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敏的故事
我刚刚出国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华人教会。那个华人教会属于新教的一个主流派别,其参加者大致有几种:基督徒或者对基督教感兴趣的人,扩展人际圈子建立关系网络的人,找地方参加中文社交活动的人,来蹭饭或者找对象的人。
在这个华人教会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小敏。她当时还是本科生,读大四。她平时沉默寡言,脸上表情也不多,但是熟了以后会在私下多说几句话。据她自己陈述,她家的经济条件并不是那么好(和很多出国的人相比);父母省吃俭用把她送出国,就是希望她能够毕业后在国外找个高薪工作;但是她在国外过得并不快乐,住得不习惯,吃得不习惯,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找不到朋友,找不到有意思的事情做。后来她说,她以前在国内也过得并不快乐。她曾告诉我说因为家庭因素,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虽然受父母的影响她很早就接触了基督教,但依然有时觉得很迷茫;等等。我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她有一些抑郁的倾向;参加教会活动似乎能让她的抑郁略有缓解。小敏很喜欢教会的唱诗环节,不用看歌词也能唱好几首;她唱诗声音很好听,而且总是带着一种热情。不过其他时候,她常常只是坐着,听别人讲道,听别人聊天,听别人讨论,别人看她她就笑笑,彷佛一朵壁花。
后来突然小敏不来参加活动了。我私下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说,她找到了一个新的教会。“那个教会非常好!”她说起来的时候带着那种唱诗的时候才有的热情,“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出于好奇,我去了小敏告诉我的聚会地点。那个地点在一所大学附近的公寓里,参加聚会的不到十人,都是中国人,看上去多数是年轻的大学生或是研究生。主持讲道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丈夫被尊称为“B牧师”,妻子L女士大家则都称呼其名字。两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深——怎么形容呢,气质举止上有一种脱俗感;尤其是L女士,感觉十分圣洁。之后就是教会活动的一般程序:唱诗;读圣经;B牧师照着一份讲稿念此段的讲解;祷告。我是一个在宗教信仰方面冥顽不灵的家伙,听讲道的时候习惯于从学术角度去衡量,觉得该段讲解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然而小敏听得很感动,讲到某些段落,她眼里彷佛有泪花闪动。后来她和我说,这个教会和我们之前参加的教会完全不一样:之前那个不过是个“拿宗教做幌子的联谊会”,大多数人参加的目的都不纯;这才是真正圣洁的、属神的教会。
我虽然没有小敏这样强烈的感觉,但也确实能感受到这一教会的氛围和我之前参加过的教会很不一样。举几个例子:(1)讲道的客厅类似于“圣殿”,绝对不许吃东西和谈闲事,活动之后的“蹭饭”环节十几个人挤在厨房(幸好厨房还算宽敞);(2)大家在活动后的社交环节基本不谈生活问题,连寒暄都很少,主要谈圣经;(3)大家对牧师夫妇十分尊敬,例如走路请他们先行,吃饭请他们先吃;(4)参与者看上去大多非常虔诚,在听讲道的时候很多人会做笔记,祷告环节也很长——有些人祷告时嘴里还会冒出一串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小敏说这叫“说方言”(Speak in tongues),是神的一种恩赐,还在圣经上指给我看。不过小敏很惭愧地说,她自己还没有得到这种恩赐。
我和小敏一起回家的路上,小敏意外地健谈。本来我们两个聊天,因为她基本就是个闷葫芦,主要由我引导话题、活跃气氛、讲冷笑话。而那一天,小敏几乎可以说是滔滔不绝。她说她已经参加那个教会一个多月了,本来是一周一次,最近她隔两天就去一次。她很喜欢这个教会的气氛;她说,这个教会里的人很“纯粹”;她能感到,这个教会是受神眷顾的。她的声音洋溢着活力,我都不用转头看她,就能想象到她脸上的神采。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敏。
后来我在小敏的邀请下,又参加过几次那个教会的周末活动。每次活动的参加者大概在5~15人之间,程序和我第一次看到的差不多。我发现,参加者中有好几位有时会住在这个公寓里,然而这个公寓只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是B牧师夫妇的。听别人说有留宿情况时,都是女孩子挤在床上睡,男孩子挤在地上睡。留宿也有规矩:每晚十点熄灯,早上四点起床,而且不能玩手机,简直类似苦修,听得我乍舌。这个教会每天无论参加者多少,都有祷告和圣经学习;在宗教节日时,还会有一些特别活动,类似“读经祷告马拉松”,吃住都在教会,连着几天从早到晚学习圣经。我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不过小敏当时已经参加了一次。她说虽然累,但是有心灵得到荡涤、灵魂得到提升的感觉。后来有一天小敏突然也开始在祷告时“说方言”;之后她哭了,说自己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得到救赎,但是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终于能够得救了。
我在这之后,因为不太习惯这个教会的气氛,就慢慢淡出了,又回到了原来的教会每周蹭饭。这期间和小敏偶有联系,我感觉她参加教会越来越积极,在教会活动上投入的时间越来越多。然后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快要毕业了,毕业论文写完了吗?工作找了吗?
