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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哲学

殖民主义(外部殖民和内部殖民),人道主义和普世价值

natasha 饭姐

二十大闭幕了,并无新鲜事,不过还是中国梦要接着做,中华民族继续“伟大复兴”,台独必须要“遏制”,战狼外交要坚持。

对中共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中共违背以民主自由为代表的普世价值上。而中共则反驳说,民主自由是欧洲普世价值,是殖民主义的残留,不能强加在中国头上。

我们当然知道中共的狡辩是鬼扯,但什么是普世价值仍然需要厘清。不然,有的小朋友就会中了中共的圈套,跑去支持殖民主义了(已经有不少人这么干了,虽然他们自己都不自知)。

这篇就讲一讲,普世价值的来龙去脉。

欧美国家的领导人的演讲中,以及主流知识分子和媒体的言论中,每天都充满了对普世价值的呼吁。他们的视野经常投在非欧洲和北美国家的人权现状,贫穷和疾病,他们的口气往往是义正辞严和痛心疾首的,这些关切通常被认为是普世价值,甚至是真理。

这些言论通常可以归为三个类型:

第一,欧美国家对第三世界的干预是为了捍卫人权,促进民主。

第二,西方文明与其他文明有冲突,但泛欧阵营要坚持自己的文明底线和普世价值(暗示其他文明欠“文明”,无“普世价值”)。

第三,坚持全球都应奉行自由主义经济规律。

人权民主的概念,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就像香港人经常怀念的),以及自由市场的重要性,为什么重要?我们如何剥离那些偏见的参数,正确地看待他们?

无论布什,克林顿、奥巴马还是川普还是拜登,他们的演讲都在不断地重复上述的主题,有时略有侧重,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主题并不是21世纪的新主题,甚至不是20世纪的发明的。在现代世界体系的历史上,从16世纪起,这些主题就已经构成了为强权背书的基本说辞。而反对这些主题的论述也有同样悠久的历史。

有趣的是,这些为强权背书的主题,并不挑主人,也并不是西方世界强权的专属物,我们后面还会谈到,他们如何成为当代极权国家的说辞。现在还是回到普世价值的历史上来。

普世价值的历史,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就是殖民主义。这也是被中共捏造手里反复强调的“事实”。而我们必须正视这个事实,充分理解和分析这个事实以及相关的背景和反方论述,才能找出中共话语中刻意忽略掉的部分,打到它的七寸。

现在运行的世界体系的构成历史,我们必须承认,很大程度上是欧洲殖民扩张后形成的。这种扩张包含了已经被广泛批评的军事征服、经济剥削以及大规模的偏见和不公正。但还有一个常见的事实和论点也很具有说服力:殖民扩张传播了科技和文明,促进了第三世界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特别是在当代,痛恨极权国家压迫的人们,往往会强调这一点, 并把这一点当作普世价值的表现之一。

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历史并不想某些人想的那样光鲜亮丽,只有美好的一面。在历史上生活在殖民主义之中并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人们,最能感受殖民主义的好坏。今天有关殖民主义好坏的辩论,其实在16世纪就发生过,背景是西班牙队拉美地区的殖民。

哥伦布于1992年“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之后,很快西班牙就开始在美洲传播基督教。第一个到达美洲的传教士是Bartolomé de Las Casas。他1502年到达美洲,1510年被任命为牧师。他最初赞成和支持西班牙的殖民制度encomienda。在这个制度下,美洲印第安人被迫作为奴隶在西班牙人的管理下劳动,从事农业、牧业和矿业。但是在1514年,他的思想发生转变,放弃了对encomienda制度的支持。他回到了西班牙,开始谴责这一制度的不公,并为此奋斗了一生。

Las Casas利用自己的教会身份和在上流社会的影响力,参与了多个委员会的工作,并撰写了大量书籍,以影响西班牙征服和教会的政策。一度查理五世(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听取了他的建议,教皇也颁布圣谕《Sublimis Deus》,宣布不能奴役美洲印第安人,然而,在更大的反对压力之下,政府和教会的对他的支持都暂停了。

