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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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殖民主义秩序的衰落

    20150822启蒙编译所演讲录音与答问

    我们首先要考虑一下殖民主义是什么东西。因为殖民主义不是一个定义,而是一个流动过程。如果你一定要下定义或者是要根据某个定义来解释殖民主义的话,你多半会得出比纯粹的描绘更加错误的东西。你得用理解进化论或者说是理解习惯法这样的方式理解殖民主义,把它看成是无数事先就已经存在的历史路径形成的积分,是一个网状的结构而不是一个根据定义展开的过程。

    殖民主义是有中心有边缘的。毫无疑问,中心来自于西方,尤其是中世纪以来的欧洲。但是不等于说是,它是欧洲人强加给世界或者是欧洲征服世界的产物。征服包含着武断权力的意思,而殖民主义的生长是一个类似于植物生长或者生态环境演变的过程,它包含着大量的规则的演化和吸收。经过足够长时间的演化和吸收以后,你就很难武断的表示,哪些规则是属于欧洲的、是欧洲强加给世界的,或者说是欧洲从世界部分吸收的。就像你很难说是,英国现行的法律中间,到底哪一部分真正是英格兰的,哪一部分是撒克逊人的或者丹麦人的或者是诺曼人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无法区别的。因为它可以通过因时造法的过程,通过因时因地的制宜,把原有的法律的形式和当地的法律歪曲和适应,从而像植物一样自动的产生出更加适合当时环境的新规则,而这个新的规则是用不着人为制定的。所谓殖民主义的世界秩序,就是这样的一系列规则组成的一个巨大的丛林。它对于欧洲的影响,实际上并不比对于远东或者是世界其他部分的影响要少。可以说吧,发现他者和塑造自我是同一个过程的两种不同描绘形式,就像盲人摸象一样,其实你说的是同一种东西,哪怕你的措辞看上去是相互敌对的,其实敌对的背后掩盖的仍然是同样一个东西。

    我们现在所谓的主权概念和主权国家这种东西,它也不是一个固定的,说是事先存在的东西,然后一部分主权国家侵夺了另一部分主权国家。恰好相反,它是在一系列本身没有什么主权概念,或者至少没有明确主权概念的政治实体,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间,逐渐发现和规范的一种新的游戏规则。这种新的游戏规则跟中世纪一脉相传的旧的规则相比,主要的好处就是更加简便了,更加适合于大范围的交涉。所以主权国家不是简单的可以描绘为欧洲人发现了主权国家这个概念,然后通过殖民主义普及到全世界;或者更加夸张地说,是欧洲人破坏了非欧洲世界的主权,通过殖民主义粉碎了比如说大清和印度其他地方的主权,破坏性的征服了世界。这两种说法都是很荒谬、完全不符合事实的。后一种说法尤其是纯粹的发明。

    比较真实的描绘是,主权国家在欧洲和世界都不存在,但是欧洲有一些类似于主权国家的理想,但是仅仅是理想,并不足以使理想变成现实。理想变成现实需要有一个环境演化的条件,而欧洲和全世界的接触,也就是所谓的殖民主义世界,它提供了一个有利的演化环境,使得主权国家这种体系相对于中世纪的多元体系在成本方面取得了一定的优势,因此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上半叶,主权体系逐渐有压倒多层次体系的倾向,但这个倾向实际上是从来没有完成的。为什么说是成本的简便很重要,因为国际法是习惯法,它是没有固定的执行程序的,哪一种习惯法能够压倒其他的习惯法变成主要路径,是不一定的。就像是弗罗斯特诗歌中说的那样,两条森林小路,我选择了其中的一条,就没有走向另外一条。或者像鲁迅说的那样,走的人多了就是路。如果走的人不够多,原来是路的地方也不是路了,也会长满野草。

