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学是不是宗教这件事,曾经有过无数的讨论,很多人都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但是历史上的儒学,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区,它的样子会是完全一样的吗?当然不会。在一定的时期里,它倾向于是一种思想;而在另外的时期里,它又凸显出了更多的宗教意味。我们很多人都熟悉西汉时期,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也是孔孟的儒学走向宗教化的体现。
董仲舒的思想可以理解为一套唯心主义的目的论体系,并且在世界上并不是孤例。在西欧的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为了论证上帝的存在,也使用过相似的论证方式。然而这种论证方式也不是托马斯·阿奎那首创。在西方,最早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
以下是苏格拉底试图说服不信神的阿里斯托底莫斯。
“那么,在你看来,最初造人的那位,岂不是为了有益的目的而把那些使人认识不同事物的才能赋予人:赋予人以眼睛,使他可以看到一切事物;赋予人以耳朵,使他可以听到一切声音吗?如果没给我们鼻子,气味有什么用处?如果不是在嘴里造了一个可以知觉甜、苦和一切适口的滋味的舌头。又怎能对这一切有所知觉呢?除了这些之外,因为眼睛是柔弱的,所以造了眼睑来保护它;眼睑就像门户一样,当需要看东西的时候就打开,睡觉的时候就关闭,你看这不是好像有预见之明一样吗?造睫毛长起来像屏风一样,不让风损害它;在眼上边造眉毛当遮檐,不让汗珠从头上滴下来使它感到难受;使耳朵能够接受各式各样的声音,但却不被它们所充塞;使所有生物的门齿都适于咬嚼,然后臼齿又从它们把食物接过来磨碎;把生物赖以取得他们所喜爱的食物的嘴巴放在靠近眼和鼻子的地方;而由于排泄出来的东西是讨人厌的,就使肠道尽可能地通向远离五官的地方——事物的安排是如此显然地有预见性,它们是出于偶然或计划,你难道还能有所怀疑吗?”
“当然不能,”阿里斯托底莫斯回答道,“当我以这样的眼光来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很像是由一个聪明仁爱的创造者造出来的。”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四章5、6节
董仲舒的唯心主义目的论,论证方式和苏格拉底非常相似。苏格拉底从人肉体的精巧性出发论证,因为人的身上有这么多精密巧妙的地方,所以一定是神花费了心思设计的,因此有神;而董仲舒从外部自然环境出发论证,因为阴阳五行生出了春夏秋冬这一套精巧的四季变化系统,在这个系统下万物可以生长,人可以有饭吃,所以它是如此的精妙所以不可能只是凑巧,一定是天花费了心思设计的。那么,天一定是宇宙间至高无上的主宰,万事万物都是天有意识地创造的。
进行了这个大前提的论证之后,接下来就是天和人的关系了。董仲舒认为,天和人存在感应关系,人就是天的copy and paste。为什么呢?董仲舒说,你看,人有五脏,就好像天有五行一样;人的骨头是分节的,就像每年被分成几百天一样;人有四肢,就好像一年分了四季一样。反正董仲舒举了很多个这样的例子,然后告诉我们,天和人具有相同的本质,天也像人一样有情绪,所以可以“天人感应”。人的行为符合天意,天就高兴;人的行为不符合天意,天就生气。
也许你会感到很惊讶,怎么可以这样论证呢?但事实他就是这样论证的,小编也感到很惊讶。(???)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我们的智慧是建立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会觉得这种论证法是一种谬误;但不管是在古代东方还是西方,人们的思维都曾经走过了这样的过程。
相比孔子的“天”是一种抽象的精神,董仲舒的“天”变成了一个有好恶、有倾向的人格神,这个人格神要创造一个祂满意的人间世界。至于祂满意不满意,会通过行动体现出来。满意的话,就赐予人间风调雨顺;不满意的话,就在人间降下灾害。至此,儒家思想向着宗教化迈进了一大步。
而当董仲舒接着主张君主是人与天沟通的桥梁,天意应该由君主来贯彻的时候,汉武帝就坐不住了,连忙把他请到了主席台上来,说现在已经钦定啦,国教就由你来当。从此,就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而儒家思想的神学化过程,从此也一步步地加深。因为,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有人格、有思想的最高神,那么,人们就有条件相信,神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给人们提醒,以贯彻自己的意志。这直接导致了东汉初年谶纬的流行。“谶”就是所谓神的预言,至于是谁编出来的,我反正是没问过;“纬”就是用这套神学观解释、附会先秦儒家经典的著作。在东汉,谶纬叫“内学”,经书叫“外学”,纬书的地位远高于经书。现在我们都知道四书五经,但此时五经靠边站,四书的话,连这个概念都还没有。
在这样的思潮下,公元79年,儒学完成了向儒教的转变。这一年,汉章帝亲自指挥,亲自部署,召集全国儒生开大会,会议上由汉章帝裁决通过的定论被编为《白虎通》,从此,经学神学化,谶纬有了国家法典的地位,国家向着政教合一制迈进了一大步。特别是,在董仲舒提出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理论创新,将人的社会地位与阴阳思想相绑定。
儒家的阴阳思想从《易经》开始就存在,但发展到此时,已经不是阴与阳相互作用的关系了,而是阳绝对统治阴,阴要对阳绝对服从,君、父、夫为阳,臣、子、妻为阴。阴胆敢不服从阳,在天人感应之下,就是与人格神“天”敌对,必将遭到上天的惩罚。一个人在社会中处在什么地位,或者说这个人命运如何,完全由天所决定。人必须服从儒教的纲常伦理,纲常伦理是永恒不变的神圣真理,因为一旦不遵守,天就会降下灾厄。总结一下的话,就是说这套神学体系将自然现象,尤其是自然灾害与社会统治秩序的运行挂钩;在这套神学体系的顶点,当然是君主自己。君主负责与天沟通,取得了哈里发一样的地位,是天在地上的代理人。
而东汉末年的乱世,打破了儒教的唯一国教地位。天师道、五斗米道在东汉末年形成并组织起义,佛教也在东汉时期传入中国,儒教出现了竞争对手,从此开始了三教合流。
三教各自有其绝对不变的核心价值观,如果要总结一下的话,是这样的。
儒:三纲五常
佛:世间苦,要跳出苦海,早登极乐世界
道:永恒不变的最高精神“道”主宰世上一切
除了上述的核心价值观维持不变以外,三教其它的内容都可以自由拆卸、自由组合。比如道教在宗教仪式上照抄了佛教,朱熹在提出理学的时候结合了道教,佛教徒也变得又讲孝道又修仙的,只要够大胆,谁都能造缝合怪!儒教、佛教、道教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反过来,判定某思想属于三教里面的哪一个,看它拥有上述三条核心价值观里的哪一条就行。三条的内容是绝对互斥的。(我都要登极乐了,还维护三纲五常干嘛?)
具体情况如下:
儒:客观世界是存在的,既然我们生活在客观世界里,就要维护它的伦理秩序。(入世)
佛:客观世界是假的,是幻影,一旦你看破了它,就会发现一切归根结底都不过是空。(出世)
道:客观世界你无论说它存在还是说它不存在,都是有所执着的表现,都是不对的。(关我屁事)
在唐代,三教同时达到繁荣。盛唐,是一个和尚正心、修仙,道士正心、坐禅,儒生坐禅、修仙的年代。直到朱熹之后,儒教才重新拿回了从前“独尊”的地位。但是,这时候的儒教,经历了几百年的变迁,已经是个缝合怪,再也不是两汉时那个政教合一的儒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