1543年,Las Casas接受了危地马拉的恰帕斯的主教职位。作为主教,他严格执行教皇圣谕《Sublimis Deus》,让当地的西班牙人向美洲印第安人忏悔,并将印第安人从encomienda制度中解救出来。1546年,Las Casas放弃了恰帕斯的主教职位,回到了西班牙。

Las Casas最大的反对者是Juan Ginés de Sepúlveda。他在1531年写过一本书,从神学上支持殖民主义,但当时Las Casas的理念正在流行,因此他的书没有得到出版。但在他的坚持下,1550年查理五世召集了一次法庭辩论,让二人就他们的观点公开对决。这一辩论的塔题在今天仍然是人们关注的核心问题,即何谓“不文明”,谁有权进行干预以及如何干预“不文明”。

Sepúlveda提出了四个论点为西班牙政府的encomienda政策辩护。

他的第一个论点是,美洲印第安人是野蛮人,没有文化,没有受过教育。除了机械技能之外,他们完全不能学习任何新的知识。他们充满恶习,生性残忍,必须要由他人来管理。

第二个论点是,印度安人进行偶像崇拜,还有人祭,这违反了神圣法则和自然法,因此必须接受惩罚。

第三点,根据神圣法则和自然法,西班牙有义务阻止印第安人造成巨大灾难对对无辜者的伤害(如人祭)。

第四,西班牙的统治有利于基督教福音传播,防止天主教牧师被印第安人杀害。

这四个论点的基本逻辑是,:我们是文明人,你们是野蛮人,有军事力量的文明人干预野蛮人,维护了普世价值,并使得传播普世价值成为可能。这是从道德层面上解读的理论。但没有写上台面的是,殖民主义的出发点以及目标都是直接的物质利益。因此反驳殖民主义的人必须要面临同时在信仰层面和物质层面进行打击的任务。Las Casas非常清楚这一任务。

Las Casas对第一点反驳是,何谓野蛮?如果一个人因为做了野蛮的事而被定义为野蛮人,那全世界到处是做野蛮事的人。如果一个人因为他的语言没有书写系统而被认为野蛮,但他的语言背后的语言逻辑并不比任何一种文字系统逊色。如果说某些极其畸形的行为是野蛮,那么这种畸形的行为在各地都被受到制约,在群体内部就能被管制。说到野蛮,罗马人也曾经把西班牙人的祖先当作野蛮人。因此,所有的社会系统在道德上大致相等,并不存在证明殖民统治合理的自然等级制度。

为此,Las Casas提出了关于管辖权的问题。他指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居住着犹太人和穆斯林,他们需要遵守所在国的法律。但他们并不因为遵守了自己的宗教戒律就被惩罚。对于居住在基督教土地之外的犹太人和穆斯林,基督教国家就更管不着了。基督教的管辖权只限于异端,因为异端是违反了对基督教的教义做出过庄严承诺的人,而管不到非基督徒。如果教会对于居住在基督教土地上的非基督徒没有管辖权,那么更无所谓对万里之外从来没听过基督教义的人了。因此,进行偶像崇拜的群体也许会受到上帝的审判,但不受不实施偶像崇拜的群体的管辖。

但是当有无辜者受害的时候,一个基督徒是否可以漠不关心?Sepúlveda的论断是尊重自然法,也就是基督徒有义务去阻止。这是Sepúlveda最强有力的论点。这一点似乎很难驳斥,Las Casas也没有正面硬杠,而是说,首先在解救者的选择上必须要谨慎,如果实在有必要,在有其他解决者更适合的情况下,基督教国家并不天然就拥有解救无辜者的权力

Las Casas在解救无辜者问题上加上了一个紧箍咒:就是必须要按照最小损害原则:“我们必须要承认教会有防止无辜者死亡的义务,但必须注意适度原则,不要造成其他民族更大的伤害。”他用儿童献祭举例,首先说明这并不是所有印第安部落的习俗。即使有这个习俗的部落,儿童献祭也是非常罕见的。然而,已经发生了基督徒以阻止儿童献祭为名而攻击印第安部落,造成的儿童死亡远远大于儿童献祭,即附带伤害远远大于罪行。Las Casas认为,为了惩罚罪行而造成更多无辜者的伤亡,是有悖于正义的。Las Casas还对Sepúlveda最后一个论点进行了驳斥,即福音传播应建立在对方出于自由意志接受福音的基础上,而不是强迫对方接受。

