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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民素质太低,还可以实行民主吗?----委托人-代理人关系:当代民主国家的政治逻辑 (李宇晖)

natasha 饭姐

文:李宇晖

前面一章里,我啰里啰嗦了半天,无非是想告诉你,政府可以干很多好事,也可以干很多坏事。我们没办法生活在一个没有政府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但是我们也许有办法让 政府这个具有暴力能力的庞然大物少干坏事,多干好事。

当然,「好」,「坏」这样的词显然是过于简单化的,讨论政治问题的时候不要轻易用这样的词。为什么呢?因为任何一件对你来说「好」的事,很可能对另一个人是坏事。反之,你不希望发生的事,别人可能迫不及待。一个巨大的群体生活在一起,很少有一个政策能让所有人都高兴。 比如国家间的自由贸易,对消费者和进出又企业有好处,但是对于在境内生产境内销售的企业就 会造成冲击。比如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对同性恋群体是好事,但是对于持传统价值观的人士就可 能是个坏消息。再比如政府发放福利,那么领不到福利的高收入群体就需要付出更多税收。正因 为如此,关于「公平」、「正义」的话题永远不可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

但是这一章里面,我们暂时别为正义的主观性的问题费太多脑筋。在这一章里,我就带大家去这样一个长方形一样简单的假想世界。它只有两个利益群体:委托人和代理人。至于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是好的?我们就做一个非常简单的假设:代理人能够为委托人带来利益的政治制度就是好的制度。等到下一章,我们再来啃委托人内部的利益冲突 这个更艰难的问题。

1. 什么是委托人代理人关系?

先从一个简单的例子说起。假如几个人合伙办一个企业,每个人出一笔钱,然后按出钱比例 分成——很简单的一个场景。但是这些人不可能每个人都当 CEO,对吧?那么多 CEO,企业没 办法运转。所以,他们只好雇一个人来干这个活。这个人当然可以是股东之一,也可以是从外面 聘来的职业经理人,但不管是谁,他是为了作为经理人的各种好处(比如工资)来选择这个职业的。那么一开始出钱的这些人就是委托人,而那个拿人钱财,帮人盈利的经理人就是他们的委托人。

不过这种简单化的设定可能会给人一种误解:委托人都是好的,代理人不为委托人服务就 是坏的。其实在现实中,如果一个委托人垄断了一个地方的工作机会,也有可能对代理人(比如 工厂工人)不公平,这也就是为什么工会有时候必不可少。但是,这一章里大家暂时不用去考虑 这种情况,因为我们只讨论一种特殊的代理人,就是掌握很多人命运的被群体委托人 (collective principal) 雇佣的精英代理人。这样的代理人通常相对于委托人来说是处于优势地位的,你几乎不需要担心他们被不公正对待。他们往往是接受良好教育的精英阶层,有充分的工作机会,他们 选择充当某个群体的代理人,无非是因为这个职业比其他的职业报酬更高。从道义上,我们不需 要考虑他们是否工作太辛苦,或者被委托人剥削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有充分的机会选择其他的 工作。所以这一章里面,我们为了让思路清晰,就只操心委托人的利益,不操心代理人的利益。

先回到刚才的合资办企业的例子。很多的股东,雇佣一个经理人来帮他们打理生意是唯一的选择。股东们当然希望经理人和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但是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大家 想一想代理人都会做哪些委托人不喜欢的事?

首先,最常见的当然是做假账,贪污。委托人每天不参与运营,当然没办法知道企业卖了多 少东西,进了多少货。那代理人贪污也就是非常常见的了。有时候委托人会找第三方机构来审计 一下账目,但也不是什么问题都发现得了。更何况雇佣审计机构本身也得花钱。我不相信世界上 有哪个企业可以完全杜绝贪污,因为委托人获取信息的成本实在太高。

第二,紧跟着贪污的当然就是受贿。比如你是个经理人,需要给你的企业采购原材料。甲工 厂的原材料更便宜,但是乙工厂给你个人账上打了几万块钱好处费,你当然很可能会选择乙工厂。 还有一种类似的行为叫关联交易,也就是我这个经理人同时还是另外一个公司的股东,那么我为 了那个公司的利益,就让我管理的企业不停地从另外那个公司买东西。这当然也可以看成是受贿 的一种。怎么避免?办法是有的,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完全杜绝。

第三,经理人还可以偷懒。这个不用说了。除非你在他办公室里安上摄像头,在他电脑里安上监视软件,否则还真是没啥好办法。

第四,经理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在公司经营状况不佳的情况下,倾向于过度地冒险。这个需要好好解释一下。假如一个经理人发现公司严重亏损,如果不做什么马上要倒闭了。怎么办呢? 从股东的利益角度看,也许倒闭是最好的选择,总比继续经营欠一屁股债要好。但是经理人不这 么想啊:如果倒闭,我直接失业回家。但是如果我冒险以公司的名义贷款增加投资(比如加杠杆 炒股票期货),万一赚了呢,我的职位保住了;万一赔了,债务也不是由我来承担,我也不会比 现在宣布倒闭更倒霉。这和贪污受贿是不一样的逻辑。即使一个人完全不贪污不受贿,他拿别人 的钱投资也会比拿自己的钱投资时,更倾向于冒险。(要更清楚地理解这一点,你需要一些概率 和预期受益的概念,我在这一章暂时不讨论)。

最后,还有一个吹牛的问题。一个经理人可能会很努力,很自觉,不干上面说的任何一件事,但是他能力有限,再努力也没办法让公司赢利。但是他为了得到这份职位,可能会跟股东夸大自 己的能力,吹牛说自己比其它竞争者都更有才华(我相信世界上每一份求职简历都有吹牛的成 分!)。而且,越是能力差的人往往越急于得到这份工作,这个现象叫「逆向选择」(adverse selection), 也是股东很头疼的问题。

