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半年后,我和父亲去老房子整理她的遗物。
祖母生前早就把要紧的物件都整理好、井井有条地安排交代了,所以老房子里留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我父亲在那边搬挪大件,我则翻箱倒柜,拾掇一堆老古董。比如不知什么材质的梳子簪子,隐约记得祭祀时用过的香炉,还有带着奇怪香味的瓶瓶罐罐,等等。我还发现,祖母特别喜欢收集那种盖子上画着花纹或是美人的铁盒,一个柜子里垒了一大摞。我想起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照着盒子上的花样画画,看着格外怀念。我问父亲这些东西怎么处理,父亲说,他们兄弟姐妹每个人挑几个,当作纪念,再问问朋友有没有感兴趣的,其他的就扔了。
继续翻箱倒柜,竟然让我翻到了一本相册。相册封面上是一个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笑得很温婉的美人。相册并不厚,翻了翻里面竟然只有一张老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个侧着脸的年轻女子的半身像,穿着格子旗袍,眉毛画得弯弯的,短发梳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兴式样,眼神妩媚,嘴角微微扬起,但神情似乎有些拘谨,丰盈的胳膊上勒着镯子,一只手攥着手绢托着脸;暗色的背景,似乎是照相馆里常用的老照片底板。
我盯着照片上女子的脸看了半天,然而怎么也看不出祖母的影子。我记得看到过几张祖母早年的照片,那时她已是中年人,身材瘦削,站姿板正,神情刚硬,不苟言笑。在那个波折的年代,祖父经受打击一蹶不振;祖母作为撑起一家生计的女人,大概难免有这种姿态。
再往后翻,还有几张钢笔画。画的有花鸟鱼虫,但大多都是年轻女人的小象,类似速写。纸张已经发黄。
我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从相册塑封里拿出来,发现反面还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她之花,只为卿卿盛放。”却没有落款。
我拿着相册给正在一边打包的父亲看,问这是谁。父亲说:“傻问题。除了你祖母还有谁?”嘴上这样说,他还是饶有兴趣地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这应该是送给你祖父的照片,看,还有情诗呢。这很值得保存。”
我说:“不一定吧。我不记得祖母嘴角有这颗小痣。”
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肯定是当时时兴这个。女人喜欢在脸上点美人痣。”
我指着照片反面的字说:“祖母的字写得不错,画画也还行,不过诗写得不怎么样。”
父亲说:“当然,你祖母算是大家闺秀,上过女中师范。……这些画不知是谁画的,我猜是你祖父。”
我说:“为什么?”
父亲嗤笑了一声说:“你祖父年轻的时候喜欢附庸风雅,总是写写画画的,其实他没读过几年书。”父亲和祖父向来不对付,祖父生前有段时间两人见到就像乌眼鸡碰面,开始互啄。
我问:“祖母上过师范,祖父没读过几年书,两人怎么就好上了呢?”
父亲说:“你祖父年轻的时候个子高,打扮下也人模狗样的,再加上会画几笔画念几句诗,大概你祖母就吃这套。”他想了想又说:“我以前看到过他画的钢笔画,没见过人物,都是山水花鸟,画得比这个要好点,有小人书的插图水平。你祖母名字里不是有一个‘桐’字吗,所以他就画过好多梧桐树。可惜他早年画的画,文革的时候怕惹麻烦,全部烧了。”
我说:“那也有可能是祖母画的啊?”
父亲想了想说:“有可能。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祖母画过画。”
看了看四周,好像怕人偷听似的,父亲又神秘兮兮地和我补充说:“我听说当年是你祖母先追求你祖父的。家里开始不同意,他们差点就私奔,最后是在父母跟前跪了很久才成。嘿。”
一边聊老一辈人的八卦,父亲一边试着想把几张钢笔画拿出相册。但纸张都已经发脆,一碰就咯吱咯吱叫,彷佛随时会散架。父亲最后决定还是不尝试了,以免破坏古迹。
父亲讲完古,嘱咐我看完了一定把相册收好,就又转身去和旧家具旧衣服旧被褥搏斗去了。
我又翻看了一会儿相册中的几张画,突然发现其中有一张小象背后隐隐透出字迹,但是看不清晰。我实在好奇,研究了好一会儿,拿工具小心翼翼地将纸张背面从相册页面上拨开,才费力地倒着读了那几个已经褪色的、与照片题词一样娟秀的钢笔字:
“桐 师范一别 时常挂念 此是我痛苦之源泉 亦是我欢愉之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