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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e Gluck. early years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美国当代女诗人,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生于美国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17岁因厌食症辍学,开始为期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随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诗歌小组学习。1975年开始在多所大学讲授诗歌创作。至今著有十余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曾获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波林根奖等各种诗歌奖项。现居麻省剑桥,任教于耶鲁大学。2012年11月出版诗合集《诗1962-2012》。
露易丝-格丽克诗集二册《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已于2016年4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繁花盛开的李树
春天,从繁花盛开的李树黑枝条上
画眉鸟发出它例行的
存活的消息。这般幸福从何而来
如邻家女儿随意哼唱
却恰恰入调?整个下午她坐在
李树的半荫里,当和风
以花朵漫浸她无瑕的膝,微绿的白
和洁白,不留标记,不像
那果实,将在夏天的烈风里
刻上松散的暗斑。
神话片断
当那位固执的神祇
带着他的礼物向我追来
我的恐惧鼓励了他
所以他跑得更快
穿过湿草地,一如既往,
赞美我。我看到赞美中的
捕获;冒着他的琴声,
我祈求大海里的父亲
救救我。当
那位神祇到达时,我已经消失,
永远地变成了一棵树。读者啊,
同情阿波罗吧:在水边,
我逃脱了他,我呼唤了
我那看不见的父亲------由于
我在那位神祇的双臂中变得僵硬,
关于他那无处不在的爱
我的父亲不曾
从水中流露任何表示。*
[译注*这首诗讲的是太阳神阿波罗追求河神珀纽斯之女达佛涅的故事,结果是珀纽斯将女儿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则发誓将她当作王冠戴在头上,装饰他的竖琴和箭袋,允诺她四季常青......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两节所写即是阿波罗的誓言部分。]
责备
你已背叛了我,爱洛斯。
你已经给我送来了
我的真爱。
在一处高山上,你制造了
他清晰的凝视;
我的心没有
你的箭矢那么硬。
一个诗人
怎么会没有梦想?
我躺着,醒着;我感到
实在的肉体在我上面,
想让我缄默------
外面,黑暗中
那些橄榄树上空,
几颗星星。
我想这是一个恶毒的侮辱:
说我更愿意
走过小径交织的花园,
走在河边,看河水
闪烁着一珠珠
水银。我喜欢
躺在河边湿草地上,
或是逃离,爱洛斯,
不是公开地,和别的男人,
而是秘密地,冷冷地------
整个一生
我都膜拜了错误的神。
当我观察
另一边的那些树,
我内心的箭矢
像它们中的一棵,
摇摆着,颤抖着。
不可信的说话者
不要听我说;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观。
我了解自己;我已经学会像精神病医生那样倾听。
当我说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时候。
真的很伤心:我一生都因为我的智慧,
我的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
最终,它们都被浪费------
我从没有看见自己,
站在正面台阶上,牵着妹妹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她手臂上、靠袖口处的擦伤。
在我自己头脑中,我是无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危险的。
人们喜欢我这样看起来无私的人,
我们是跛子,说谎者;
我们属于,为了真实
应该被剔除的人。
当我安静,那才是真实显现之时。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织物。
下面,一座灰色房屋,杜鹃花
红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你必须禁止自己
接近那个大女儿,把她遮起来:
当一个生命被如此伤害,
在它最深的运转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可相信。
因为心的创伤
也是头脑的创伤。
冬天结束
寂静世界之上,一只鸟的鸣叫
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
你想要出生,我让你出生。
什么时候我的悲伤妨碍了
你的快乐?
急急向前
进入黑暗和光亮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种新事物,想要
表达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活泼
从来不想
这将让你付出什么,
从来不设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听到它,
再不会清晰地,
再不会是鸟鸣或人的叫喊,
不是清晰的声音,只是
持续的回声
用所有的声音表示着再见,再见------
那条连续的线
把我们缚在一起。
花园
我再不愿做这事了,
我再看下去要受不了------
在花园里,明亮的雨中
那对年轻夫妇正在种下
一排豌豆,仿佛
以前从没有人做过这件事,
这巨大的困难还从来没有人
面对、解决------
他们看不见他们自己,
在新泥里,开始,
没有前景,
他们身后,浅山淡绿,花团锦簇------
她想停下来;
他想继续做下去,
做到结束------
看她,正抚着他的脸颊
表示停战,她的手指
带着春雨的凉;
在细草里,紫色番红花炸裂------
甚至在此,甚至在爱的初始,
每次她的手离开他的脸
都成为分别的意象
而他们认为
他们可以随意忽略
这种悲哀。
银百合
夜又转凉,像早春的
夜晚,又安静下来。是否
讲话让你烦扰?此刻
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们没有理由沉默。
你能看到吗,花园上空------满月升起。
我将看不到下一个满月。
春天,当月亮升起,就意味着
时间是无尽的。雪花莲
张开又闭合,枫树的种子
一串串落下,黯淡的堆积物。
皎洁复皎洁,月亮升起在那棵桦树上空。
在弯曲处,那棵树分叉的地方,
第一批水仙的叶子,在月光中
柔和而微绿的银色。
现在,我们一起朝着尽头已经走了很远,
再不用担心那尽头。这些夜晚,我甚至不再能确定
我知道那尽头意味着什么。而你,你已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在最初的叫喊之后,
难道快乐,不是像恐惧一样,再无声息了吗?