到了20世纪,我们会发现,欧美殖民者所用的理由,与16世纪Sepúlveda的论点一模一样。1905年印度总督Lord Curzon在演讲中表示:“帝国的目的是为正义而战,憎恨不完美的、不公正的或卑鄙的,..而是记住万能的上帝把你的手放在他最伟大的犁上......你在那几百万人中的留下了正义或幸福或繁荣,一种男子气概或道德尊严…一道智力启蒙的曙光,或一种责任的激荡,而这一切以前并不存在。这就够了。这就是英国人在印度的理由。”

为了正义而战、憎恨不公和卑鄙,传播上帝的福音,为殖民地人民留下正义幸福和繁荣,给他们看什么是男子气概和道德尊严,给他们智力启蒙,如果说跟16世纪的殖民借口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多了,而根子上的论点一点也没有变。

1945年之后的广泛的殖民地民族运动,把宣称基督教教化的殖民主义彻底抛在脑后。传播上帝福音不能再作为控制他国的理由,一种新的说辞出现了:人权。1948年,联合国通过了《世界人权宣言》,把人权当作新的意识形态核心。该宣言几乎得到了联合国所有成员的批准。它并不构成国际法,而是体现了成员国在原则上承诺的一系列理想。

然而,此后不断有构成违反宣言的、广泛的、令人震惊的行为发生。由于大多数政府将其外交政策建立在所谓的国家间关系的现实主义角度上,尽管违反人权宣言的行为经常被援引为一个政府用来谴责另一个政府的宣传,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任何政府间行动是纯粹基于人权问题的

由于政府间对人权问题的关注几乎不存在,因此出现了许多所谓的非政府组织(NGO)来填补这一空白。承担直接行动负担的非政府组织在全世界维持人权的NGO主要有两类。一方面,是以大赦国际为代表的那种组织,目标是阻止对个人的非法监禁。它试图直接或通过国际公众舆论的压力,以促使被指控的政府改变政策。另一方面,是无国界医生组织所代表的组织,它试图在政治冲突地区直接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而跳过了长期以来通过国际红十字会这种类似战略盾牌的中立性措施。为了催促政府间作为,1975年美国、苏联、加拿大和大多数欧洲国家在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CSCE)上共聚一堂,签署了《赫尔辛基协议》,规定所有签署国都必须遵守《世界人权宣言》。但这一协议毫无约束力,一个非政府的西方机构 "赫尔辛基观察 "应运而生,负责向苏联集团的政府施加压力,使其遵守这些权利。

然而,与此同时,发生在非欧洲国家的一些情况让人重新审视人道干预。比如1975年,一个巴勒斯坦游击队劫持了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飞机上有许多以色列人,在乌干达政府的同意下,飞机飞往乌干达。劫持者要求释放 "以色列人质",以换取释放以色列境内的一些巴勒斯坦人。1976年12月14日,以色列突击队飞抵恩德培机场,杀死了一些乌干达卫兵,并救出了以色列人。第二,1978年12月25日,越南军队越过柬埔寨边境,推翻了红色高棉政权,并建立了一个新的政府。第三,1978年10月,乌干达的伊德-阿米尔袭击了坦桑尼亚,坦桑尼亚进行了反击,其军队最终到达乌干达首都,推翻了伊德-阿明,并安排了一个新总统。

在这三个案例中,都是人道干预。第一个案例是为了解救无辜者,第二个和第三个案例是为了推翻极权。干预者都认为他们的暴力干预是在自然法的道德上是合理的,并且在舆论上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反对极权,这听起来很合理,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指控对方为极权以及伤害无辜者的时候,信息的真实性。如果不确定对方是否是极权,活极权的程度,以及无辜者受害的程度,就无法应用最小伤害原则,因为没有可靠的最小伤害参照物。比如美国在海湾战争时,用的理由是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为了阻止无辜者受害而进行军事干预,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并没有找到杀伤性武器。但他们最后帮助消灭了极权政府首脑萨达姆,算是挽回了一点颜面。

