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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在小组 2049BBS 发表文章

    Monika的求婚 (原创短篇)

    初冬的佛罗伦萨山上,不过零上一二度。这晚大家都没有出门,聚在厨房外饭厅里游戏闲聊。大家在玩一种政治版的真心话大冒险纸牌游戏,可惜牌面是意大利文的,我不懂,于是就和Monica 就坐在长沙发上闲聊。 游戏听起来很刺激,有人大笑大叫,输了的人不服气的说:“哪里产的纸牌?简直是propaganda!“

    Floris问我们要不要喝薄荷茶,他刚买了新鲜的薄荷叶子,Monika冲他笑笑:“谢谢,我自己煮了咖啡。”

    Monika对我说:“我订婚了。”

    “啊?当然是恭喜,不过你什么时候订得婚?”

    “刚才,在电话里。“

    “他跟你求婚?“

    “是我跟他求婚。“

    好吧,美女都是任性的。

    Floris为我端出了薄荷茶,又递给Monika一只小勺。Monica笑笑谢过,搅了搅自己的咖啡。

    我追问:“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他说了什么打动了你?”

    Monika双眼亮晶晶:“我说了你可能不会信。”

    “Try me。“

    “他问我,他可不可以买两颗苹果树的幼苗。“

    “啊?凭什么他要买树苗,你就要求婚?”我的反射弧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树苗在波兰不会很贵吧?“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他连两颗树苗都要问我。“

    “可他买房子的时候不是都没问你吗?”

    “那是因为如果他问了我,就表示他希望我一起负担房子贷款。所以他没有问,而是直接把我的名字加进了房产证。房贷一直是他自己在付。“

    我笑了:“二话不说就先给你一半房子?还不以结婚为前提?在感情上完全不给自己做风险管理的男人,不是傻瓜,就是真爱。“

    Monika:“所以,当他刚才问我他可不可以买两颗小树苗的时候,突然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在大事上让我放心,在小事上又处处尊重我的男人。”

    我笑问:“树苗以后种在哪里?你要自己去种吗?”

    Monika眼睛弯弯地笑着:“他种在我们的小花园里,我只管欣赏就好了。”

    “那你要赶紧嫁,赶得上第一次花开。”我有点泪湿,低头喝自己的薄荷茶。

    “希望你也很快有好消息。“Monika说。

    我笑了:“先让我等到一个好气味的男人再说。”

    Floris经过我身边,低头问:“还要一杯薄荷茶吗?”

    我闻到一股清新的椰子的味道。

  2.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在小组 2049BBS 发表文章

    温柔的病毒 (原创短篇)

    这篇是疫情之前写的,还有小二的评语,居然一语成谶。可惜如今的病毒,一点也不温柔.....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Floris给我的见面礼,居然是感冒病毒。

    当时研究所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我早到了一天,就义务帮着学校迎接跟我同一批的短期课程新生。所谓的迎接,不过是做一下登记,帮忙指一下宿舍和厨房的位置,教一下怎么在图书馆借书而已。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驮着一个巨大的双肩背包,深棕色微卷的短发,浅蓝绿色的眼睛有点浑浊,鼻子红红的。

    “名字?只给我first name就好。“

    “Floris。”

    “你的宿舍在03号,你的室友还没来。”

    “谢谢。“Floris一边清喉咙一边答道,“对不起,我感冒了。”

    Floris离开不到5分钟,他的室友来了。一个名叫Lydia的大眼睛女孩子。我们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

    “Floris已经到啦!“Lydia看着登记表开心地叫起来。

    “是的,你们认识?”

