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山下的秋雨天,淅淅沥沥,凄凄惨惨。这雨仿佛一张张无孔不入的大网,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隔绝开来,拿这大网紧紧缚住,教你锁在你那小屋中,听这雨声从白天拖到夜里,又从夜里拖到白天。
老黄家的堂屋里,供桌正中摆着两支红烛,烛光一闪一闪地摇曳着,照着靠在墙上的两幅画像,是一对年轻的、脸上含笑的新人,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红烛忽明忽暗的光影,照着堂屋用黄泥砖砌的墙,坑坑洼洼,漏下的雨水裹挟着剥下来的黄泥顺墙而下,如同人血将尽时流的血浆。两幅画像之间的墙上,写着两行小字:
破除封建迷信
毛澤東思想萬歲
供桌下的长凳支棱着,撑着两副漆成血红的棺材。棺材里面摆放着这对身着大红的新人,女孩子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红色血痕。两副棺材的方位已经按照合乎风水的位置摆好,只等晴天送出去合葬。
巫覡将两副棺材盖好,各封一个喜字。忽然如同承载了两副棺材的全部重量一般,几乎要倒,眼睛一翻,直跪于地,将将扶住棺材,方才睁眼,看看手所在的位置,正好压在两个喜字上。巫覡微露喜色,唱道:
阿拉唉以阿拉唉以哟……
斯的唉以哈拉里……
啊矣矣啊矣矣呜呼……
这嗓音沙哑而可怖,似乎要带着这两个魂灵杀出雨帘的重围,到山中找寻某个可以安歇的去处。这努力在密匝的雨网中益发徒劳,老黄听着,仿佛回荡了好久又撞回来,仔细一听,似乎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巫覡唱罢,回身对手足无措跪在席上的老黄祝道:今日大喜,大喜。两人对这婚事都十分满意,必定保佑你家百年。
……
诸事已毕,天早已如漆一般,四面合围的黑。巫覡走时,身着一个同样黑的斗篷。淅淅沥沥的雨,缠在这无尽的黑上,很快便将他沉没了,如同拉上一道黑色的幕帘。
“当、当。”两声,有人用他门上的铁环叩门。未及开门,听到一个漫不经心的嗓音:“瘸子爹,村长让我捎个信,明天上他家吃饭。”老黄侧耳一听,隐隐听到细微的声音,道:“他们说这几天祠堂老是闹鬼,说是有个枉死的……”“啪!”“快闭嘴!狗东西莫乱讲,小心女鬼上身!”
————————————
瘸子腿没毛病,是小时候发高烧,他妈借口带他去乡卫生所看病,到乡里直接扔下他自己跑了。瘸子因此耽误了治疗,落下了走路不方便的病根。
瘸子念的书和他的妈一样,不知何来,不知何往。念到初中,便和村长儿子他们打架滋事。哪天打出的事情,老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是在永明山的矿上听到瘸子死讯的。
……
村长赔了十万块钱。村长说,七万块钱找个死掉的姑娘配上,一道埋了。那三万你再弄一个媳妇来都行,不信你交给我,都包在我身上。
接着,那个姑娘就被装在一个麻袋里,趁着雨夜送了过来。
老黄不禁冒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这姑娘怕是弄死的吧?老黄记得清楚,他打开这个麻袋,细细看将去,姑娘已经被扒光,身上所有早已可卖则卖,唯独脖子后面有几匝密密的、像是针缝的细线。
人是村长弄来的。
————————————
翌日中午,天色由漆黑渐渐变得昏黄。
村长家的电时断时续,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村长家在桌上的几口人直勾勾地瞪着进来的老黄。村长媳妇在堂下和一个神婆叨叨着,忽然看见老黄进来,眼神立刻转为惊恐。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老黄不想问村长什么,因为村长毕竟只花了七万块钱就弄成了这么好的一桩冥婚。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村长家里已经事先备下了一副百斤的水泥棺材,并由村长媳妇向神婆讨教将活人封棺埋入村里祠堂,以镇压祠堂里女鬼的机宜。
夜里,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下,云开月出,天明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