人道主义干预理由,也由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然而违反人道的行为一再发生,如前南斯拉夫地区不断发生的各种战争和恐怖主义活动,给当地民众带来巨大灾难。在这些国家的知识分子和NGO的长期和强烈的呼吁之下,欧美国家政府进行了人道干预。但有关人道干预的管辖权的拷问仍没有停止,一如16世纪的基督教国家管辖权问题。

谁是野蛮人?是逊尼派穆斯林,还是米洛舍维奇?在干预的问题上,什么时候干预,什么程度上干预,谁可以干预?这些问题长期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答案,因此在一些暴行发生的时候,国际力量的行动显得过于迟缓,比如卢旺达屠杀,科索沃内战。

人道干预,也可以用在对内的殖民上,有关新疆的集中营,中国政府用的借口是恐怖活动泛滥,因此中央政府进行人道干预。而恰恰由于中共可以阻断消息,让是否有种族灭绝的消息无法验证。同时中共再大量放出水军引导风向,让信息验证上更加困难。无法验证真假,国际社会就无法使用人道主义借口。

说了这么多,如果说当下唯一的一个希望所在,就是信息技术的提高。目前为止,人道主义干预,在真正的暴行可以被确认的时候,遇到的阻力最小。所以习近平政权大力发展大数据监控和防火墙,是对极权保护的防患于未然。而获得普利策奖的新疆集中营数字地图,则是对中共防火墙的技术突破。本站前站长thphd有句名言“技术是最高道德”,看似是很nerdy的宣言,但也点出了技术的重要性。然而,更重要的是,技术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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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拿铁小鹿 文字共和国
    拿铁小鹿   Love latte, love deer

    很让人思考的文章。此文中讲了好几个话题,我想先就“普世价值”这一点加以评论。

    如果“普世价值”最初是随着生物性“种族”、文化性“民族”或者宗教性团体之间的冲突发生的(也即一个种族/民族/宗教进行势力范围的扩张以及殖民,另一个种族/民族/宗教努力维护自己原有的地盘),那么我认为,“普世价值”无论其内容如何,在载体上即带有群体主义的色彩,也就是说带有“我所在的群体比你所在的群体优越”这种假设。

    我认为,无论是目前主流的反殖话语,还是极权国家对于“普世价值”的批判,从立论的逻辑来看,都是以群体主义来对抗群体主义,也即以“多元群体(文化/宗教)”来对抗殖民者的“一元群体”。因此,这些话语都喜欢强调作为某种“群体”的身份认同,并且将“普世价值”所宣称的“人类共性”(例如人应该具有某种权利,或者好的政治应该具有某种标准)贬为某个群体(“西方”)的特殊文化,称其不能代表人类整体。

    一方面,他们的批判有一定的道理(而且也说服了很多人),因为族群文化宗教之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而不同族群文化和宗教之间也存在冲突。人作为群聚动物,会倾向于把自己所在群体的特性认同为自己的特性,并且努力维护这种认同。“族群认同”从部落时代即存在(甚至可能更早就开始了),它满足了人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需求;而这种需求直到近代现代,就体现为“地方主义”、“民族自豪感”等情绪。

    另一方面,对于人权、自由等“普世价值”的追求,也不能仅用“西方文化”来概括。人类会追求不被奴役、不被欺压,会希望不要生活在被他人控制的恐惧中。这些需求并非特定文化的产物,而是跨越文化的存在。例如,大多数人都趋利避害,在可选择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成为他人的牺牲品或者被他人控制,除非有非常强烈的理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因此,如果“人祭”成为一种制度,无论再怎么用文化特殊性来辩护,定然是违反人性的。

    因此,无论是“普世价值”还是“反普世价值”,我认为其根基都在人类的某种需求。而对于“普世价值”的重新解读,我希望或许能跳出以“多元群体”对抗“一元群体”的思维模式,而考虑为何“普世价值”与“反普世价值”的情绪都是人作为个体与群体发生联系时自然的需求,也即既想融入群体,又不想被群体裹挟。