所以,股东(委托人)和经理(代理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利益,就是让企业盈利,这样股东可以多分红,经理可以多拿奖金、职业也更稳定。但是他们也有 非常尖锐的利益冲突:经理有贪污、受贿、偷懒、冒险、吹牛的动机,而股东则希望千方百计避 免这些现象。股东如何监督经理人的问题,也就是政治学中常说的「委托人代理人问题(Principal- agent problem)。因为代理人的种种不当行为而给股东造成的损失,我们把它叫做「代理人损耗 (Agency costs)」 不用说你也可以猜到,一个企业要避免代理人损耗,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最主要的原因就 在于代理人每天接触企业的日常,他们拥有委托人所没有的信息。企业越大越复杂,股东越多, 信息不对称就越严重,经理人要欺骗股东就越容易。那怎么办呢?

不要担心,大部分现代企业还有一道最后的防线,就是股东有随时解聘经理人的权力。我作 为委托人,没办法判断我的代理人有没有贪污受贿,有没有偷懒,但是我可以知道每年有多少分 红进我的又袋。如果这个经理人没有为我获取利润,甚至让我亏损,那我完全可以不管他干了什 么,直接通过股东投票把他解聘。这样,就省去了获取复杂信息的成本,普通的股东也可以得到 最低限度的保障。如果股东太多,不可能随时开会怎么办?没关系,他们可以选择一个代表不同 股东的小群体,也就是所谓董事会,让这个董事会去监督经理人的表现。

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企业的股东失去了解聘经理人的能力,这个企业会变成什么怪物?如果有一个经理人宣布:「从今以后,股东不可以决定我的去留,我将终身统治这个企业。 如果我老了准备退休,我会自己选择一个接班人,你们就不用操心了。这个人可能是我儿子,也可能是我的亲信,反正你们不用管了。」这样做,就等于直接撕毁了委托人-代理人关系,把代理人变成了统治者,你觉得股东会怎么想?可能直接上去把他撕了吧。

但是很不幸,世界上有的「经理人」恰恰是这样的。

下一节讨论政府这种代理人和一般的代理人有什么区别。

2. 政府作为一种特殊的「代理人」

What? 前面你刚说了政府是黑社会,现在怎么又变成代理人了?仔细想一想,这其实也不矛盾。的确,政府在最开始形成时确实是暴力竞争的结果,所以多少有黑社会的成分。但是前面也说了,你要有暴力能力,得先有组织能力。而组织能力从哪来?有的靠宗教,有的靠经济意识形态(比如共产主义),有的靠道德感召等等。但是除了这些之外,人类还发明了另一种组织武装力量的方法,也就是依靠某种政治契约。比如美国的国父们,在革命之前跟他们的支持者说好 了,只要你们支持我们上台,我们承诺作你们的代理人,让你们有通过选举罢免我的权力。结果, 就成了近代第一个民主国家。当然,这种承诺并不一定都值钱,也有很多事先承诺了要选举的, 上台以后变卦了。但是,至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也就是说政府仍然是黑社会,但是这个黑社会是一个全民的代理人,如果大家不满意,可以通过选票换一个黑社会上台。 ** 怎么判断一个群体是不是另一个群体的代理人?很简单,看后者有没有罢免前者的权力**。 就像我前面说的股份公司一样,如果股东没有权力罢免经理人,那就不能叫股东了,只能叫资产 掠夺的受害者。股东成其为股东,有且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们能否投票罢免经理人。其他的什 么透明度、什么企业文化、什么经理人精神、什么分红,都是次要因素。再重复一下我前面说的: 因为经理人接触日常的经营,你作为股东不可能了解所有的猫腻,你想知道他受贿没有?那你只 能每天跟着他,自己的日子别过了。所以,真正的委托人-代理人关系的标志只有一个,就是前者对后者的人事权,尤其是基于「绩效」的罢免权。如果有人说: “我是为你服务的,是你的仆 人。” 那你首先要问他: “我能罢免你么?”

更何况,政府这种代理人和企业经理人相比,人事权归谁格外重要。企业比政府好办的一大原因在于,它不是黑社会,(通常情况下)没有暴力能力;就算有,也没有「垄断的暴力能力」。 所以呢,股东对经理人不满的话,至少还有一条最后的救济途径,就是去找政府或法院帮忙。政 府有暴力能力,如果它觉得你占理,可以帮你惩罚你的贪污受贿的经理人。但是如果欺负你的是 政府,你去找谁呢?政府的定义,就是暴力能力最强的那个组织,谁能帮你惩罚它?所以,除了 直接掌握政府的人事权(也就是所谓「政治问责」),人类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当然,「掌握人事权」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恰恰是因为政府有无与伦比的暴力能力,一般人要掌握它的人事权还真不容易。有一个问题,到今天政治学界都没有找到很好的答案:就算有 了选举,被选下去的政府不肯下台怎么办? 别忘了,人家是暴力机器的掌握者,人家就不管你的选举结果,你能奈何?这种事情在全世界发生的例子太多了。越是年轻的民主国家,越容易出 现这种认赌不服输的无赖政府。缅甸应该算个比较有名的例子:昂山素季明明赢了 1990年的选 举,但是军方不承认,你怎么办?再比如希特勒。很多人以为他是选举上台,其实不是。选举只 帮希特勒获得了二把手的总理职位,但是一把手突然病逝以后,他直接宣布合并总统和总理,取消选举。你说怎么办?谁有能力赶他走?当然,更多的例子是那种选举还没开始,原先承诺选举 的武装力量忽然变卦了。现实的例子我不举了,但是大家可以看看《饥饿游戏》电影的最后一集, 差点就成悲剧了(我就不剧透了,你看完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尽管如此,也别对政治问责完全失去信心,我再告诉你一些好消息。政治学者们发现了一个 规律:一个国家只要连续保持公平选举 20 年以上,就基本上再没有出现过政变或者输了不肯下台这种狗血剧情

