一个正经人家的闺秀,别让他去找什么——”赵氏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喝一口已经空了的茶杯。
“妹妹进家门,是我喜欢的。如果我不愿意,我娘家也不会愿意。”张夫人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我看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一旦看到喜欢的,他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慢慢等,慢慢等。”赵氏自言自语地点头。
几人各自叹气,又说了一下午“男人总是不懂女人的苦”,以及“为母则刚,为母则难”之类。
两位夫人告别前,挑了几根好看的羽毛带走。
张夫人跨出门槛后,二夫人回头补充,如果赵公子真的带回来女子,可以先收作妾。
两天后,赵公子踏进家门。 他提着一只紫竹笼,里头关着跳个不停的黄雀仔,一张口便道:“娘,你看,这是我在江陵买来的,能救咱家鸽子——我花了十金!”
原来鸽群在上回受到惊吓后,得了嗜睡的病。睡太多,就会麻痹而死。江陵有人得奇鸟叫“夜游”,顾名思义,在夜间它会来回巡游,啄醒沉睡的鸽子,可以免痹股之病。
赵氏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却又生出另一种怨恨:“你花那么多,买只破鸟?!”
赵公子仿佛没有听到:“我得赶紧去试试……” 言罢,匆匆向鸽舍奔去。
赵氏望着他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咬牙摇头:“慢慢等,慢慢等。”
夜,是一只漆黑的乌鸦,远远的枯枝上坐着它。月亮廓写它幽暗的剪影,蜿蜒的光辉流淌在羽翼两岸。它还坐着,树还在远方,乌鸦越来越大。它还坐着,月亮还在天上,乌鸦越来越大。直到它黑曜刀锋般的羽毛把枯树的阴影笼罩,直到月亮成为它琥珀色眼眸里的一点高光,才是真正入夜了——梦境与现实拥吻的时刻。
赵氏花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她是醒了还是睡着。
漆黑的旷野,稀疏荒草,乳白色雾气如纱棉覆盖,月光照射,轻微摇动,四下虫声萧条。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把视线引向前方提灯的两人,从他们手上射出穿透浑浊的光。
走在前头引路的,是一个矮个子少年,一身袍子,从上到下洁白,上身宽松,两只袖管膨胀开来,风不吹也飘荡,后摆也是如此。有几个瞬间能看见,下身白色裤子收紧在橘红的长靴。他走起路来,像轻柔的风裹挟几道明快的雷,大多时候缓慢优雅地漫步,又偶发小步跳跃。
在后头跟着的,是赵公子。
赵氏终于想起她是一个母亲,是在起夜时,听到异样动静后跟上来的。她走了太长,走了太久,走进最深的夜里。
赵氏站上一块半米高的石头,又踮起脚尖,把头顶出绵密的水雾。冰冷的夜的空气,打进肺里,让人清醒不少。赵氏想着就这么回去吧,回去穿件衣裳,再叫醒两个下人,打着灯笼,沿着这条不知哪里来的野路,去找赵公子。赵公子,我的独子,你要跟着谁,又要去往哪里。我要把你叫回来,教你不要独自一人走进夜里。
赵氏猛地一头扎进去。雾气像月亮磨成的细砂,塌陷、翻滚、滑落,最终归于平静。
回到地面上,小路消失了,数武外,原本荒野的一处,现在是一座陈旧的道观,黑压压一团,像刚开始腐烂巨兽的尸体,它张开的大口前,两个光点闪烁。白衣少年握起赵公子的手,穿过山门。两人消失,昧无灯火。
赵氏摸着道观的墙壁,摸着黑暗。远处,有间房点亮了灯火,赵氏寻光的方向加快脚步。
屋内很宽敞也很破败,屋顶破了个大窟窿,方便月光投下一道道房梁影子。她找了个靠近窗户的阴影,安静蹲下。这个位置看和听,都清楚。
“这一路上,郎君对鸟的深知和喜爱都让我自愧不如,可我还不知郎君的名字。”赵公子恭敬地做了个礼。
少年走入月光下,他的脸庞逐渐清晰——棱角分明,线条硬朗,两只眼睛分得有些开,而目光能聚焦在锐利且深邃的一点上,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冷酷与天真共同栖息在他的神情里。
“我是漂泊之人,姓名不值一提。老远就听说您是爱鸟的善人,于是我带了一两只自家鸟来,和您会一会。”说罢,少年举起右手,作轮圈形状,放在嘴边吹响,其声真的似山林里唤鸟归巢的雏儿叫声。
三声后,两只鸟,一大一小,从天顶的窟窿里,扑打翅膀,缓慢下降。两只鸟身形极像鸽子,只是头颅更大些,且浑身羽毛煞白,没有一星半点的不纯;翅展比寻常鸟儿长了有半尺,羽尾根根分明,不重叠也不交叉。两只白鸽下到少年腰处,小小盘旋半圈,就在左右两侧掉漆的烛架上站住,各自梳理羽毛。
赵公子两眼不曾一刻离开过两只鸟儿,等他回过神来,立马面向少年半跪下,恳请割爱。
赵氏的心里一阵刺痛。
“公子别急,你可曾听过《山海经》里的故事?”