  2. 拿铁小鹿 文字共和国
    拿铁小鹿   Love latte, love deer

    此外,我有几个问题:

    1. 学界主流认为“殖民主义”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2. “殖民主义”和“普世价值”是否具有必然的联系?
    3. 您说到要找出中共利用反殖民主义话语中“可以忽略掉的部分,打到它的七寸”。“忽略掉的部分”和“七寸”是在哪里呢?
    4. 这个案例很有意思:“已经发生了基督徒以阻止儿童献祭为名而攻击印第安部落,造成的儿童死亡远远大于儿童献祭,即附带伤害远远大于罪行。”这完全可以(已经)成为极权社会的维稳话术,即“虽然国内确实存在侵犯人权的行为/不合理的现象,但如果外部势力介入造成战乱,其人权问题远远大于目前的问题,附带伤害远远大于罪行。”这也是维稳者的道德基础。这点您怎么看呢?
  3. 浦西晶   为你写诗,为你禁止

    人道干预,也可以用在对内的殖民上

    “对内的殖民”是啥?

  4.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拿铁小鹿 /p/195187

    这些都是很好的问题。

    1 学界主流认为“殖民主义”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殖民主义到现在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定义。就算是受到较多认可的定义,也因为山头众多而面临诸多批评。

    从词源上看,colony这个词的源头并不必然带有侵占和强迫性。在古罗马的colony的定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征服者安置和管理俘虏来的“野蛮民族”的地方,二是农民离乡背井独立建立的拓殖地。在近代,美国东部居民到西部边远地区垦荒,也称自己为colonists。在生物学方面,蚂蚁的群落也称为conoly of ants。当代殖民主义研究的样本主要来自近代欧洲的殖民主义历史,比如Said和Osterhammel,因此他们对于殖民主义的理解更偏向“西方支配东方”这种思路,对于非西方世界出现的殖民现象的概括力可能就不太够。不过Osterhammel对殖民主义的定义,仍然是目前相对受到较多认可的:

    殖民主义是指土生土长的(或遭强迫引进的)多数人与从异国入侵的少数人之间的某种支配关系。殖民统治者制定并实施会影响殖民地民众生活的重大决策,以谋求利益,而拍板定案的地点通常是在远方的殖民母国。殖民者深信自己更为优越,注定有统治的权力,拒绝在文化上与殖民地人民妥协。

    2 “殖民主义”和“普世价值”是否具有必然的联系?

    普世价值这个概念来自于启蒙运动,当然避免不了充斥着欧洲价值观,并否定了认识论和价值体系的有效性。Johathen Israel是启蒙运动研究的权威,他把启蒙运动分成了激进的启蒙和温和的启蒙两种。激进启蒙的基本原则是:“民主;种族与性别平等;生活方式上的个人自由;思想、表达与出版的完全自由;消除立法程序与教育活动中的宗教权威;以及教会与政府完全分立……” 而温和启蒙则比较温吞水,主张对教会和君主制予以改造而不是推翻,科学也不必与教会对立二十对其提供补充。可以说,现在大家一般的包含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来自于激进启蒙。

    随着欧美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全球扩张,欧洲普世价值一开始就和殖民主义纠缠在一起,以宣扬普世理性和道德为借口,为殖民者提供了殖民的正当性,即“白人的负担”,他们有义务将落后愚昧的人们拯救出来,带领他们走向现代。所以,在当代极权国家用从多元文化上寻找借口的时候,首先会指责普世价值与殖民主义的联系,然后从维护文化多样性以及保护“弱势”的本土文化认同的角度,反驳“完全的自由”。比如胡温主张要“和谐社会”就得大家都收敛一点,而胆子肥了的习近平就干脆说普世价值与中华传统价值不相容,干脆完全抛开。

    3 您说到要找出中共利用反殖民主义话语中“刻意忽略掉的部分,打到它的七寸”。“忽略掉的部分”和“七寸”是在哪里呢?