别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
和我再多待一会儿。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
这一幕我将记住。
之前,轻轻拨弄着我的肩膀。
像一个人训练自己怎样躲避内心。
另一个房间里,女仆悄悄地
熄灭了我看书的灯。
那个房间和它的石灰墙壁------
我想知道,它还怎么保护你
一旦你的漂泊开始?我想你的眼睛将寻找出
它的亮光,与月光对抗。
很明显,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离
来理解它的强烈。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拨弄着
我的身体和木头,恰以同样的方式。
像一个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视渴望甚于一切别的情感。
海边,希腊农夫们的声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将把他们从农夫
变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着我,因为你就要离开------
这些是你此刻的陈述,
并非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怎么能知道你爱我
除非我看到你为我悲伤?
忠诚的寓言
此刻,曦光里,在宫殿台阶上
国王恳求王后的宽恕。
他并不是
表里不一;他已尽力
正好做到诚实;难道还有别的方式
诚实地面对自己吗?
王后
掩着脸,某种程度上
她由阴影支撑着。她哭泣
为她的过去;当一个人生命中有了秘密,
这个人的眼泪永远无法解释。
但国王仍然乐意承担
王后的悲痛:他的
宽大的心胸,
在痛苦中如在欢乐中。
你可知道
宽恕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
这世界已经有罪,这世界
必须被宽恕------
燃烧的心
"......没有什么悲哀\
会超过在痛苦中重温\
幸福的回忆......" *
问她是否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曾被
许配给另一个人------
我与某个人生活在一起。
当你被触摸,你就忘记了这些事。
问她他曾怎样触摸了她。
他的凝视触摸了我
在他的双手触摸我之前。
问她他曾怎样触摸了她。
我不曾索取任何东西;
一切都是给予的。
问她还记得什么。
我们被拖进了地狱。
我曾认为
我们所负的责任
仅仅限于
活下去的责任。那时
我是一个年轻女孩,极少屈服于指责:
然后就成了一个贱民。我是一天两天
改变了那么多吗?
如果我没有改变,难道我的行为
不符合那个年轻女孩的性格吗?
问她还记得什么。
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只发现
我在颤抖。
问她火是否会伤人。
我还记得
我们当初在一起。
而我逐渐地明白了
虽然我们两人都不曾挪动
但我们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开。
问她火是否会伤人。
你希望永远与你的丈夫一起生活
在比这世界还要长久的火中。
我想那时这个愿望是当然的,
如今我们在这儿
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吗?
甚至在我被触摸之前,我已属于你;
你只须看着我。
[*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章弗兰齐斯嘉回答但丁的话。弗兰齐斯嘉出身贵族,因政治婚姻而嫁给丑陋粗野的权贵丈夫简乔托,后与丈夫的弟弟美少年保罗相爱,两人被简乔托杀死;但丁跟随维吉尔在地狱第二层遇到弗兰齐斯嘉(和保罗)的灵魂,并与其问答。]
卡斯提尔*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
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
现在醒着,就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圣米格尔岛的钟声
在远方回响
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
我曾经梦见这些,
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
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
就成了我的故事:
那时他躺在我身边,
我的手轻抚他肩膀的肌肤
中午,然后是傍晚:
远方,火车的声音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两走过黑暗的花园。
在圣天使教堂的围墙外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
难道这就没有真实?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我所忘记的
只是这些事实,而不是那个推论------
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在乞讨硬币
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
完全地,永远地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
先到马德里
再到巴斯克乡村
[*卡斯提尔(Castile,又作Castilla "卡斯蒂利亚"),位于西班牙中部和北部的一个地区和古代王国,居民为巴斯克人。**橙子花(orange-blossom):多为白色,欧洲人婚礼中常用作新娘的捧花及头饰。]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再接触你,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雨渐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
忠贞的神话
当哈得斯认定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
就为她建造了一件大地的复制品,
每种事物都一样,直到草地,
除了增加一张床。
每种事物都一样,包括阳光,
因为要让一个年轻姑娘如此迅速地
从光亮进入完全的黑暗,未免太为难。
逐渐地,他想,他会引入黑夜,
最先是树叶晃动的阴影,
然后是月亮,然后是星星。然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让珀尔塞福涅慢慢地习惯这里吧。
最终,他想,她会感到舒适。
大地的一个复制品
不同的是这里有爱。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爱吗?
他等了许多年,
建造一个世界,观察
草地上的珀尔塞福涅。
珀尔塞福涅,她嗅着,尝着。
他想,如果你有一个好胃口,
你就能享用所有这一切。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想在夜里抚摸着
心爱的人的身体,罗盘,北极星,
听那轻盈的呼吸述说着
"我活着",那也意味着
你活着,因为你听见我说话,
你在这儿和我在一起。当一个人翻身,
另一个也翻身------
这是他所感觉到的,这个黑暗世界的统治者,
望着他为珀尔塞福涅建造的
这个世界。他从来也想不到
在这儿再不嗅什么香味,
当然也再不吃什么。
罪?恐怖?对爱的恐惧?
这些事情他无法想象;
爱着的人从来不想这些。
他梦想着,琢磨着怎么称呼这个地方。
他先是想到:"新地狱"。然后:"花园"。
最终,他决定把它命名为
"珀尔塞福涅的少女时代"。
此刻,一缕柔光正在平坦的草地上方升起,
在床的后面。他将她拥入怀中。
他想说:"我爱你,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但他又想
这是谎言,所以最终他说道
"你已死,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这对他似乎是
一个更有希望的开端,更加真实。
[*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是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德墨忒尔之女,被冥王哈得斯劫持为妻,后得到母亲的营救,但由于误食了冥王的石榴,每年必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呆在冥界,其他时间回到母亲身边。]
——《世界文学》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