    “是啊,我们来自同一所学校,他在宿舍吗?我去跟他打招呼。”Lydia说完,小鸟一样飞去不见了。


    第二天,我的喉咙开始痒痒的。

    早饭的时候,我看见Lydia,问她睡得怎么样。

    Lydia:“我睡得很好,但Floris就惨了,今天早上满脸通红,像是发了烧。估计今天的课他要缺席了。”

    临上课的时候,Floris却意外地到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一个角落,一手拿着一杯热咖啡,另一手拿着一本书,斜靠在墙上。长大衣把他的身型与墙面拉成一个直角三角形。

    “听说你发烧了?现在好点了吗?”我问他。

    “没事,一杯咖啡就能救命。”他微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声音低而平和。

    “在预习课堂内容吗?”我指着他的书。

    “没有,”他有点不好意思,“是别的书。”

    “Floris,你起来啦!我以为你来不了了!“Lydia小鸟一样飞扑过来,扯着他的一条胳膊进了教室。

    第三天,不出意外地,我发烧了。可偏偏今天是我的presentation日,逃不了。到了指定地点,我强打精神讲完,脚下已经开始发抖。

    半夜我喉咙又痛又干,睡不着,踱到厨房去泡茶,里面居然亮着灯,是同样穿着睡衣的Floris。

    Floris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声说:“是我走过走廊的声音太大吵醒你了吗?”

    我:“没有,我压根没有听见,是我自己睡不着来喝杯茶。”

    Floris:“我正在烧水,你要什么口味的茶?“

    面对一盒子意大利文包装,我无可奈何:“Surprise me.”

    Floris:“薄荷对喉咙好,你喝这个吧。”

    我感激地接过来:“谢谢。”

    Floris轻声说:“对不起。不过今天你的演讲讲得很好。”这两句话前后不搭,但我听懂了。对不起说的是感冒病毒,全班只有我们俩人中招。

    “没关系, 谢谢。”我仰起头望着他。他眼底红血丝退了,浅蓝绿色的眼珠清亮透明,目光平和而温柔。厨房灯光昏黄,他颀长的身影映在不锈钢冰箱门上。

    我决定,享受当下的氛围一秒钟。一秒钟后,我说:“我回去睡觉了,晚安。”

    “晚安。好好休息。”

    经过他身边时,我再次闻到了一股椰子的清香,很好闻。


    第四天。

    我的感冒没有好,反而加重了,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上不来下不去,白天站着还好,一躺下就咳到惊天地泣鬼神。

    为了不打扰室友和隔壁寝室,我自我隔离,搬到了走廊尽头两个浴室后面的一个房间。这间房宽敞幽静,有四张床铺,还带一个小小的独立卫浴间。缺点是外面的百叶窗钉死了打不开,除非学生爆满,不会有人来住。它也是本次课程期间所剩的最后一间宿舍。

    我拖着行李箱搬进来,已经听见里面水哗哗声。我猜到是谁。3秒钟后水停,Floris走出来来,微笑着说:“没想到我们做了室友。”

    我用沙哑的嗓子回答他:“患难之交。”

    这时门口砰砰响,Lydia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也搬了进来:“我好像有点喉咙痛,可能也感冒了。我也来这里自我隔离吧!”

    Floris看着她,耐心地说:“你还没有任何症状,不要离我们两个病人太近。”

    我赶紧说:“那我去住你们的房间好吗?”

    Floris回头抱歉地看着我:“Camilla已经搬进去了,用了我原来那张床。”

    这下可真乱。

    Floris轻声劝Lydia:“回去吧,我们明早一起喝咖啡。”

    我赶紧一溜小跑留到图书馆。


    研究所的图书馆不大但古色古香。由于这个时段来图书馆的也就我熟悉的那几个姑娘,照例大家会笑闹一气,才开始学习。

    Sabina突然说:“Floris可能是gay.”

    我一脸懵逼:“我还以为Floris和Lydia是一对儿?”

    Sabina马上回答:“不是!”

    “喔,可是他们总是在一起。”

    Sabina说:“嗯,他们那些摸来摸去的动作的确可疑,不过你发现了吗,都是Lydia在摸Floris,Floris都没有主动摸过她。”

    我:“ 可Floris是那么nice的男生……”

    于是轮到我被集体群嘲:“谁说nice就不能是gay?”