    修正一下,漏洞应该是有的,但说打七寸有点夸张了。

    普世价值这个概念,既然是建构出来的,也就需要拆解和解读。剥开殖民主义的历史,有人认为启蒙运动对于理性和知识的提倡上发展出了两种普世价值,一种是以大众利益为基础以民主和自由为原则的普世价值;另一种则是工具技术理性的普世价值,即理性与实用主义的结合。比如阿多诺说:““不存在把人类从野蛮引向人道主义的‘普遍历史’,只有那个从投石器发展到原子弹的历史”。而后者,不但被西方国家使用,更被中共这种极权政府借用。试看“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三个代表”,“发展观”,无一不是强调工具理性。

    中共自己也在不断进行普世价值的探索。众所周知王沪宁是三朝元老,中共笔杆子,从三个代表、发展观、和谐社会,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讲好中国故事,就是一连串普世价值的改造,不断用今天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三个代表和发展观,是中共学习西方普世价值中工具理性的部分;和谐社会是用多元文化和文化相对主义来对冲民主自由;如果说前两者还是在蹭西方普世价值的边,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说好中国故事,就是中共开始建立自己的普世价值了。前者是守,后者是攻。然而向全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问题就是,它一方面否认普世价值(它给普世价值挂上了西方标签),但它自己又不断地宣称中国的价值具有普世性,这里面的矛盾,应该是王沪宁同志的下一轮理论要解决的问题

    4 这个案例很有意思:“已经发生了基督徒以阻止儿童献祭为名而攻击印第安部落,造成的儿童死亡远远大于儿童献祭,即附带伤害远远大于罪行。”这完全可以(已经)成为极权社会的维稳话术,即“虽然国内确实存在侵犯人权的行为/不合理的现象,但如果外部势力介入造成战乱,其人权问题远远大于目前的问题,附带伤害远远大于罪行。”这也是维稳者的道德基础。这点您怎么看呢?

    Las Casas反对殖民主义的几个理由,现在都可以被极权用来当反对人道干预的借口。比如管辖权问题,就算中国有不公正现象,轮得着外面的人管吗?我们中共政府自己就在打击不公正,我们自己内部可以解决。附带伤害可能只有在战争的情况下用得到,但是也是一个好的借口。

  5.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浦西晶 /p/195188

    内部殖民主义(internal colonialism), 上个世纪60-70年代由拉美的学者发展出来,将殖民主义用于民族建构,比如重组既存的语言和风俗,进行标准化,强迫不同的民族共享同一共性,消灭文化差异。

  6. 登山探險  

    我認爲運動最關鍵的分歧點是“人的自主性”。哪怕是暴力運動也好,是否取得本人的同意才是關鍵。假如火星人和木星人。如果火星人說要解放火星,那麽是火星人自主解放火星。但是如果火星人說要解放木星,木星人不同意的話,火星人是强行解放木星。

    不取得本人同意的解救擁有巨大的漏洞,即“解救的具體”由誰去定義?如果由火星人定義解救,火星人完全可以隨便修改木星人,無視木星人的意願。火星人要木星人喜歡跳舞,木星人就應該喜歡跳舞,要木星人喜歡跪,木星人就應該喜歡跪。不取得本人同意的解救完全可以成爲侵略的藉口,至於具體以什麽理由去解救都是可以替換的。

    强植普世價值是一個不存在的概念。因爲普世價值必須是得到所有人的同意,雖然認定同意的具體程序可能會有差異,但是必須是得到所有人的同意,這是基本概念。如果不取得所有人的同意,那麽這就不是普世價值。無視對方的意願,得不到對方同意的普世價值絕對不是普世價值。只是將火星人認爲的“火星版普世價值”强行植入木星人,火星版普世價值只是火星人的共識,並不是真正的普世價值。通俗一點的版本可以將普世價值替換爲共同的聲音或者願望。XX是我們和某地人共同的願望(普世價值),所以要用XX解救某地的人。無非都是自把自爲地將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人頭上,説成是他人自己的想法。