赵公子一脸虔诚,一时忘了摇头。少年眯着眼睛微笑。
“《大荒南经》有载‘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海外西经》也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凰卵,民食之。’”白衣少年边笑边走近赵公子。“我一直想,这该是多美好的地方,人与鸟和谐相处,合成一体。”
“我找寻了诸多时间,诸多地点,还是没能找到。”他把脸贴到了赵公子眼前,“我只看见人囚禁鸟儿,利用鸟儿,看鸟儿打斗取乐。”
少年后退,大大的一个两手相挥动。
两鸟应声,一同起飞,聚在人头顶上空,开始激烈的打斗。它们张开巨大的翅膀,往对方身上扑打,卷在一起像一只羽球。底下四支脚爪,跟极快的车轮子一样旋转着。扑呀,抓呀,爪子呼呼哗哗踩碎了空气。遽然,两鸟在同一时间,交叉着攫住了对方的另一只爪,身子一横,朝着相反的方向摇动翅膀。原本在空中悬浮的羽球,开始在梁柱间旋转、穿梭、绕圈,活像永不落地的回旋镖。
在昏暗的火光里,赵氏瞥见公子的眼中,不是害怕的,而是惊喜的闪烁。
定睛一看才明白,大小两只鸽子虽力道凶猛,但点到为止:爪子凶狠下去,又轻柔勾起;看似相互攫住,实则相伴飞翔。真正鸟斗里,怎会不见血光,更不扬落碎羽毛。是这两位共演了一场精妙的舞蹈。
“鸟或许永不能和人一样,长出双手,穿衣耕种。”少年转过身,长袍也遮挡不了他健壮的背脊,隐约可见肌肉在衣衫下有节律地鼓动。“但我听说,如果人真向往鸟儿,也能长出翅膀。”
少年又挥手,两只鸟飞去了石桌。新剧目要上演了。
大的那只伸长了脖子站立,张开的两翼像屏风一样,转来转去,又叫又跳,像是在引逗那只小的。小的鸽子上下飞动鸣叫,有时落在大鸽子鸟的头顶,扇动翅膀,就像燕子落在蒲叶上面,声音细碎,好像摇响的拨浪鼓。那大鸽子伸着脖子不敢动,叫声越发急切,变成了像磬发出的声音。它们的鸣叫两两应和,间歇错落都合乎节拍。
“我找啊找,找啊找。”少年面对跪下的赵公子,弯下腰。
“找到了你。”
小鸽子眼神突然凶狠起来,它跳扑上了大鸟儿的背,尾羽像一把扇子,打开,抬起,然后用极快速度上下摆动。同时,它钳住大鸽子的背脊,来回踩踏,又张开翅膀用力扑打。大鸽子在强力的鼓动下,不得已要挺高胸膛,以防向后仰去。
“倘若你真爱鸟,就和我一同走罢。来让我告诉你该做什么... ...”
少年凑近赵公子耳朵,轻声说了些什么话,然后拿起赵公子的手掌,扒开自己的长袍,往胸口上按。
他的胸膛上,竟然长满了青色羽毛。
“啊!”赵氏惊叫!