    我:“我是从生物学的角度讲,这样好的基因浪费了很可惜。”

    Monika笑着说:“不会的,有现代生殖技术,gay也可以有孩子,他随时可以捐一些东西出来。”

    我尽量在图书馆待到很晚才回到新寝室。


    喔蹑手蹑脚进去,里面全黑,我用脚摸索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前进。突然听见Floris小声说:“没关系你可以开你的手机灯,我还没睡。”

    突然听见上铺有动静,吓我一跳,一看是睡熟的Lydia在翻身。Floris有点歉意地小声说:“她非要住进来。”

    我赶紧说:“我无所谓的,只怕会吵到她。”

    我半夜惊醒,感觉嗓子里像是呛了粉末一般,实在忍不住,轻手轻脚下了床,连拖鞋也没穿,碎步踱出房门,又一溜烟小跑奔到厨房,关上门,才开始大咳起来。

    “还不如搬回去,起码离厨房近些。”我有点恼火。这时跟厨房连接的饭厅里,也传来咳嗽声。不用说,是Floris。

    他正坐在一张沙发上喘气,满脸通红,显然是刚经受了一阵咳嗽的袭击。他哑着嗓子问:“你要不要,咳咳,一杯茶?”

    我用一阵咳嗽回答他。

    他进去厨房没一会儿,捧出两杯香喷喷的茶出来。

    “你居然有新鲜薄荷,今天买的吗?”我惊喜地叫出来。

    他笑而不答,又递给我一个勺子和一罐蜂蜜。

    初冬的佛罗伦萨之夜,不过零上一二度。

    热茶过后,喉头还是痒痒的,突然想喝点别的,我抱歉地看着Floris:“我想喝点radler,可以吗?”

    Floris笑出来:“我说不行你会不喝吗?”

    他走到冰箱里,拿出两瓶柠檬啤酒。

    “半夜的时候喝酒,最容易想到一生中后悔过的事,那种感觉,像刀口猛一下抹过心口。”我说。

    他看着我:“所以,你在想什么后悔的事吗?”

    我眨了一下眼睛。

    Floris放下酒杯,用一只手托着腮,眨着他的绿眼睛:“可以告诉我吗?”

    哦,这种对话,明天我一定要清空大脑内存。今天,就放纵一下吧。

    酒壮怂人胆,我皱了一下鼻子,大脑开始从记忆的深井里绞出一桶浑水,这桶水七上八下地悬在那里,有好久了。

    “Floris,你肯定有过初恋,你们是怎么分得手?”我先反问他。

    Floris笑了:“不是你要讲你的故事吗?好吧,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她喜欢别人了。”

    “那你还笑得出?”

    Floris耸耸肩膀:“我感觉还好。我们分得很和平。”

    “真理性,” 我啧啧赞叹。

    Floris:“也不是,狗血的也有。”他又给我斟上,“喂,别转移注意力,说说你的。”

    “看在你是外国人,而且过了这个课程就再也不见面的份上,我告诉你,就当你是个树洞了。”我晃晃手中的酒杯。

    Floris一脸懵逼:“当我是什么?”

    “哦,这不重要——我在想我的初恋男友。不是怀念,我们谈的时间也很短,感情没有深厚到分不开,我只是后悔,我当时该对他更好一点。”

    “初恋的时候,大家都不太懂事吧。”Floris说。

    “是的,那时候我们都很小,但这不是理由。我让那个男孩子伤了心,而我可以做到更好,即便是分手,我也可以做的更不伤人一些,但我没有尽力。”

    “后来一直没有见过他?”

    “实际上,我见过他一次,在一个共同朋友的婚宴上。现在想来,是朋友刻意安排的。我们坐在了一起。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为什么?”

    “我开不了口。”

    “也许是你当时没有喝酒。”Floris笑了笑。

    “也许是吧,当时我也不太会喝,一杯啤酒都要冲到厕所去吐的那种。”我盯着见了底的酒杯。

    “后来,这件事一直困扰你吗?”

    “困扰惨了。”我笑,“我曾经傻到以为自己是个女中豪杰,分手都分得那么干脆。五年了,这五年,我也认识了其他人,但一直都不顺利,每次惨败收场的时候,我都在想一件事,就是:这是我的报应。”

    “这么严重?报应?”