    强行傳播價值是中共的拿手好戲。中共本身所行的正是殖民主義。整個中國都是黨的思想,黨的思想有天然的優越性,所以任何地方都應該學習黨的思想。黨的思想正是全黨員和中國人民的意志,所以全部人都應該學習。簡直惡心,稍微想一下就會知道,既然是全部人的意志,哪還需要學習?又玩那套“這是普世價值”,“明明是普世的事,爲什麽我不知道?”,“因爲你落後”。萬能神器,對任何人任何思想都可以用。其中最神奇的是,明明雙方都是推自己的價值,中共封鎖人民,不讓人民接觸外界的價值,原因是外界的價值有害,但是中共的價值毫無根據卻是完全無害的?並且人民會受西方荼毒矇騙?這套鬼話換成西方說貌似也是通的?換成任何人說都是萬能key。傳播價值應該加上限制,只能夠給對方機會,不能夠無視他人意願强迫,如果强迫那麽必須負全部的責任。曾經有個愚蠢的家夥到中國强行傳播大東亞共榮結果被對方天天罵成爲世人笑柄,我想現在應該不會再有同樣的人物出現了。

    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種無視他人意願的瘋話十分有病。但是人性軟弱,大部分人都喜歡對方能猜出自己的意願,希望有全能的救世主為自己服務。盲目地相信對方瞭解自己,然後遭到背叛,之後痛駡對方尋找下一個救世主,繼續重複盲目地相信對方...。追求甜蜜的話語而不是追求切身的保障,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比起事前防範,人還是更喜歡事後指責對方,反正只要罵幾句就會有人來打抱不平。結果來看,利用受害者身份取得特權的一方永遠都是贏家。為了防止受害者身份被利用,整體公正的天平都是傾向加害者,這是防止公正被惡用。

    我認爲推行普世價值需要對對方的瞭解,推行普世價值最困難的是一個哲學問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7. 浦西晶 回复 natasha /p/195215

    这种理论可以适用类似新疆西藏的情况,但是好像不能适用于当权者对于主体民族的侵害。

  8.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浦西晶 /p/195220

    您得再仔细解释一下您的意思,我没太看明白?

  9. 浦西晶 回复 natasha /p/195224

    内部殖民主义(internal colonialism), 上个世纪60-70年代由拉美的学者发展出来,将殖民主义用于民族建构,比如重组既存的语言和风俗,进行标准化,强迫不同的民族共享同一共性,消灭文化差异。

    就是说,用内部殖民主义理论,可以指责中共对少数民族进行殖民或者迫害,但是如果中共对汉族人进行迫害,就没人指责他们“内部殖民”(至少俺没见过这种说法),即使中共打压地方语言,或者强迫人们改变本地风俗。

  10.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浦西晶 /p/195225

    中共与汉族的问题不算是民族问题。实际上,比起其他民族,中共对汉族已经是非常优待甚至偏心了。

    近年来香港学者也用内部殖民理论来解释中共对香港的管治。香港的殖民背景让香港形成了独特的本土文化,香港的语言和社会习惯与大陆也有很多不同,现在大陆明显想打压香港文化的本土性并加强中国性,因此用内部殖民理论来解释也是合理的。

  11. linda 回复 浦西晶 /p/195246

    对于主体民族的侵害要看情况,满清打压汉人可以说民族压迫,中共打压汉人就不能说是民族压迫了,毕竟中共自己的领导层也是汉人。

    这个要点是,打压xx的原因是不是xx的民族,如果是,就是民族压迫,如果否,就不是民族压迫。

  12.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linda /p/195247

    同意。就算中共与以汉族为主的民众之间存在矛盾,也不适合从不太适合用民族问题的角度和框架来思考。

  13. linda   rico y libre

    其实就比烂学,也是本土暴君比殖民者更厉害,刚果金独立以来内战数十年,也出了极为残忍的独裁者(国名都改成扎伊尔了),而利奥波德二世的刚果自由国已经是欧洲殖民政权的下限了。所以要洗白,也是用本土暴君洗白欧洲殖民政权,而不是用欧洲殖民政权洗白本土暴君。

  14. natasha 饭姐
    natasha 回复 linda /p/195286

    这里有个问题:是不是殖民者走了,所有前殖民地都出现了极为残忍的独裁者?当然不是。也许有的国家出现了混乱,但这个混乱的源头未必要归咎于失去了殖民者的“英明”领导。

    当然,前宗主国是非常希望加深这种印象的,因为他们可以利用人权为借口再次干涉前殖民地。至少在90年代以前,很多前宗主国都打过这种算盘。直到90年代出现了反殖民话语,左派多了,人权的纯度才逐渐有所提高。