所以说,选举这个东西只要连续搞上几次,就会起到稳定全社会的预期、也稳定政府内部的预期的作用,再搞政变就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大家都清楚,选上来的那个人肯定支持者最多,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就是他了。这大概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所有非世袭的政治制度里,有选举的 政府的平均寿命远远长于没有选举的政府。当然,关于政府寿命的问题,和本章的话题有点扯远 了(而且也比较敏感),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讨论。

上面这些只是想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没有枪的普通民众和有枪的政府之间是完全有可能 建立起像股份公司一样的委托人代理人关系的。政府的黑社会性质仍然存在(比如垄断性的税收 能力),但是它有可能变成一个可问责的黑社会。只要条件允许,民众是有可能用他们的选票来 决定哪个黑帮(政党)以及哪个黑帮老大(总统或总理),能用更少的税收提供更多的服务。当 然,这个委托人代理人关系的最初 20 年是比较脆弱的。因为社会预期还没建立起来,哪个特别 有手腕的强人,如果又恰好能找到大量的物质资源(比如伊拉克 IS 的石油),是完全有可能颠覆 民选政权的。但是只要运气好,挺过了最初的 20 年,选举这种常态就算建立起来了。

更何况,这个问题还有一个国际因素需要考虑。早几十年,一个新出现的民主政权几乎完全是自生自灭。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民选政府刚成立,就会有一帮子国际组织拥进去帮它处理 各种问题,美欧日这些老大哥也会提供大量的物质资助。你如果发动政变,马上就会被制裁。这 时候,要颠覆一个民选政府就比以前更困难了。就拿缅甸来说,当年他们可以不承认选举结果, 这次就说什么也不敢了。就好像你周围的家庭都打孩子,你可能也跟着打。但是周围都变文明了, 见你打孩子就孤立你,你当然也就不好意思了。

当然,美国也不一定一直做好人。比如埃及的军政府在革命以后复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美国怕选上来一个极端伊斯兰政权,所以没有对新的军政府加以制裁。这在我看来是完全没有必 要的,因为所有民主化的伊斯兰国家,基本上都有对抗极端主义的自我清洁能力。但这又是个更 大的话题,我们也先打住不说。 总之记住一点就好,政府这头怪兽,并不是不可能驯服的。

写到这里我们倒叙一下过去的事。你可能会问:既然民主选举只要撑上 20 年就可以稳定, 为什么一直到最近几十年搞选举的国家才多起来?你说的这些什么委托人代理人关系,也不难 理解啊,古人为什么不搞?其实,古人并不是没有搞过,但是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他们搞不了太 大。这个问题,如果你愿意看一下罗伯特.达尔的《论民主》一书的开头部分,他已经说得很明白 了。不过为了省你找原著的时间,我还是大概转述一下。

古人当然也搞民主。早期狩猎社会的时候,每个部落只有很少的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的,实际上很难产生所谓的独裁者。当然,拳头硬的那个(比如前面说的猴群里的猴王)还是会 以「拳」谋私。但是你得有个限度,欺压别人太过分了,别人可以联合起来赶你走。其实《猴子 王国》里面的那个猴王,后来还真的被罢免了,因为一只新来的猴子展现出了更高的领导才能。 而且,整个权力更迭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自相残杀,比人类好像还文明一些。关于原始人的证据很 难找了,但是应该跟这些小规模的猴群很接近。也就是说,一个政治共同体只要足够小,你想神 秘兮兮地高高在上,当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伟大领袖,是没有那么容易的。即使没有正规的投票 过程,你要保住领袖地位,也得有一定的共识。

那后来民主怎么就衰退了呢?因为人类发明农业、商业、交通工具以后,一个政治共同体的规模忽然成倍的增长,从以前的几十人几百人,一下子变成几万人几十万人。社会分工、生产效 率增加,都自然地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时候,一个共同体里最有权力的人,可能一般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统治变成了一层套一层的国家机器的间接统治。这个时候,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之间暴力能力、组织能力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一个拿刀的领袖要统治十个人是很困难的。但是一 万个拿刀的国家机器要统治十万人就容易得多。只要你回顾一下我前面写的关于「协同」的问题, 就应该很容易理解。

大共同体的民主,古人也不是没搞过。最早的应该是古希腊的城邦雅典。但是这个地方的民主跟我们现在观测到的差别太大。比如他们那里的大官不是投票选上来的,是完全靠抽签抽上来的。就好比一个企业的经理不是股东会、董事会投票任命的,而是每个股东抽签抽上来的。你就 是个二愣子,也有机会身居要职。他们也有投票,但不是选领袖,而是投票决定某个具体的政策。 这种所谓的「直接民主」有很大的问题,但话题太大我们先放下不说,反正你只需要知道雅典和 当代的民主国家完全是两个概念。当然,即使这个很幼稚的民主政体,也比没有好。一个二三十 万的城市国家,居然创造了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明,给整个人类奠定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基础,你不服行么?

达尔提到的另一个例子是罗马共和国(罗马帝国的前身)。罗马的民主比雅典还更像样子, 普通公民不仅可以投票参与立法,还能选举「执政官」。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诺大的罗马共和国,只有一个投票点!你如果没有时间和盘缠赶到首都的公民大会去投票,你就等于放弃了政治权利。罗马可不是城邦,一百多万平方公里,中间还有个地中海,以当时的交通状况,谁会有 闲心去投票?你可能会说,多设几个投票点不就行了?问题是,你如果弄几百个投票点,怎么汇总投票结果?电子邮件是肯定没有的了。那时候信息传递的速度之慢可以想象,如果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作弊就太容易了。此外,当时没有电视、报纸,你怎么让一千公里以外的人了解不同候 选人的区别?选举不是光选举就行了,还得有个「竞选」的过程。没汽车、没电视、没电话,你 说候选人怎么竞选?