    “后来也是奇怪了,那之后,我每次都是被人用各种奇葩理由分手。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脸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你嫌初恋不成熟,但是你再也遇不到有人对待你比他更好的了,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对你不知感恩,只知索取的报应。”

    “未必就是初恋好,只是后面的人太烂而已。”Floris分析说。

    “也许是吧。——酒喝光了,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我站起身。

    他也起身,拿起酒杯到水槽边冲洗,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你以为你对初恋男友不好,其实,这个世界对女孩更为残忍。跟初恋分手你自责,被别人分手你又觉得是报应,你有没有不怪自己的时候?你这种想法很危险——严重的自我贬低,很容易被居心不良的人趁人之危。”

    我挑起一条眉毛,故意向他靠近:“那就让居心好的人趁一下?”

    Floris回头看我,轻轻说:“你醉得不轻。”他手上都是洗洁精的泡沫,用小臂外侧轻推了我肩膀一下:“明天要早起,收拾完了就赶紧去休息吧。”

    我用抹布擦干桌子,经过他身边,闻到一股好闻的椰子味道。

    (完还是未完,我也不知道了)

  3.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在小组 2047 发表文章

    男人的味道 (原创短篇)

    那年初冬,在佛罗伦萨郊外山上的小酒馆里,我和Monika边喝东西边聊天。我们都是异乡人,为了一个短期国际课程而聚到一起,我们还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时间虽短,但朝夕相处,很快就熟稔了。

    酒单送来,我们都被新鲜的鸡尾酒名字吸引住了, Monika点了一杯Passion Spirit, 我点了一杯First Love.

    饮料上来了,我和Monika互相尝了一口对方的酒。First Love酸酸甜甜,混有椰子汁,有股果汁奶香。Passion Spirit里添加了伏特加,舌尖上麻麻刺刺地,但带有后甘。

    Monika笑说:“如果鸡尾酒分年龄,我的酒比你的大十岁。”

    我也笑说:“你的酒未必年长,只是经验丰富。”

    Monika是一个波兰美女,长得像好莱坞老牌女星葛丽泰嘉宝,眉峰天然高高跳起,眼皮却慵懒地垂着,她的金发并不是纯金,而是掺杂些深浅不一的棕色,像大部分金发的人一样。如果说有人对金发美女有刻板印象,Monika则是这个刻板印象的另一个极端:她是一个非常聪明刻苦的学生。

    酒意微醺,我们谈的话题也放松了许多。

    Monika微微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知道男生最重要的外在条件是什么吗?”

    我答道:“如果让我说,是气味。”

    Monika用她的酒杯轻轻磕了一下我的:“对极了!当你在第一眼被一个男生的长相、气质或者谈吐吸引了之后,坐在他身边,突然闻到他的身上的味道,如果这个味道是汗味,或其他什么恶心的味道,那就泄气透了,恨不得马上转身离开。”

    我微笑着,觉得她肯定还有话要说,我乐意今晚当一个聆听者。

    Monika接着说:“我以前的一个男朋友,每天晚上都是臭烘烘的。我让他去洗澡他不去,就去喷上一大堆香水而已。古龙和汗味混在一起,恶心透了。”

    我问:“那你跟他在一起多久?”

    “三年。”

    “就这样还三年?”

    “当你习惯了一件事的时候,觉得忍受它成了你的义务。直到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你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是什么触动了你让你发生了转变?”我像一个称职的主持人一样就着话茬追问。

    “我当时已经跟前男友订婚了。尽管他的气味让我受不了,但我觉得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不结婚也说不过去。”

    “波兰也是这么传统吗?”

    “比你想象得要传统得多。”

    “然后呢?”

    “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

    “他气味好吗?”我笑着问。

    Monika很认真滴回答:“没有人是天生好气味的,但是差别在于,有人会去料理它。我现在的男朋友,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轻轻亲亲我的脸,然后跟我说,我工作了一天出了汗,先去换件衬衫再来抱你好吗?”

    我说:“他不累吗?”

    Monika:“重点不是他臭不臭,而是他介意自己在我面前的形象的心。”

    我问:“所以,你跟前男友分手怎么说的?”

    Monika:“我说,我以前以为只要我习惯成自然,就可以跟没那么爱的人结婚;现在我遇到了一个真正介意我的感受的人,我就不能再和你结婚。”

    我笑说:“听起来这里面有一个狗血的故事。不过这样的结局其实是皆大欢喜。人不应该把生命浪费在不够爱的婚姻里。”

    Monika眨眨她低垂的眼睛,笑着说:Passion Spirit很好喝,不是吗?