    习惯法就是这样的,它的法,或者说是规则、习惯,不是硬性废除的,而是因为大家都不引用,引用的越来越少,就渐渐被人遗忘了。但其实很可能从来没有废除,还放在那儿,储存在那儿不用。现在用的话,之所以在用,也无非是因为像这样的判例,大家都喜欢引用,引用得越来越多,就发生马太效应。就是因为大家都引用,而且尤其是知名人士和最强大的国家都引用,那么比较弱小的国家和不太重要的边缘人物也就跟着抢着引用,越是这样引用,人就越多,就变成了主流的惯例。而这个主流的惯例,哪怕是它好像是在日正中天、绝对不可动摇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一定的,很可能将来潮流转变的时候,它也会,引用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变成一种类似废弃小路的东西。判例法就是这样的东西,国际法也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中世纪的多层体系维持不住?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多层体系适用于封建欧洲的内部交涉,它非常依赖交涉各方对他们共同演化几百年的生态环境有着本能的、迅速的前理解,因此在他们这个环境内部,成本是很低的。打个比方说,假如你们两个人都是非洲人,那么你们两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说着你们同一种方言相互理解,有很多话你不用说的。因为,比如说是你们提到你们家乡的某些祭司或者是某些名人一样,因为这是你们都谁知道,只要一点,大家就会明白是什么东西。但是你如果跟上海人说话的话,大家:第一,听不懂你的方言;第二呢,也不知道你们家乡那些名人典故。你如果按照原来那种方向说话的话,那么,每说三句就要停下来解释一句,而解释的内容至少要花上五六句甚至十几句,你这样说话就很累。结果,你那种原有的非洲的习惯法在非洲这个小环境中是效率最高的方法,比你讲上海话,或者讲北平的国语或者讲英语都要省力得多;但是你到了上海,边界条件就改变了,成本就不一样了,你如果在上海继续实行你非洲的习惯法,那么你的交流成本不但不是最低的,反而比讲上海话或者是讲普通话或者是讲英语都还要高。

    欧洲人在欧洲内部推行习惯法的时候,前提条件就是,他们有共同的历史,对共同的历史和共同的环境是有本能的理解的。因此,有些东西外人是根本理解不了、或者是理解起来成本极高的东西,在他们看来、理解起来是成本极低的。像荷尔斯泰因战争这种事情,比如说巴麦尊勋爵曾经说过一句话,地球上能够理解荷尔斯泰因遗产纠纷的人,总共就只有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为什么理解起来这么困难?因为这涉及到当地的从中世纪以来数百年纠结成的继承权。我们现在的标准说法是,荷尔斯泰因到底是属于丹麦还是属于神圣罗马帝国,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事情。当地居民大多数说德语,但是丹麦国王又兼了荷尔斯泰因公爵,这个公爵领地在日耳曼联邦的法兰克福国民议会中有席位,但是丹麦国王又根据若干若干若干历史权利,有权管治这些地方,当地人民跟普鲁士人和奥地利人又有这个那个什么样的特殊条约。

    其实这种描述,我想对于汉语世界的读者来说,已经是足够让人头疼的,但是实际上已经是高度简化和高度歪曲的东西。像瑞士山地那些地方,或者中欧的大部分地方,任何一块普通农民的小块土地,上面都附加了几十种甚至是上百种可以追溯到记忆无法溯及的历史起源期的特殊义务。比如说,我在这块土地上,我决定种一个葡萄,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学种葡萄的时候,家里面的长辈就会告诉我,我在收葡萄的时候酿出的第一桶葡萄酒负有某种封建义务,本来是应该跟附近的,比如说是哈布斯堡家族或者巴本堡家族派来的一个总管,送第一桶特别用橡木桶装的而不是用其他桶装的、作为礼物的葡萄酒,这一桶葡萄酒应该送给他,而且不能送给其他人。但是问题在于该家族的男性已经绝种了,而他的女儿经过若干若干若干若干原因,跟洛林的某个骑士发生了关系,因此这桶葡萄酒应该送到洛林去,给那家骑士。但是因为这家骑士在拿破仑战争或者在法国大革命的时代,嫌你们路远,法国人又在跟德国人打仗,做了一个决定说是,算了,你们就不用给我送这个礼了,为了酬答你们的好意,这样吧,下一次我们家的后代到瑞士旅游的时候,你不用送葡萄酒了,你负责招待我过一个星期就行了。然后这一家的后代又在若干若干若干年以后,男性子嗣绝灭了,而女儿又嫁给了英国的某一个勋爵,英国人比较有钱,又喜欢在欧洲大陆旅游,于是他就决定,我干脆给你慷慨一点,付给你一笔津贴,买了你这个历史权利,以后我们从伦敦派家庭教师和子嗣过来的时候,你们给我充当一下阿尔卑斯山的导游就行了。诸如此类。

    这只是我继承了这块葡萄田以后所必须付的几十种或几百种封建义务中间,比较简单而容易理解的一种,因为我刚才还能够把这种义务的来龙去脉和具体的内容给你说清楚。有好多义务是内容也不清楚、来源也不清楚,你只知道它存在,而且必须执行。之所以必须执行是因为法院也是中古以来一脉相传下来的,它根据古老的、写在羊皮纸上的多少多少记录,或者是仅仅根据父老相传的所谓记录,就要求当事人各方严格的奉行当初几百年以来经过无数次自然演化流传至今的种种契约和规范。请注意瑞士是一个共和国,我刚才讲到的那些人都是我们教科书上通常会称之为「共和国的自由民」的居民。