现在就不同了。即使是最穷的非洲国家,财政收入要支撑一场像样的选举也不成问题。就算 你没钱,国际组织里有的是愿意为选举捐赠资金、出人出力的。至少一个村子配一台电视,配一 个投票站是不成问题的。印度到前几年还有工作人员骑着大象,到交通不便的地方运送选票的情 况。但是至少纯信息的传播是不成问题的。

也就是说,民主、选举、投票、政治平等这些概念,是很早就有的。但是民主作为一种可操作的政治制度,绝对是近代以后的事。这是因为汇集几百万人的意见,必须要有很高效的信息传输手段——先是候选人、候选政党把他们的主张传给选民,然后选民再把他们的评判结果汇总给一个中央选举机构,这两个过程在今天容易,对于古人实在是 mission impossible。 网上的著名公知们看到上面这些,一定会仰天大笑:「哈哈!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即使是现在,国民素质那么低,投票有什么用?一群蠢货选上来的人能好到哪去?......」其实,蠢的不是选民,而是他们。后面几节我就来给大家讲讲这辈子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理论,它告诉你为什么 不懂政策的选民也能选出相当靠谱的候选人,为什么「素质」再低的选民也不会容忍他们的领袖搞大跃进、大炼钢铁、破四旧等等。这个理论就叫做「孔多塞陪审团定理」。

3. 委托人 (选民)太蠢怎么办?

关于选民和政府之间的委托人-代理人关系(也就是人事问责的关系),很多人并不买帐。 我听到的最常见的批评有两种。第一种是说选民的脑子不好使,不知道什么样的代理人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选也是瞎选。第二种是说选民的良心大大地坏,其中的多数人会利用他们的权力来欺 压少数人。只要你经常上网乱看,这两种说法你一定都见过。

这时候一定要注意:上面这两种说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论点。很多人为了偷懒,把两个观点 合在一起讨论,这样永远说不清楚。前一个观点强调的是选民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就是选民有 没有能力,有没有智力来投票选择代理人的问题。后一个观点强调的是选民和选民之间的关系, 也就是多数派的选民会不会利用他们掌握的代理人来欺负少数派的问题。很多人把这两个问题 揉巴在一起,统称为」国民素质」问题,其实非常误导。如果你想把一件事想清楚,千万不要把 两个概念上不一样的东西揉合成一个模糊的大概念。你如果讨论选民蠢或不蠢,就集中讨论蠢不蠢的问题;你如果讨论选民欺负不欺负少数派,就集中讨论欺负不欺负的问题。有时候,这两个 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是相反的。比如一个人想欺负另一个人,但是因为太蠢,反而不知道怎么欺负。 所以泛泛把多数人愚蠢和多数人欺负少数人当成一回事,用一套理由来论证或者反驳,那是绝对 不会有结果的,只会把自己脑子搞晕。

所以呢,我会把这两个问题分开讨论,看完你就明白为什么这两种担心都是多余的。在这一 章,我们先忽略选民之间没有多数人欺负少数人的问题,而是集中精力来讨论选民傻不傻这个简 单的问题。换句话说,也就是选民的认知能力、信息处理能力的问题。

先说个很好懂的例子。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看过电视里的放的那些回答问题得大奖的综艺节目。即使你像我一样不爱看电视,大概也看过刻画此类节目的奥斯卡大片《贫民区的百万富翁》。 在这种节目里,上面的选手往往会有一个求助观众的机会,就是实在答不上来了,让现场观众帮 着回答,看哪个选项支持者最多。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意思的规律:只要求助观众,得到的答案 几乎总是对的!有个叫 James Surowiecki 的美国记者统计了一下,在《谁想当百万富翁》的节目 里,观众选对的问题高达 9 成以上(比任何一个选手正确率都高)。怎么回事?观众都作弊了吗? 观众没有作弊的动机。难道观众都是博学多才的人?显然不是。事实上,大部分观众比选手的水平要低。那他们是怎么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假设一道题有三个比较靠谱的选项,参加投票的有 100 个观众。这些观众水平并不高,只有 10 个人知道正确的答案。你算一算最后投票的结果是什么?不用说,那 10 个牛人会选正确选项, 但是另外 90 个人呢?假设他们完全不懂,一通瞎蒙,那么他们的选票会随机分布在三个选项中, 也就是每个选项大约 30 票左右。这样,加上那 10 个人,正确选项就有了 40 票,而两个错误选 项每个只有 30 票!——这个逻辑其实非常简单。掌握信息的人当然会投正确选项;不掌握信息 的人则未必会投错误选项,而是会在正确和错误选项中随机分布,最后的结果就是正确选项总比 错误选项的支持者稍微多那么一点点。按照前面这个例子,虽然投票人中只有 10%掌握所需的信 息,但结果恰恰就是这 10%的人决定的!实际上,小朋友写作业的时候喜欢对答案也是一个道理。 如果一道题几个人得出的答案一样(哪怕这几个人学习并不好),也能给他们十足的把握。

当然,要想保证那些不懂的人的选票能够分布得比较平均,有一个前提,就是投票的人得多。假如只有三五个人投票,很有可能运气不好,不懂的人都投给同一个错误选项。举个例子,你扔骰子的时候,6 个面朝上的机率是一样的。现在拿到一个骰子,如果你只扔 6 次,当然没法 保障每个面恰好轮到一次。可能有很多随机因素导致某一面朝上的次数比其它面要多。但是想一 想,如果你连续扔几万次,会是什么结果?我可以保证,每个面朝上的次数会非常接近。而且你 扔的次数越多,百分比就越接近,这就是概率论里面最最基本的一个理论:大数定理