就在赵公子回头一刹那,少年化作一只巨大的鸟,向上飞走,飞入夜空,溶在雾里。
留下两只白鸽安静踱步,在一地的白茫茫羽毛。
赵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天,赵氏天蒙亮就起了。
第一件事,叫醒下人,吩咐轮流值守赵公子的房门,禁止进出。第二件事,起笔写信,唤老官尽早回府。派人叫信件加急,走快马或走水路,绝不能飞鸽传书。第三件事,传人再传人,请周道士下山,不论吉日凶日,法器自会备好。
最后一件事,要赵氏亲自来做。
一只皮革金镶边火镰盒。正面是锤堞金丝流云纹,中间嵌了颗杏仁大的红珊瑚。背面一副工笔画,绘小竹数竿,清翠嫩绿,两只白头鹎栖于枝下,一只低头梳理羽毛,一只遥视前方。这是老官在家爱用的,出门前必定留给赵氏。一是好东西不带出门,二是为了睹物思人。
赵氏松开绳扣,取出盒中燧石和火绒。她把火绒扣在燧石上,和手掌压紧实了,用盒子底下的铁片,大力一击,燧石前端破碎光亮,火星四溅,一下就把火给引出来了。火绒上红斑点点,一通吹气,火光长成一条黄色的蛇,贴着边缘爬行。
赵氏缓缓把火绒放进了打湿的柴堆里。等了很久,才有一丝黑烟冒头,然后一丝壮大成一缕,几缕捻出一股,几股聚合成浓云,颜色也从黑煞成白,像一床厚极了的棉被,贴在鸽舍的顶棚下。
赵氏站在院子里看,白烟裹挟众多的鸽子,直直往空中窜。风来,把所有都吹消散。
这把烟放了三天,没有一只鸽子回来。
周道士是一个人来的,身穿一件青色的道袍,远处看着高大,走进门肩膀不过把手。他两鬓爽白,眉尾两道垂下来,脸色黧黑,皱纹很多,样貌上是过了半百,走起路来又不像。
赵公子门前,皆是等待的身影。两边是七八个家仆,廊下站着两个老仆,灰白短褂贴在脊背上,汗渍斑斑;厨娘端着空托盘,神色木然。
真降香、黑狗血、糯米朱砂、铃铛三对、海灯二盏、一对新笔、黄表纸、一座法台、经桌五张。周道士吩咐的已准备好。
“家宅不安,不知是邪是鬼,我上了台便知。”说罢,周道士净了手,登上法台,摘去了冠儿,披散着头发,手持木剑,点上香烛、海灯,要了一盅净水,画了三道符。念了三遍经,烧了一道符,喷了一口法水。台前水汽聚拢,一个人形显现。周道向他问了几句话,而后一剑劈下,水雾散去。
众人无一发声。
周道士下了台,放下了剑。赵氏赶忙递茶杯。
道士说:“神也仙也。”喝了口茶继续“我拘了小鬼来,说是侍奉西王母之青鸟。”
“青鸟氏,司启者也。”赵氏脱口而出。
“正是。”
“可这青鸟怎会缠上我儿子?”
“青鸟是众鸟之主。”道士指向熏得漆黑的鸽舍。“定是感念令郎待鸟如亲,特来化作人形相见。”
“我要怎样让青鸟不再来。”她的语气很决绝。
“昆仑仙鸟,我不敢出手。”周道士捻着胡子,“但从令郎身上下咒,或可切断人和鸟的联结。”
于是,赵氏启了赵公子门上的闸锁。
赵公子三天来第一次见到阳光。他在屋内听到了动静,心里明白多年养的鸽子全飞走,再也回不来。他走出门时,真像一具活行尸,眼眶凹陷,嘴角生疮,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步都是腿脚拖着身子动。
赵氏第一眼见到,心像被爪子攫住了。
隔着两三丈的距离,母子二人对望了一息。赵氏看不清儿子的神色,但知他眼中有万般愤恨,或万般祈求。她从袖中取出帕子,又慢慢塞回——也终究没有走近。
她闭上眼睛,两滴水的时间后,睁开又是决绝的冷面孔。
“周道士请了。”
周道士抽起桃木剑。
就在此时,天上降下来两只白鸽,正是那天白衣少年带来的两只。赵公子黯淡的眸子里跳出光,光又化成泪,汨汨然下落。
周道士大喊:“一雌一雄,阴阳调和,这便是令郎和身上的咒。”
“快来人把它们杀... ...”赵氏涨红了脸高声叫,她的手止不住发抖。
“使不得!”周道士打断。
听到“杀”字,赵公子横出一声鸮哭,扑往两只鸽子的方向,刚走两步被自己绊倒,磕在石板上。血和泪在脸上,一道道,一条条,手一抹混作同色,赵公子原先英俊的脸此时好比是修罗地狱里的恶鬼。
赵氏侧过脸去。
数秒后,一个高个小厮才猛地醒悟似的,快步上前拉住赵公子,动作小心又坚硬。丫鬟们垂下眼,把脸埋在转角里。
两只白鸟互相依偎,站在石桌上,偶尔转动脑袋,全然安静地看着。
周道士飞笔写下两张黄符咒,向红色蜡烛上借了火,然后攒进一拳头里。打开手心,已是一团墨蓝的纸灰,他端来一碗水,把纸灰悉数磨入。
“看着鸟儿,你是否心生喜欢?”道士走近。
赵公子已不能正常言语,呼哩哗啦搭上几句软弱的哭叫,就是唯一的回应。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看着鸟儿,把药汤喝下。”
道士招呼家仆掰开无力挣扎的嘴,抬起手扣下碗,药一次全送进。
过了几秒,赵公子先是不动静了,而后缓缓起身,又天旋地转般两腿打圈,最后再次趴倒,他努力向鸟的方向挪动,可刚和鸟的眼对上,就开始吐。狂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吐,黑的白的全吐,把胃袋反转过来吐。
“道长高人,这是... ...”
