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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知识和技术知识有什么不同?

natasha 饭姐

人们经常将科学家和学者的理论知识与工匠的技术知识区分开来。前者可以形容为一个知识体系,后者经常某种经验或配方的形式展示。这种区分并不是中立的,而是带着明显的倾向性。理论知识被认为是“高级知识“,而技术知识则被认为是“低级知识”。在东西方的古代世界,都不约而同地有这种区分。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工匠不配成为公民:“从事劳动的人不可能拥有美德,因为他们的工作领域不存在道德空间。”在中国古代,儒家长期占据了理论知识的统治地位,孟子的主张“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几乎每个读书人都要学习四书五经,梦想通过读书走上仕途。整个社会分为了“士、农、工、商”四个阶层。士无疑是最高阶层,统治着农、工、商行业中凭技术和劳动吃饭的人们。

西方古代的公民可以跟随老师学习哲学和辩论术,中国的读书人可以在学堂或私塾学习儒家经典,而工匠们却没有学校可以学习技术。不管中国还是西方,古代的技术都不是写在书本上的(工匠们也看不懂)。工匠的知识主要是通过师傅的口头传授和徒弟的亲手实践而积累的。

在中国的宋朝以前,工业生产规模小,因此一个工匠通过跟随师傅学艺可以掌握全部技术。文字在这种技术传播中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宋朝之后,由于经济的发展,出现了国家办的工业,如瓷窑和丝织厂。被派遣管理国家工厂的官员们则不得不放下身段,接触技术知识。大规模的工厂生产需要大量人手,工业步骤不再是一个人做整个流程,而是分工合作。这种生产模式的出现,改变了工匠们学习技术的规律。他们不太可能一个人就掌握全部技术,而规划整个流程的官员则成立最新技术的掌控者。他们在闲暇之余,将学到的知识写成书,这些书流传下来,就成了我们了解古代技术的窗口,比如宋朝的建筑书籍《营造法式》和军械书籍《武经总要》。

然而,我们必须要知道一点:文人写的技术书籍并不是给工匠看的。他们也看不懂。那这些书是写给谁看的呢?首先,可能是写给上级和皇帝看的,作为他们的业绩展示。其次,是一种社会优越性的宣示,体现了统治阶级对于知识的掌控。第三,还有可能借助对技术知识的讨论,来表达他们的哲学和宇宙观。比如明末的宋应星所写的伟大技术书籍《天工开物》,除了收录技术知识,更是试图探讨“天道”和“气”的概念,将重点放在自然界的物质性。比如在《论气》一章,宋应星认为火有“火气”,水有“水气”,在用水灭火的实验中,宋应星精确地记载了熄灭一定量燃烧的木材需要多少水。这样的实验是否考虑了所有变量尚且不论,对物质性的务实探讨以及人与自然的相互影响才是宋应星的重点。

在西方,科学和技术的分野一直持续到15世纪末,弗朗西斯培根提出了以观察和实验为基础的实验主义科学理论,从而将技术实践纳入到自然科学之中。而在中国同时期,读书人们热衷于探讨“天道”和道德之间的关联,认为不论是自然现象还是国家政治,都来自于天的意志,天是人类命运的主宰,非人力所及,只能靠命。明末发达的印刷工业提供了大量这类道德主义心灵鸡汤,比如《太上感应篇》,这部描写天道轮回报应机制的著作成了当时的畅销书。这种务虚道德理论的结果是,读书人经常让事情在道德层面上裹足不前,国家和经济陷入停滞。而宋应星对于自然科学的兴趣,很遗憾地并没有大面积地影响到他的同代人和后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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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刺刺   台灣人,主修會計,法學只是下班後的興趣。

    我手邊有現成的例子可以舉例補充原po說的概念

    摘要自大查帳─掌握帳簿就是掌握權力,會計制度與國家興衰的故事(作者Jacob Soll,時報文化出版)

    這書在第三章的時候講個故事:推動文藝復興的科西莫·德·梅迪奇不只是個銀行家還是一個貴族精英。

    以下斷章取義自書籍段落: 「新柏拉圖派學者認為所有形式知識(formal knowledge)都是聖潔的要素之一,但也有些人認為某些學問是次等的;而且他們還相信,學習他們眼中的那些次等學問,將有失身為柏拉圖學派菁英的高貴身分。」

    數字必須保持純潔,不能被不純潔的世俗商業利益玷污。不能將「神聖的算術」和「商人的算術」混為一談,數學的數字是純粹而神聖的,而商人的數字則是庸俗的,這樣的反商觀點代表著當時的一種文化變遷。」

    科西莫向來維持記帳的習慣,不過帳冊並不屬於眼前這個充斥貴族化哲學與藝術創作的心靈基督教世界,因此柯西莫並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學習會計。」

    長子皮耶羅被當作城邦的統治者而訓練,他修習諸如波利齊亞諾等人文主義老師的課程,而這些課程主要聚焦在拉丁語和希臘語的演講

    (也就是說,柯西莫為兒子安排了人文與哲學的知識,但沒有為他安排能夠經商的知識)