也就是说,如果你扔骰子的时候发现有的面出现的次数多,你肯定不会立刻高喊:「这个骰子有诈!」或者「概率算错了!」因为你知道概率只是个大概预测,不可能精确。只要你懂得大数 定理,你就知道不是骰子的问题,而是你扔得次数太少造成的随机误差。

同样,把大数定理应用到做集体决定上面,就是所谓的」孔多塞陪审团定理」:参与投票的人越多(就好像扔骰子的次数越多一样),随机错误造成的影响就越小,正确选项被选中的概率 就越大。只要选民的数量大到一定程度,做出错误选择的可能性就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对数学不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动忽略下面这个例子,并不会影响你的理解。但是感兴趣的人不妨再强化一下:

假设有三个非常普通的人,面临两个政策选项。每个人做正确决定的概率只有 60%。请你 计算一下这三个普通人投票决定时做出正确决定的概率是多少?

三个人都选对的概率当然是 60%的三次方。其中两个人 A 和 B 选对的概率是 0.60.60.4。 同理 B 和 C、A 和 C 选对的概率也都是这么大。所以正确选项获得 2 或 3 张选票的概率就是这 几种情况的概率加起来,也就是 0.648!怎么样,比一个人要强吧?

然后,如果你排列组合学得足够好,可以尝试变成 5 个人 7 个人,甚至更多。你会发现,加 进来的人越多,做正确决定的概率就越大。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原来老祖宗说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居然是真的!

你在现实中还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例子。比如一大堆人猜一个瓶子里有多少硬币,最后你 会发现虽然大部分人都错得离谱,但是所有人的平均值离真实数字差得并不太远。再比如你上网看电影的时候先看观众评分,虽然你并不信任别人的品味,但是一般情况下你还是会选评分高的 那个。评分高的未必好看,但是评分低的几乎一定难看。

上面说的这些,当然是过于简单化的。孔多塞陪审团定理要想成立,还得满足很多不同的假设,而很多人对这些假设未必赞同。那么下一小节,我就会仔细给大家讲解一下为什么这些假设 是成立的。但是光假设成立还不行,我们还得看看这个理论能不能通过实证方法的检验,换句话 说,现实世界中的选举到底能不能让政策变得更有效,政府变得更听话。这些都是我马上要讨论 的问题。

不出所料,上一段发出去以后,马上就有网友不满。他们的大意是:民主的好处并不是做正确决定,而是 XX、XX、和 XX。这个指责其实不太讲理。我说民主有这个好处,并不是说它没有别的好处。就像我说锻炼能让人长寿,并不等于我不承认锻炼有让你好看的作用。你选择哪个理由作为你锻炼身体的动力并不是我需要操心的,我只是帮你把这些理由列出来。

但是,从前面的理论中,你大概不难看出其中有个薄弱环节。要保证投票的时候选正确选项 的人总是略多于选错误选项的人,必须满足一个假设,就是缺乏信息的人的选票会在正确和错误 选项之间随机分布。也就是说,所有的错误都是随机错误,而没有所谓 “系统性” 错误。但是, 如果有外部力量拼命的误导,导致大家都朝一个方向错怎么办?

举个例子:你跟同学对答案的时候,当然会发现选的人多的选项往往是对的。但是也有例外。老师时不时会给你一道很狡猾的选择题,其中一个选项搞得特别像正确选项,以至于你们班 上大部分学生都选了那个错误选项。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竞选的时候怎么办呢?如果选民都被 同一个错误选项所误导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我来说两个最主要的原因。

第一:有误导就有反误导。你在学校做选择题的时候,唯一的信息来源是这道题和下面的几个选项,而这些都是老师一个人写的,他要想误导大多数人也许不难。但是想象一下,如果做对的学生和做错的学生分别站到台上去竞选,各自陈述自己的理由,你觉得最后是什么后果?真正 的竞选过程,往往有一个 “评议 (deliberation)” 的阶段。如果一方憋着朝一个方向诱导你,另 一方就会跳出来向另一个方向诱导你。每个候选人都希望自己当选,所以都会开足了马力来诱导 你相信他说的话。最后你相信谁?如果你有自己的主见,你当然不会接受任何一方的误导。如果 你没时间研究政策,没有自己的主见,那么你接受哪一方的诱导就会由各种偶然因素组成,最终 变成一个扔骰子一样的随机选择。所以,孔多塞陪审团定理的假设仍然成立。

经常会有人说:低素质的选民就知道盲从,让他们投票,肯定被人忽悠。但是你别忘了,想忽悠你的人不止一个,他们之间的利益是截然相反的。就算一个人再容易被忽悠,他还不是得首 先决定被谁忽悠?左派右派都在忽悠,自由派保守派都在忽悠,鸽派鹰派都在忽悠,你说,那些 “盲从” 的人选择听谁的?当然只好随机选择一个,从而互相抵消,影响不了最终结果。比如有人担心:如果他们就选长得好看的那个,怎么办?不用担心。这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还少么?A 党 找了个美女候选人,B 党就不会找么?如果误导人那么容易,每个党都用同样的策略,最终不还是互相抵消?

第二,每个党的忽悠能力不一样怎么办?会不会让误差不随机?我当然不否认:如果几个政党竞选,很可能其中有一个党更有资源,更能控制媒体,更能操纵选举规则、买通选举工作人员。但是你猜这个党会是哪个党?毫无疑问,是之前的执政党。执政党就像那个出题的老师,是 唯一掌握了不平等的误导能力的政党。原因很简单啦:人家垄断了使用税收的能力,垄断了雇佣政府工作人员的权力,当然就可以想办法搞鬼。就说普京这伙计吧,看哪个报纸骂他,就可以让税务人员查他们的税,就算查不出来,也可以让他们几个月没法按时出版。有时候逼急了,还可 以暗杀一两个记者、反对党成员。反正警察都听他的,出了事也没有人调查。然后他还可以通过 国家电视台年复一年地秀他的硬汉形象。反对党做得到这些么?当然做不到。前面我已经说了, 政府的定义就是垄断了暴力能力的组织。反对党的误导能力怎么可能赶得上执政党?