我问小敏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拿话岔开了。不过后来倒是她自己满脸紧张地跑来找我,说下周就要上交毕业论文了,问我能不能帮她改毕业论文。我说好啊,然后拿过来一看,靠,这哪叫毕业论文,基本就是关键词搜索复制黏贴。以这边大学的学术标准,不是过不过得了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因为抄袭被开除的问题。我说这需要大改,可是我改不了。她说没关系,你借我电脑用就行,我在你这边改行吗?学校图书馆这两天占不到电脑位。我问你自己的电脑呢?她说我卖掉了,现在住在教会,那边不能用电脑。我问你怎么了,缺钱吗?她说不缺,只是想把所有的钱奉献给教会。我:…………………………
其实后来我想起,那个教会其实是有电脑的;我看到过一眼,就在B牧师夫妇的房间里。但是就像不能在祷告的地方吃东西,这个教会的规矩,大概也不能用牧师的电脑写论文。
小敏的毕业论文最终还是没有写完。她写了好几个小时,眼看着写了一半,突然开始发愣,然后和我说:谢谢你,我决定不写这东西了。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论文全部删除了。大概我当时的表情太过精彩,小敏特意和我解释了一番。她说,她这学期后半段基本没有去上过课,毕业的学分可能不够,就算写了论文也毕不了业。而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些事“太没意思了”——论文写完了又如何?绩点都是A又如何?找到好工作又如何?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她说她之前一直想全职传教,但是总是犹豫不决;现在下定决心了,其他的一切,神都会有安排的。
一直到小敏离开,我还处于半懵的状态。之后我几次尝试联系过小敏,想劝劝她;然而她的手机总是处于关机状态。我最后也只能对着手机叹息一句人各有志,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我再次听说小敏的情况时,已经是毕业季后。小敏本来的室友也会偶尔去那个华人教会,所以我见到她时多问了一句。她也知道小敏投身教会活动的事。她说,小敏没有毕业,她对父母的说辞是她因为身体不好,需要延期一年;拿到了下一年的学费,转手就全部奉献给了教会。小敏的部分私人物品还留在原来住的公寓里,但是人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出现了,上个月都是室友垫付的全额租金。室友说,好不容易联系到小敏,小敏让她另找室友,至于留在公寓的个人物品,卖也好扔也好,随她处置。我问小敏是真的打算全职传教了吗?她说应该是吧,而且那个教会好像打算安排小敏到其他国家传教,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最后她看了看左右,满脸忧虑地和我说,你觉得那是不是邪教啊?
她一说,我仔细回想,还真想到一些觉得比较奇怪的地方。例如B牧师在讲道的时候提过,所有的对于圣经的解读都来自某个权威,他只是照本宣科,一字不敢错。这种说法,在其他新教的教会里我从没有听到过(天主教虽然遵从教廷权威,但也没有强调要“一字不敢错”的)。此外,一般教会如果有人决定信教受洗,基本是无条件的;而小敏参加的教会,入教必须有一位介绍人(多是已经参加教会的人),小敏的介绍人是L女士。对于正式入教者和只是来参加活动的“慕道友”,B牧师也会采用不同的说辞。我曾经(偷)听到对于同一个问题(讲稿的作者是谁?),B牧师对“慕道友”和对正式教友给出了听上去很不同的答案:对前者说,讲稿是他的老师写的;对后者则说,讲稿是一位大人物在圣灵的作用下领悟的,体现了神的真意,是对圣经唯一正确的解读——可惜,我没有听到那位大人物是谁。最后,我想起B牧师和L女士讲述的自我经历,突然意识到他们是教会安排结婚的。
所以,小敏参加并为之献身的那个教会,是“邪教”吗?至少就我的经验而言,这个教会并没有强迫任何人加入,也没有强迫信徒捐献,所有人的行为——至少表面来看——都是自愿的。但是这个教会确实不透明,等级森严,有些活动近乎洗脑和心理操控,而且似乎有一个被奉为绝对权威的教主。最后一点,在目前主流基督教中,确实属于“异端”思想,因为主流的说法,是除了三位一体之神,别无绝对或最高权威。
然而难道能说,B牧师、L女士在故意骗人/骗钱吗?我也并不这样觉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至少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真诚的信仰者。他们的生活相当朴素,甚至可以说是艰苦(例如每天四点起床…………);那种脱俗、圣洁感,也很难伪装出来。他们的目的也确实很“纯粹”,就是传教、传教、传教,将他们信奉的教义传遍世界。正如小敏的信仰,也从来就是真诚而纯粹的——尽管她欺骗了自己的父母,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规划——但她确实是认真地在选择一条能让自己真正得救的路,但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和小敏的室友聊过后,我又试着拨打过小敏的电话。依然关机。我犹豫许久,又去造访了那个教会所在的公寓。然而按了半晌门铃都没有人来开门。小敏就此完完全全地退出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