  4.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在小组 2049BBS 发表文章

    臺大歷史系教授分析「義文化」與香港抗爭的精神 (转载)

    楼主按: 义文化是一种古老的中国文化气质,至今在中国民间仍有广泛的认同,但长期以来不被官方和学术界重视。这篇文章对于义文化的挖掘,也许可以引发一些探讨。

    *如分类有误请站长自行转区,谢谢。

    【文:陳弱水(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

    香港的自由民主抗爭進行到現在,已經超過六個月,11 月 24 日區議會選舉結束後,局勢進入僵持狀態,但抗爭遠遠未結束。

    區議會選舉展現了清楚的民意,民主派獲得大多數民眾支持,在社會活躍分子之間,朝野力量的差距更是巨大。現在警察的行為雖稍較前收斂,特區政府並沒有調整政策的跡象,年輕人和民主派的訴求依然堅定,有關抗爭的司法程序正在進行,照英文常用的比喻,現在球在政府那一方,如果一直沒有有力的回應,局勢還是有再度激化的可能。不過,現在也許是可回頭看看過去半年抗爭的時刻。

    香港人在抗爭中的表現獲得世人普遍敬佩。這是長時間的艱苦奮鬥,從 6 月初個別法案引發抗議,到政制改革訴求重新提出,到元朗黑社會的突襲,警方一波波的暴力鎮壓,到勇武派、和理非、年長民主派日以繼夜的回應,犧牲慘重,烽煙四起,港人仍然團結力撐,直至選舉來到。在這一切的背後,有沒有什麼「精神」呢?透露了香港社會怎樣的性格?我個人感覺,這半年的抗爭展現香港具有豐沛的「義文化」,這是抗爭得以有令人無法置信的大力量的重要精神泉源。

    我所謂「義文化」的「義」,固然有西方 justice 觀念的成分,但更多的來源是傳統華人文化,特別是民間社會。「義」的主要內涵是什麼?首先,在中國思想的歷史上,「義」成為重要觀念,大概在戰國中期,孟子以「仁義」代表道德價值的核心,是「義」觀念崛起的鮮明標誌。從戰國中晚期到西漢,「義」在思想界受到非常多的宣揚和闡釋,有很高的重要性。古代的「義」,最基本的意思是「道理」,更進一步說,可以理解為具有客觀性的道德原則。不過,東漢以後,在中國學術思想中,「義」的觀念慢慢衰落,乏人問津。以近世儒家思想主流理學為例,朱熹(1130-1200)和呂祖謙(1137-1181)所編的《近思錄》是具有權威性的教科書,其中就很少關於「義」的論說,清初張伯行(1651-1725)編《續近思錄》,也是同樣情況。儘管如此,「義」作為「道理」或「道德原則」的涵義還是一直存在文化空氣之中,這是西方 justice 傳入中國,被譯為「正義」的基本原因。

    「義」觀念雖然東漢以後在學術思想中漸失重要性,但在民間和一般生活中卻愈見興盛,可能是「孝」之外,民間運用最廣的道德價值。「義」的內容相當龐雜,在其中,有個內涵重要性特高,可以視為「義」觀念的第二根支柱。這就是:「義」意味著不具血緣關係者之間的正當聯結,或者說,不具血緣之人關係的準則。「義」的這個涵義在古代已經很清楚,譬如家庭當中,只有夫妻關係屬於「義」的範疇,因為夫妻之間沒有血緣(其實只計算父系血緣),不是天然的結合。「義」的非血緣、人為涵義源遠流長,早就滲入語言之中,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父母叫做義父、義母,另外有義兄弟姊妹,人工的手腳則稱為義肢。「義」代表非血緣關係者的聯結,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在近世中國,自發的社會行動往往以「義」為名。

    從上面的說明,應該可以約略看出,六月以來的香港抗爭有著豐沛的「義文化」內涵和動力。這個抗爭的性質,簡單說,就是無特定關係的人自願結合為道理所進行的奮鬥,而且這類的表述在運動過程中不斷出現。