上面这一段说明了什么?就是说,如果一个国家的选举因为选民受误导而影响了结果,最 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党长期执政。注意!这是最坏的结果哦!也就是说,即使最坏的结果,也 不过就是和没有选举是一样的。那最好的结果呢?如果制度 A 的最坏结果,也不过就是和制度 B 的一贯结果一样,那你说哪种制度好呢?

我知道还是会有人提希特勒。希特勒在当选总理之前并不是执政党,是否说明我的理论有错呢?这个问题我在各种微博、专栏,以及这本书的前面章节里已经婆婆妈妈很多次了。但是重要的问题要说很多遍。关于希特勒当选的史实误解实在太普遍,说多少遍都不过分!

千万别忘了,总理在魏玛共和国的政治体制中只是二把手。希特勒也参加过 1932 年的总统 选举,但是输得很惨。魏玛总统选举是两轮制,第一轮先淘汰掉落后的候选人,第二轮排名前三 的再次竞选。第一轮中,希特勒比兴登堡低了 19 个百分点,第二轮低 17 个百分点。这么大比分 的落后,在美国总统选举中可是不常见的。即使是议会选举,纳粹党也不过就是搞到了 1/3 的 席位。但是因为其它党谈不拢,没办法组成稳定的多数派,他才得以勉强组阁当了总理。但是注 意,总理的权力是远远小于总统的,而且总统不高兴可以随时解雇他。

当然,兴登堡也未必是什么好货。他不但没有解雇希特勒,反而宣布紧急状态赋予了总理更 多的临时权力。但是别忘了,两个混蛋好过一个混蛋,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之间闹翻是迟早的事 (更何况,很多史料表明兴登堡并不喜欢希特勒那一套,容忍他只是权宜之计)。摊牌的话,总 理要推翻总统未必容易。但是兴登堡的身子骨不争气,总统任期刚开始一年多一点,就病死在任上。这样,缺少了另一个权力核心,希特勒的政变就成了手到擒来:把总统和总理一合并,成了 所谓元首。

所以,你可以说希特勒唬住了很多人,但是他参加的最后几次选举,也都不过得了三成多的选票而已,可见非执政党要忽悠选民真的很难。当然,希特勒政变以后,再忽悠就容易多了,原 因如前面所说,他控制了一切媒体和暴力机器,你不支持他,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是这样,希特勒在政变以后也再没有举行过任何多党选举。不管他怎么包装自己,他还是没有和其 它候选人一比高下的信心。如果选民真像很多公知说的那么傻,为什么他不接着搞选举呢?

所以,你要防止希特勒这样的奇葩候选人成气候,恰恰需要的是持续的选举,而不是放弃选 举。另外,其它方面的制度设计,例如总统突然死亡时的接班问题、政府宣布紧急状态的权限问 题,也需要加以考虑。唯独取消选举不是答案,取消了只会让不同政治家的忽悠能力更加不平等。 即使希特勒不上台,也会有斯大林、波尔布特、阿明、艾迪德、巴希尔、阿萨德、萨达姆、XXX, 等等。这个世界什么时候缺过杀人狂?没有选举,他们上台的概率只会更大。

这一节无非是想澄清一个具体的假设,就是孔多塞陪审团定理里面的随机性假设。首先,自 由的选举会让盲从的人随机分布,因为每个候选人把他们朝不同方向诱导。所以这些人不会影响 选举结果。其次,就算真有」系统性的错误」,也是执政党的不对称权力造成的,因而不会比没 有选举更糟。

如果你经常上微博,对这两点你都会有体会。微博上的异议人士里,你觉得有哪一个有本事 忽悠全国选民?绝对不可能!每一个名人背后,都有 100 个恨他的名人在拆他的台。有些可能平 时一团和气,但要是真竞选个职位,绝不会互相客气。唯一有可能忽悠几百万上千万读者的,必 然是有政府背景,有国家财政支持的超级网络评论员。所以,你担心一个国家的反对派通过忽悠 搞到多数人的选票?那是杞人忧天。所以,以后再有人跟你说「:选举的时候选民被误导怎么办?」 你就反问他:「被误导了,大不了执政党连任呗,难道你还怕执政党连任不成?」

另外还有一种很时髦的反例,我知道的最早提出来的是一位叫 Bryan Caplan 的学者。他通 过一些民调数据发现选民大都比较讨厌自由贸易(大概是担心失业),并且对其他政策也有偏左 的倾向。他的这个说法在学术界是早已被批驳得很彻底了,但是在国内好像还很流行。很多人觉 得让穷人拿了选票,他们就会反对自由贸易,支持国有化,支持大政府等等。

致于政府对经济的过多干预为什么不好,我前面讲外部性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各种经济学的读物上也说得很多,我就没必要重复了。总的来讲,只要买卖的商品不干涉别人利益,政府应 该尽量少管。这个大方向是没错的。但问题是 Caplan 这些人都忘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民主国家 和非民主国家,到底谁的自由贸易程度高?有很多选民不学经济学,不了解自由贸易的好处,这 是很肯定的,但是也得看跟谁比啊?搞文化产品壁垒、防火墙、外汇管制、金融管制、大量国有 企业垄断的,都是民选政府还是非民选政府?一目了然。