    補充書籍要表達的觀點:

    「科西莫有嚴謹的記帳習慣,並且要求每年三月他的銀行經理人要提供帳冊供他查閱,柯西莫與他的會計師班森會親自查帳,如核帳不服,他會去質問經理人。」

    但是柯西莫的兒子皮耶羅與孫子羅倫佐都不懂這些。

    也因為如此,梅迪奇銀行的查帳制度逐漸形同虛設,梅迪奇家族的繼承人不再維持查帳的制度

    他們將查帳工作下放給各分行經理;換言之,這讓經理人擁有更多自由空間,而實質上也等於是放棄對經營階層的控制

    從這個時候開始,就算銀行放貸利息收入寫報酬率105%也不會有人去質疑,因為羅倫佐並不會查帳,由於他的部下薩塞提也漸漸懶得記帳,他們甚至可能對於自己的開支也逐漸失去了概念。

    「反正只要感覺自己跟家族與銀行都很有錢就行了,至於銀行是不是在虧錢都不知道。」

    而不維持會計帳冊的要求,也不進行查帳,某方面來說意味著不遵循銀行章程

    比如說梅迪奇銀行的布魯日分行(書中例子),其經理人居然有權貸款給有借錢不還紀錄的勃根第公爵查理,其授信額度甚至高達該分行建立時的全體合夥人出資額的2倍,這說明了決策者在決策的時候完全是憑感覺,完全不依靠紀錄與數據。

    該書如此歸咎道:「當時的偉大銀行家科西莫可能永遠都想不到,自己對柏拉圖哲學的迷戀,竟會成為破壞長達數百年會計與當責文化的元兇之一」

  2. 希格斯玻色子  

    古代人没有科学精神,不知道科学方法,不怪他们。

    但现代人如果不看重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则被鄙视也不冤。

    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简单来说就是:积极怀疑,允许推翻,大胆假想,实验求证。

    这一套东西,已经被世界上最聪明的那群人一致认可为最有利于找出真相、发展生产力的方法,效率最高,效果最好,不容易犯严重错误。

    至于一个人的身份是科学家/学者还是工匠/学生,反而是次要的,是写成文字还是口述传承也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有科学精神、使用科学方法,才能少走弯路。

    楼主正文还参杂了关于“道德”的讨论。道德其实比较难讨论,因为道德是主观的,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其中必然会涉及类似于“要亲手害死几个人”与“可以造福很多人”的电车难题变种,这方面我只好承认想不明白。

  3. falsehippo  

    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之间的对立(theoretical vs practical)是人为的二元分立,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你说得很对,人类文明在现代之前,符号(也就是文字)是被教士集团所垄断的,只有婆罗门才有接触和操弄符号的背景资源。垄断既是有意识的塑造,也是自然的形成。雅典城邦的工匠们并非不愿意参与城邦政治生活,而因此不具备美德。(亚里士多德认为,城邦政治生活与个人德行之间有密切联系)其根本原因是,他们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而不得不放弃参与政治的时间。而哲学家们则因为工匠不参与政治这一表象,而要用他们所擅长的符号,给工匠们贴上“无德行”的标签,甚至还要剥夺公民身份,进一步把他们阻拦在政治之外。

    我们伟大的儒家士大夫也是如此,他们面对商人时会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些争货财,唯利之见的商人,东奔西跑根本没有时间读圣贤书,能不能全部死光,不要影响我们建立99%农民和1%负责看管农民的儒家士大夫的大同世界。至于工匠,只要他们能一辈子呆在一处,就是好工匠。

    儒家一直在打压工匠知识。不是那种明面上的打压,而是隐形的、结构性的打压。最好的例子就是科举制度——考试范围中并无工匠知识。以至于民间工匠的著作大多在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饥荒中失落了,只有宫廷工匠们著作能被保留(比如《营造法式》),还有就是具有山头土匪性质的道教,也有能力在乱世中留存知识(比如《鲁班经》)。

    你应该发现了,我在上文中避免使用“理论与实践知识”,因为这是一个现代的概念,最好不要硬套到前现代中。比如你所举《论气》一例,在现代语境中应当属于理论知识,即使有实验的环节。因为“气”是形而上的,是符号的,对应了18世纪的一些理论知识。

    我们现在的“理论知识vs实践知识”,很难得到一个最全面完整的概括,因为不同学科领域中。它们的范围不尽相同。不过大体上,它们靠着四组二元对立来建立。①推演的和实证的,例子是通过数学工具推演得出结论的理论物理;和通过观察实验结果归纳总结的实验物理。②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做:例子是介绍微波炉零件组成、工作原理的《微波炉原理》;和介绍如何使用微波炉的《说明手册》。③思辨的和反射的:例子是知道一切乐理知识的音乐家能通过大脑的显意识活动,谱写出最和谐的乐章;同样的一名音乐家也能下意识地、反射性地,即兴演奏爵士乐。④符号的和默会的:教师在课堂上教授的知识是符号的,是能被语言捕获的;但是教师的教学本身很难被表达,是一种默会知识。