    抗爭者最常見的代稱是「義士」。「義士」主要意指抗爭者為道理而戰,抗爭中最早有此稱號的顯然是 6 月 15 日穿黃雨衣墜樓明志的梁凌杰「梁義士」。「義士」有時有更深廣的涵義,「岳義士」是明顯的例子。「岳義士」其實姓陳,他 9 月 15 日在北角為掩護三位素不相識的抗爭者逃走,與警察打鬥,被壓制而頭部受傷,當時穿著印有「岳」字的灰色 T 恤。「岳義士」的義行不止於為自由民主奮鬥,更在自我犧牲,救助同志。

    抗爭者的另一代稱「手足」也是「義」觀念的產物。抗爭者和支持抗爭者以「手足」相稱,他們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姊妹,而是義手足,但他們之間的認同感強到「義」字成為多餘的了。有關「岳義士」的報導,往往寫成他為掩護手足而自身受難,生動呈現了抗爭運動強烈的團結意識,這的確也是絕大多數抗爭者的心態。在過去半年,我們看到,抗爭者「以義合」絕對不是口號,非常多人不斷以實際行動支持手足,安慰受難者,到法院,到監獄外,到祭悼地點,到葬禮⋯⋯。

    抗爭中的行動也有以「義」為名的,最突出的可能是「義載」。「義載」是指,當示威者陷於抗爭現場,無交通工具可脫離時,私家車主開車把他們載離。最大規模的「義載」發生於 9 月 1 日。當天大批抗爭者採取癱瘓赤鱲角機場的行動,政府關閉港鐵機場線,示威者受困於東涌一帶,據說有五千輛私家車出動,把他們接回香港本部,號稱港版「敦克爾克大撤退」(「鄧寇克大撤退」)。11 月中旬理工大學「圍城」時,也有人開車、騎摩托車冒險前往「義載」受困者。香港地窄人稠山多,公共運輸發達,私家車不是必備物,私家車主大多是收入豐厚的中上階層人士,「義載」也代表了不同年齡層、不同階層在抗爭中的凝聚。

    另外還有「義補」。「義補」是義務為因參加抗爭而學業落後的學生補習。為人補習並不容易,做這件事的應該都是學業基礎良好的大學生、研究生,乃至老師和專業人士。這也是跨年齡、跨階層的現象。

    再來是「義宿」。抗爭之中,有些年輕人和家人發生衝突,因而關係緊張,最嚴重的被趕出家門。「義宿」是免費為這些人提供住宿的處所。

    有一個深具「義文化」涵義的現象沒有「義」的名稱:「街坊出動」。這是指,在抗爭現場或附近,住戶從家中出來,為示威者掩護或助威,當他們和警察發生衝突時,街坊的聲援有助於減緩警方的施暴行動。在很多地方,和抗爭行動者相比,街坊往往年紀較大,教育程度較低。「街坊出動」與「義載」、「義補」拼合,呈現一幅社會各區塊基於義憤支援抗爭的義行圖。

    當然,在長期的抗爭中,「正義」、「公義」也是常見的呼喚。最具象徵性的出現在《願榮光歸香港》歌詞的最後一段:

    黎明來到 要光復 這香港

    同行兒女 為正義 時代革命

    祈求 民主與自由 萬世都不朽

    我願榮光歸香港

    「正義」的基本意思是道德原則或原理。那麼,港人訴求中的「正義」和「公義」具體何所指呢?在我看來,主要是指:我們應該擁有自由和民主,我們值得擁有。如果失去自由、不得民主,就是大不義了。

    我沒住過香港,對香港社會了解有限。我曾經對「義」的問題有所研究,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過去半年間,目睹香港有如此豐沛的「義文化」,華人本土的「義文化」會在自由民主運動中發揮如此關鍵的作用。前面說過,在傳統中國的大部分時期,「義」觀念在學術思想中地位不高,它反而活躍於民間。這個觀念常被誤用,黑社會就是以「義」為標榜。但在香港,我見到了義文化最光明、溫暖、動人的面貌,見到義文化支撐了一個現代的公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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