    荷尔斯泰因这种封建领地所承担的各种义务和交涉,是更加复杂的。交涉的那些各方主角,就可能不是单纯的农民或某个骑士或者爵爷了,就可能是日耳曼神圣帝国的某一个公爵、伯爵或者是主教,而且公爵、伯爵、主教,又跟英国、法国、瑞典和丹麦的各个国王有这样那样的联姻关系,在这些王朝的朝廷里面,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发言权。于是,我刚才描写的这些所有的原本是私人契约或者公私不分的契约,最后都会变成外交交涉的一部分。你要把这些交涉都搞清楚,那么你的大脑必须相当于一百个律师事务所那样才行。所以巴麦尊勋爵说是,只有他老人家和另外几个人才能够理解荷尔斯泰因的遗产纠纷,那就不是吹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就是这样的遗产纠纷,导致了俾斯麦的崛起,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战争,德意志的统一,阿尔萨斯-洛林从法国的割让、以及最终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我刚才讲了这么大一通,就是让各位想象一下,在这种生态环境中演化出来的国际交涉规则,如果推到欧洲以外的世界里面去,从来没有过欧洲中世纪那种政治环境的其他各国,比如说像李鸿章这样的人,他用什么办法才能够理解这样的游戏规则或者掌握这样的游戏规则呢。仅仅凭几个传教士翻译一部万国公法,这有可能吗?万国公法只是国际法的一小部分,也就是国际法当中能够整理和成文那一小部分,大部分习惯法是难以记录下来的,必须根据当时的习惯因时造法的。如果你根据这一套写下来的万国公法去做的话,基本上你是,就跟抱着一部游泳学教科书去游钱塘江的下场差不多的。如果你事先就是只看过游泳学教科书而没有实际游过钱塘江的话,多半你会淹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这样对双方都是不方便的。虽然可以公平的说是,对李鸿章这种外围人士、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来说是更不方便,但其实对欧洲人也是不方便的。不方便的结果,自然也就是简化。刚才讲的普奥战争、普法战争,它无论是谁是谁非,因为像我们刚才讲的那种极其复杂、源远流长的纠葛当中,你根本不可能说是,哪一方是侵略者,哪一方是被侵略者。它很像是亲家和娘家闹家务事一样,基本上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在长达几百年的交涉中间,谁都有占便宜的时候,谁都有吃亏的时候。为了把这些吃亏和占便宜的地方一一理清楚所需要的诉讼成本,往往比引起纠纷那块葡萄田的价值还要大几百倍。像荷尔斯泰因那个地方,照大清的标准就只有几个县大的地方,你要是把那个地方积累几百年的纠纷都理清的话,这个成本大概比区区几个县出产的全部产品都还要多了。

    所以解决这种问题,无论是谁理直还是理亏,但是历史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很简单的方式 — — 通过战争。通过战争权力可以洗掉过去的历史权利。因为俾斯麦打了仗了,所以丹麦王国过去的历史权利,虽然好像丹麦人有理的地方还要稍微多一点,但是根据新的条约就可以完全不算了。新的条约就不管说是,你丹麦国王的祖先还在当公爵、伯爵或者是附庸的时候,通过联姻关系或者是宾客关系或者是其他什么关系,在荷尔斯泰因取得过什么什么源远流长的权利,反正现在我也不认你们丹麦国王是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贵族,我普鲁士国王是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贵族。我们只认两点:普鲁士作为一个主权国家,你们丹麦王国也作为一个主权国家,一切问题都是由两个主权国家来交涉,这块土地就算是割给我们普鲁士王国了;你们丹麦王国那些这个那个历史权利遭到损失,你们丹麦王国政府通过你们国内的司法体系和政治体系,你自己去赔偿你本国的公民,我们普鲁士,也通过我们自己国内的司法程序去把我们国内的关系搞定。我们两国之间通过一刀切的方法,把我们的历史恩怨通过条约进行理清。这一下问题就简便了,以后签订条约,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成本都显然大大降低了。如果采取这种方法的话,那么欧洲与世界的交涉成本也可以大大降低。所以,霍尔特法官(Lord John Holt,1642–1710) — — 那是英国内战(1642~1651)后不久的一位历史人物 — — 曾经说过,英国内战对于整理英国混乱的土地制度有很大的作用。因为打仗的结果是好多人打死了或者逃亡国外了,以前那些搅不清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产权纠纷,经过这么一下就可以低成本解决了。其实,拿破仑战争以后的战争升级,对简化中世纪以来复杂的条约体系起了极大的作用。