“这是我开的药方,令郎当每日服用。”周道士跨过依旧干呕的周公子和地上的污秽,来到石桌,毕恭毕敬把两只白鸟请进笼子里。
“挂夫人屋里,好生对待。”
赵氏接过鸟笼,仿佛什么重量都没有。
“每天请令郎进夫人房间赏鸟,若心里起了喜欢,就喝下我的药汤。”周道士笑了,“直到不再喜欢鸟儿为止。”
过了几日,老官回府后,揪住赵公子去了家族祠堂,给祖宗们磕上九九八十一个响头。两人一起磕,每一对“咚”声,都消去两人身上的一宗不敬不孝之罪。额头上敲出的血,拿布擦去,泡在热水里,端给对方喝下。
看着一脸苍白的赵公子,老官选择不发怒,声音柔和:“我们赵家,总要合家平安。我带你去江陵,也是让你见见世面。” 赵公子垂头应了声:“是,爹……” 赵氏在一旁换茶,神色平静:“你们父子去吧。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隔天,老官就带赵公子去了江陵。
于是,赵公子开始每日服药。
今晚,又开始了每日的照例。赵氏的房间里,准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干呕。邻里听来也不稀奇,知道公子的“药时”到了。下人听到声音,也知道是点灯的时辰了。
赵氏端坐在厅里,给一件孔雀纹样褂子添些针,她动作不紧不慢。外头不时传来咳声和吐声。
等声音停了,赵氏静静理好手头的活计,她站起身,去到灶房,掀开锅盖,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她舀出一碗温热的汤送到赵公子房里,温声嘱咐:“待会儿记得吃。凉了便不好。”
赵氏看他喝下后,才轻轻问道:“你白天说的事,可想清楚了?” 公子放下碗,眼眸里只剩下平静:“是。娘提过的孙家,他们也是爱鸟的,与我正好投缘。” 赵氏静静听着,唇边浮起一缕近似欣慰的笑:“那就好。咱们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公子抿了抿唇,又补充:“您总说那家养了许多珍奇的鸟,还有白鹤。既然如此……我就把那两只白鸽也一起送去,权当添彩。” 赵氏眼神一动,却只嗯了一声。半晌后,她站起身:“若收下,它们也算有个好归宿。”
关上门,安静得没有多余声响。
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两家很快商议好了结婚事宜。
他日,赵氏在路上偶遇孙家——现在是准亲家。彼此寒暄几句后,赵氏言语间带着隐约的得意:“我听说,那对白鸽已送到贵宅,可还相配?”
“很肥美。”
“烹了!”
“是。”
“不是一般的鸟!”
“味道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我家里养的那些。”
赵氏回家后,没和任何人说起。
当天晚上,她又进入了一片满是白雾的原野,四面是白的,天空也是。前面远远的,有个人影跪在地上,那是他的儿子,瘫软在地,骨头像被抽真空了。
她想叫喊,发不出声,想要走近,迈不出腿。
白衣少年从云雾里划出。他对着赵公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淡淡地,远远地盯着赵氏,眼神里是怜悯和得意。
直到白色充盈,把知觉填回梦境。
赵氏想,青鸟因为子孙死去了,来向儿子告别,一定是的。
隔天早晨,赵氏等赵公子向自己请安久久等不到,就探去他的院里。
在倒伏、枯黄的干草中,弯折、溃烂的玉兰树旁,一座崭新的鸟舍在原先的地方,重建了。
推门进去,满屋子全是鸟的羽毛:鸽子的、鸳鸯的、山雀的、黑枭的、鹦鹉的、孔雀的、白鹤的、鹈鹕的、蜂鸟的、夜莺的;正羽的、绒羽的、纤羽的 、粉羽的、飞羽的、覆羽的、尾羽的、颊羽的、冠羽的;洁白的、乌黑的、湛蓝的、翠绿的、火红的、金黄的、灰暗的、透明的、条纹的、斑斓的;破碎的、沾血的、焦黑的、潮湿的、燃烧的、腐臭的、酸蚀的、穿透的、爆裂的。
毁坏的天窗,如今完好如初,下面挂了一只紫竹笼子,里边叠放的,赵公子的两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