    理论和实践的二元对立背后总有一个“目的”。理论物理和实践物理之间之所以要存在区分,是因为物理学已经是一门高度复杂专业化的学科,一个人的穷尽一生也只能在一个小方面做出贡献。为了学科效益,有必要做出实践和实验的区分。正是二元对立背后的“目的”,导致了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的二元对立,既是人为的(目的是人设立的),也是自然而然的(目的的约束是间接的)。

    物理学并非必须二元对立。据我所知,最后一名横跨理论与实验的物理学家是费米,倘若未来出现了一名非常有天赋的学生,能做到二者兼并,而理论与实践的硬性区分阻碍了这名学生的发展,那就是最遗憾的事情了。

    在我们的社会中,理论与实践知识的二分法制造出了认知障碍。如果某人擅长修理汽车,他可能会错误地认为自己不擅长文学分析。这不仅剥夺了她的机会,也让我们失去了一个潜在的文学家。社会的奖励制度背后,也隐含了二元对立的迷思。劳模奖章鼓励工人的勤劳与细致,但从来没有奖章送给做出理论贡献的劳动者。(注:此处理论并非指xx精神的理论,中文真的处处是陷阱)近十几年来的新保守主义潮流中,或许背后也有二元对立做推手。一名修车工会认为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了解报纸、电视上专家们提出的新政治理论,因此感到被边缘化,从而激发了愤怒。

    你关于知识的论述,还给了我一些其它方面的感想和启发,有空的话,我另写一篇文章。希望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参与到讨论中。

  4. 刁远凹凸  

    @SuperMild #178294 就目前来看,科学是人类求真理与不断进步的唯一正确途径。其他什么主义、宗教,能不坑人就不错了。虽然马列主义自认科学(属于社会科学),却又自认绝对正确、绝对真理,禁止质疑,凌驾于科学之上。马列主义无法证明,无法证伪,不允许质疑,压根就是不科学。中共本质上就是反科学。中共建国至今,中国人对科学与技术的贡献都是微小的。现在中共连科普公众号都封,连科普都打压。中国正在进入反智时代。 关于科学与哲学,科学与技术,哲学家与工匠,科学家与工程师,大陆有不少科学家与科普工作者写文章讨论过。编程随想也写过博客。现在,绝大部分居然都被封了。 个人认为道德是人与人之间利益博弈的产物。道德就是一群人为了共同的利益(包括现在或未来的利益)制定的一套规则,道德就是公理(公认的道理)。比如诚信,从长远来看,诚信对个人或民族或国家都是有利的,因为没人希望自己被别人骗。中共宣扬的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不叫道德,只能叫信仰,因为损己利人,没几个人认同,没几个人做得到,甚至中共自己都做不到。一些有争议的道德问题,比如自动驾驶遭遇的伦理道德问题,人类迟早会达成共识,自动驾驶道德规范迟早会诞生。

  5. natasha 饭姐
    natasha  

    @falsehippo #178307

    您说的对,将理论与技术的确是人为构建的二元对立。

    至于何时意识到这种二元对立,并予以纠正或解构,却是自近年兴起的对于“科学革命”的叙事转换才开始。也就是说,一二十年前,就算有人觉得理论与技术的关系不对劲,也没有过公开的有分量的质疑和探讨。

    至于“理论”与“实践”的概念,我想用“理论”和“技术”的提法更好一些,这西方科技史上古而有之,如果非要再精确一点,可以说是“哲学知识”与“工匠知识”。

    至于认知障碍,则需要社会学领域的分析,超出我的理解范围啦!

    欢迎您的新文章呀!期待一起讨论!

  6. 邹韬奋 外逃贪官CA
    邹韬奋   虽然韬光养晦,亦当奋起而争(拜登永不为奴:h.2047.one)

    @natasha #178333 现在并没有把理论和实验严格的分开成不同的学科。理论科学和实验科学并不在不同的系。当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在不同的学院,这跟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不同有关,比如科学是解决“什么是什么”的问题,工程是解决“已知某某存在,如何制造某某”。

  7. natasha 饭姐
    natasha  

    @消极 #178335

    现在并没有把理论和实验严格的分开成不同的学科。

    Exactly。

    因为在科学革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解决了。感谢弗朗西斯培根。理科直男们在做实验的时候不用担心自掉身价了,因为技术在16世纪就已经被融入到科学的一部分中。只不过这件事到近年才被人意识到并重新构建科技史的叙事而已。

  8. NoStepOnSnek   一个政治系统的根本特征取决于其个体成员的暴力能力

    理论知识是基于理论者自己思维中的框架,没有边界,只求逻辑自洽

    技术知识取决于现实的状况,受世界的限制。

    技术知识是理论知识的一个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