这是很多讨论政治制度的人的通病:你说一种制度好或不好的时候,要看参照系是谁。选民 是有犯傻的时候,但是,难道比独裁者还傻?记住这条,所有价值判断都是相对的!只要有人跟 你说,选民经常犯错误,你就别忘了反问他:「跟谁比?」

也就是说,选民群体也许没有工夫去了解具体政策的好坏,这完全可以理解。一个人获取专业知识的成本是很高的。人家一个老百姓,每天要挣钱养家,谁有时间去研究每个具体的政策应该怎么搞?但是,他们本来也不需要自己操心。选民只要有足够的信息判断哪个候选人值得信任, 这就足够了。选民即使不懂自由贸易,不懂市场经济,他们只要经常跟踪竞选,跟踪自己最关心的政策,就已经有足够的信息量选出懂这些理论的代理人来替他们考虑问题。这就好比你不会给自己理发,不等于你没有能力选合适的理发师,对吧?相比之下,在没有选举的国家产生的非代 理人政府,则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在琢磨着怎么跟搞代购的留学生收税呢。就算你再懂理发,如果你的理发师都是别人给你指定的,你能好看得了么?

4. 选举汇集智慧的实证依据

说这个问题之前,得先介绍一个科学方法的问题:什么叫 “实证”?所谓实证,就是你用现实中观测到的数据来检验一个理论对不对。如果有一种理论:药物 A 的分子结构可以让你分泌 某种物质 B,这种物质 B 可以进而帮你清除某种病原体 C。这个理论有用么?如果你光是给出这 么个逻辑推理的过程,那可以说这个理论基本没有用。因为现实中太多中间因素可能让打破这个逻辑线条。比如你体内的其他物质抵消了药物的作用,再比如药物有某个副作用,杀死了你需要 的细胞,病还没好人已经挂了。所以,任何一个学者在提出这样一种理论的时候,马上就会有人 问他:数据呢?这个学者就必须做大量的临床试验,证明这种药确实起到了他的理论所预期的效 果。

所以记住,你要说服别人 A 导致 B 这样一个论断是正确的,你必须要干两件事。第一,你 得在 A 和 B 之间建立一个逻辑线条,说明为什么 A 会导致 B;第二,你得拿出数据,向对方展 示 A 出现的时候,B 出现的概率会更大。前者叫理论,后者叫实证,二者在说服别人的过程中缺 一不可。

我前面说了半天,为什么全民普选比少数人专断更容易做出正确的人事决定(忘了的朋友 可以参考之前的两次连载),也列举了一些简单的例子,比如在竞猜节目中观众投票的正确率奇 高等等。但是这些都远远不够,因为你没办法预测这些机理运用到真刀真枪的选举中还能不能管 用。我已经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都尽量回应过了,但是我肯定你还是能找到上百条理由来质疑孔 多塞陪审团定理。所以呢?还得找点实证依据。

什么样的数据能用来比较民选政府和非民选政府之间的绩效呢?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 GDP 增速,也就是一个国家的经济总量增长的速度。但是学者拿这个变量比较以后,没有得出什么结 论,民选政府管理的国家里有增速快的,也有增速慢的,非民选政府也是一样。把所有国家综合 起来比较,你会发现两种方式产生的政府在 GDP 增速没有「显著差异」。所谓显著差异,是一个 统计学概念,就是说两组数据的差别大到了一定程度,从而你可以有信心这种差异不是随机因素造成的。民选政府在经济增长方面的绩效稍稍领先,但是不同政体之间的差异,远远小于每一种 政体内部的差异,所以你没有办法光靠 GDP 增速论证民主的好处。

但是 GDP 这个衡量标准其实很不靠谱。首先,要计算这个数据,你必须依靠很多其他数据, 比如各行业产量的数据,商品价格的数据,等等。而这些数据都是很容易伪造的。如果一种政府比另一种政府更倾向于伪造数据,那你在比较两种政府的数据的时候,就会有「系统性误差」, 得出错误的结论。

这还只是测量问题,比较 GDP 其实还掩盖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所谓」风险」。我举个 例子:假如两个人的平均消费都是一天三顿饭,但是其中一个人每天吃三顿,另一个人有时候吃 五六顿,有时候吃一两顿,有时候一顿都吃不上。你觉得哪个人生活更好呢?当然是前面那个。 人类的天性就是希望消费能力能相对平稳,不要大起大落。

所以一个金融市场上的投资人在计算两种金融资产的价值的时候,不仅会比较它们的平均 收益率,还会比较二者的收益率是不是大起大落。平均收益率一样的两种资产,起伏低的那种在 市场上一定是更值钱的。你去看任何一本启蒙的金融学教材,都会讲到这一点。人类为了降低风 险、避免大起大落所愿意付出的金钱数额是非常巨大的(你看保险公司每年赚多少钱就知道了)。 社会制度也是一样,如果两种制度的平均收益率一样,但是其中一种一会疯长一会萎缩,另一种 则不慌不忙慢慢增长,你会选择哪一种?

那么怎么测量一种政治制度的经济风险呢?有一个非常直观的变量,就是饥荒饥荒这个东西,并不是因为粮食少造成的。如果一个地方粮食产量自古以来就很低,那人又也自然不会太 多,生育率也不可能太高。饥荒的出现,必然是食物和之前相比出现了一个急剧地下跌,也就是 所谓 “经济衰退” 的一个最极端情况。饥荒的例子在人类历史上简直太常见了,数都数不过来。 但是诺贝尔奖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饥荒这个东西,在民主国家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这样的判断总有争议的空间,你可以争论饥荒的定义、民主的定义,等等,但是 不管使用什么定义,统计规律是很明显的。