  15. 拿铁小鹿 文字共和国
    拿铁小鹿 回复 natasha /p/195332

    非常感谢解答。

    不过Osterhammel对殖民主义的定义,仍然是目前相对受到较多认可的:“殖民主义是指土生土长的(或遭强迫引进的)多数人与从异国入侵的少数人之间的某种支配关系。殖民统治者制定并实施会影响殖民地民众生活的重大决策,以谋求利益,而拍板定案的地点通常是在远方的殖民母国。殖民者深信自己更为优越,注定有统治的权力,拒绝在文化上与殖民地人民妥协。”

    我认为这里有几个要素:1.“多数人”群体和“少数人”群体的对立;2.“少数人”来自异国(“远方的殖民母国”);3.“少数人”将自己的经济利益、文化传统等置于多数人之上。

    由此,我认为至少有以下可以探究的方向:1.“多数人”是否是一个“同质化的群体”?对立说假设的是“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的差异远远大于“多数人”内部的差异,但“多数人”内部其实也可以具有极大的多样性。2.“少数人”是否必须由“异国”或是“异族”身份进行定义?“少数人”是否可以与“多数人”同一国家、同一种族,但具有不同的“本土文化”呢?这个问题在民族构成复杂的大国尤其重要。

    激进启蒙的基本原则是:“民主;种族与性别平等;生活方式上的个人自由;思想、表达与出版的完全自由;消除立法程序与教育活动中的宗教权威;以及教会与政府完全分立……” 而温和启蒙则比较温吞水,主张对教会和君主制予以改造而不是推翻,科学也不必与教会对立二十对其提供补充。可以说,现在大家一般的包含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来自于激进启蒙。……所以,在当代极权国家用从多元文化上寻找借口的时候,首先会指责普世价值与殖民主义的联系,然后从维护文化多样性以及保护“弱势”的本土文化认同的角度,反驳“完全的自由”。

    有人认为启蒙运动对于理性和知识的提倡上发展出了两种普世价值,一种是以大众利益为基础以民主和自由为原则的普世价值;另一种则是工具技术理性的普世价值,即理性与实用主义的结合。比如阿多诺说:““不存在把人类从野蛮引向人道主义的‘普遍历史’,只有那个从投石器发展到原子弹的历史”。而后者,不但被西方国家使用,更被中共这种极权政府借用。试看“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三个代表”,“发展观”,无一不是强调工具理性。

    如果说以“激进启蒙”为代表的“普世价值”,宣扬的是民主、平等、个人自由、政教分离;以及另一种“工具理性”的普世价值,宣扬的是科技至上论,那我觉得极权国家反对普世价值的理论似乎有内在矛盾。

    例如,在中国这样的带有强烈列宁主义色彩的极权国家,中共再怎么把自己和传统文化捆在一块儿,其意识形态还是重视“平等”和“工具理性”这些“反传统文化”的原则的。如中共一向来喜欢宣称“新社会人人平等”,而从不会说历史上的三六九等是应该继承的文化精华(现实毋论);还有您提到的中共特别喜欢强调科技的作用(可能和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决定意识”论有关),建制派中多“工业党”,这也与中国贬低“奇技淫巧”的传统相悖。

    既然如此,显然“普世价值”中的一些内容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兼容嘛。如果普世价值 = 殖民主义,那么中共支持平等,支持工具理性,岂不也成了“殖人”了?难道说,中共接受的“普世价值”内容就算“中国特色”,不接受的“普世价值”内容就算“殖民主义残余”?这也太不讲逻辑了。

    三个代表和发展观,是中共学习西方普世价值中工具理性的部分;和谐社会是用多元文化和文化相对主义来对冲民主自由;如果说前两者还是在蹭西方普世价值的边,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说好中国故事,就是中共开始建立自己的普世价值了。前者是守,后者是攻。

    非常有意思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