民主国家里有穷的没有?当然有。有发展极其缓慢的没有?当然有。但是一个不容争议的 事实就是“不管人家多穷,多停滞,没有出现过饥荒!森教授作为印度人对此体会格外深。印度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几乎是隔几年一次饥荒。但是有了选票以后,虽然贫穷远没有解决(一直到今天),但是大片饿死人的历史一去不返。 这里插一个小话题。很多人因为对历史课本上的反殖民教育产生的逆反心理,于是矫枉过正,总觉得当先进国家的殖民地比独立要好。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切实际的幻想。英国殖民者确实 在很多地区干得不错,但是坏事也没少干。除了印度之外,爱尔兰也是英国统治时期饥荒极其严重的一个国家,从 1845 到 1852 年,爱尔兰损失了将近 1/4 的人又(比中国的大跃进还有过之 而无不及)。这段历史成了爱尔兰人永久的心理阴影,彻底让英国丧失了继续统治的合法性。美、 加、澳这些殖民地确实发展得不错,但是政府对原著民的很多作为也让人不敢恭维(建议看看休. 杰克曼演的大片《澳大利亚》)。

言归正传,如果我们用有无饥荒来衡量一个政府的有效性,民选政府是当之无愧的赢家,既优于本地独裁者,也优于外来殖民者。如果你觉得你所处的政治共同体有任何一点饥荒的风险 (比如土地大面积污染),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搞一个民选政府出来。

至于为什么民选政府可以避免饥荒发生,你可以找出很多直接的政策因素。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民选政府是你的雇员,虽然你不一定懂政策,但是和其他选民一起(借助孔多塞陪审团定理的帮助),你们完全有能力选出一个不让自己饿死的政府。有的民主国家未必农业搞得多好, 只不过是更善于获取国际援助而已。但是你能说获取国际援助不是个本事么?有能力拉来援助, 并且有能力把这些援助用在你身上,不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么?不是比某些要靠出去撒币才能保 住面子的政府要强很多么?

前面说的这些只是经济政策的比较,下一次我要再讨论两个对外政策方面的统计规律,先透露一下:

1.民主国家之间几乎从未发生过战争(我会解释一下为什么俄罗斯不能算民主国家)

2.民主国家在它们参与的战争中,几乎永远站在胜利的一方。

且听下回分解。

菜单
  1. 陈士杰   打倒共产党!打倒习近平!

    如果把“民主国家”只限制在北约成员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确没有战争。 当说到民主和平论的时候,要先能准确定义一个国家是否是民主国家。

  2. 陈士杰   打倒共产党!打倒习近平!

    我反对公民直选行政首长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公民直选的时候容易选出非常出格的人,如果14亿人直选总统,可能有一些网红小鲜肉就当总统了。 但如果是议会制,总理必须是党主席,网红小鲜肉最多当国会议员,是没有机会拿到过半数的国会议员的支持的。

  3. 最喜欢花鸟风月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民主国家几乎永远站在胜利的一方(指法国)

  4. 邹韬奋 外逃贪官CA
    邹韬奋   虽然韬光养晦,亦当奋起而争(拜登永不为奴:h.2047.one)
  5. 最喜欢花鸟风月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消极 #187557 哦?那这么说法国民主后倒真是战无不胜了(指利比亚战争)

    要感谢现在有核武器了,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德三又一次抢在法国投降前进入巴黎

  6. natasha 饭姐
    natasha  

    @陈士杰 #187550

    我反对公民直选行政首长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公民直选的时候容易选出非常出格的人,如果14亿人直选总统,可能有一些网红小鲜肉就当总统了。 但如果是议会制,总理必须是党主席,网红小鲜肉最多当国会议员,是没有机会拿到过半数的国会议员的支持的

    实际上这种担心是一厢情愿的和多余的。这篇文章就是在破除这种迷思。

    恰恰因为中国有14亿人,人数足够多,做正确选择的可能性就更大。这篇文章用了“大数定理”来解释。大数定理在集体决策上的应用,叫“孔多塞陪审团定理”。

    美国也有很多网红,卡戴珊一家子人均几千万粉丝,这么说他们要竞选是不是从白宫到参议院都包圆了?实际上并没有。因为就算他们再招人喜欢,再sexy,大部分人也很清醒,卡戴珊一家子当下就是真人秀明星而已,娱乐的归娱乐,政治归政治。

    也许网红小鲜肉很受欢迎,但大部分人也不会认为光凭这张脸蛋能治国理政。迷恋到失去理智、情愿让他们当总统搞政治的人,不到全民的0.001%。再说那么多网红小鲜肉,他们的粉丝票源也分散,某个小鲜肉的粉丝拼命拉票,自然会有其他小鲜肉的粉丝反向拉票,造个谣说另一个小鲜肉已经结婚还有8个私生子之类,他们的相互对冲就已经够搞的溃不成军了,很容易被大部分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选民的选票稀释到忽略不计。

  7. wyf1230180   90后男工人,反贼版理中客

    其实我认为中国人历来平均素质比起美国人不低,比如鲁迅说清末民初中国人看枪毙很漠然,但同时期美国人看火烧黑人也有狂欢的;比如现在有一些用中医吹中医是骗子的,但这些人总比美国不少人死也戴口罩造成新冠大传播好吧。

  8. 反中共的左派   長期在馬克思主義與民主社會主義以及社會民主主義還有社會自由主義之間徘徊,反對中共的反共人士。

    這個人還行,公民素質已經成熟。

  9. newhere  

    @natasha #187591 民主后蔡徐坤肖战当总统是经典的粉红话术。不过蔡徐坤肖战比包子强多了。

    中国饭圈虽然狂热,但还远远没有狂热到想让偶像在共和国当皇帝,除了包粉。

  10. newhere  

    @wyf1230180 #187593 美国烧黑人的除非是黑人狂欢,不然跟中国人看中国人被枪毙没有可比性。

    美国有很多脑残,但美国人的素质还是远远高于中国。看看中国抖音,就知道大多数中国人多么弱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