    民族国家的建立,从技术上讲,它是一个降低交涉成本的过程。而降低交涉成本之所以变得极为迫切,有一个重要的刺激因素就是,拿破仑战争以后,欧洲深入全世界的过程。深入全世界意味着原有的生态环境扩大了,不理解欧洲习惯法的交涉者,像大清的李鸿章这种人物不断的增加,因此降低交涉成本的压力变得与日俱增。可以说在大清刚刚开始在太平天国时代和英国人或其他人搞条约交涉的时候,实际上是双方都没有明确的主权国家这个东西的。东印度公司征服印度,或者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征服巴达维亚的时候,基本上是跟奥兰治家族和英国汉诺威家族全无关系的事情。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好,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好,它都是些法人团体,它们的地位跟马萨诸塞的公司和伦敦的公司是没什么区别的。也就是一帮商人集资办了一个公司,然后花钱向国王买了一纸特许权,以后,朕就恩准你们,给朕交了多少多少钱,或者是每年交多少多少钱以后,朕把东方某几条航线的贸易交给你们去经营,你们就好好经营去吧。他买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然后他拿着这个交易权就跑到东方去,跟任何能够负起实际责任的人交涉。

    这个负实际责任的人,也许是马六甲的苏丹,也许是三合会的帮主,也许是印度的埃米尔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王公贵族,也可能是大明或者大清的地方总督或者是商人团体或者是朝廷派来的命官。这些事情交涉的时候对他是无所谓的,只要当时的时候你这个人能够负起实际责任来,签署协议以后能够履行,他根本不管你自己在自己的体系内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有没有获得合法授权。例如有些人就说是,澳门割让条约,其实大明皇帝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对于葡萄牙的那帮人来说的话,你这个地方官到底是自己私下里签了条约还是经过皇上批准,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只要你实实在在把土地租给他了,他就在那里设商栈,大家生意还做得下去的话,其他事情他都根本没必要追究,没有必要去无谓的提高交易成本。

    而且中世纪,即使在欧洲本部,大多数契约的最终法源是不清楚的,至高权利也是不清楚的。你如果说是欧洲人,像加尔文的斯特拉斯堡或者是里尔这些城市,跟法国国王或者奥地利皇帝签署的条约,你要追究最高权利,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情。请问这个至高权利,到底是神圣罗马皇帝有至高权利还是教皇有至高权利?神圣罗马皇帝的至高权利到底是不是合法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任何一个都可以引起没完没了的法律问题。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不要说打一百年的官司不够,打三百年的官司都打不清楚。对于底下签署这些协定那些具体人员来说,他们根本不想惹这些麻烦,只要具体的内容能够得到履行的话,背后这些属于终极追求、至高权利、宪法原则的问题,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

    和东方签署的这些条约,其实本身并不奇怪。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征服,并不是英国政府对印度的征服。英国政府在大多数情况下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是东印度公司和当地王公做生意,而有些王公又破了产赖债,然后东印度公司就雇佣那些当地的和欧洲的混合的雇佣兵去打他们。然后如果打赢了的话,就把那些赖债的埃米尔全家都给抄了,包括姨太太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头上珠宝之类的,通通剥下来拍卖,用来还他们商人的债。然后还完了以后发现,秩序已经完全混乱,自己撤不出去,就索性硬着头皮设立一个管理机构。大多数英国的殖民地其实就是按照这种方式,由一帮讨债的商人莫名其妙的建立起来的。

    1850年代,上海租界地和大多数地区的外滩,包括宁波和汉口那些地方的外滩,建立了的程序,跟这种做法是差不多的。当地官绅并不完全清楚这种做法是不是侵犯了皇上的至高权利;签署条约的英国商团或者英国侨民或者是各国商团和侨民,在这方面也没有把握,他们跟地方官绅签署的这些条约能不能得到女王和内阁的同意。实际上,我们现在所谓的,后来构成上海租界核心的英租界,在刚刚签署不到十天,就遭到威斯敏斯特外交部的严词反驳,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让你们签署这样的条约,你们最后搞成什么样子我们也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尽管如此,纳税人会议还是把租界建立起来了,在纳税人会议的基础上成立了工部局和后来一系列机构。现在的大上海市,完全就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条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你如果按照殖民主义、反帝爱国史观那种逻辑去推理的话,啊!这又是殖民主义在欺骗和榨钱。然而不是的。实际上,绝大部分欧洲的自治市政、美洲的殖民市政,都是按照这种不清不楚的、搁置至高权利、只管目前需要的契约方式逐步建立起来的。建立起来的方式,其实也是跟马萨诸塞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也就是我们当地一大群商人买些地、盖房子、建商场什么的,然后我们就硬着头皮搞了一个租地章程什么什么的,也不管大清皇帝和大英女王陛下都没有批准,但我们双方都认可了,这就行了。习惯法只要经过双方认可,能够说是,行之有效一段时间的话,那么它造成的这个权利是可以得到陪审团追认的。后来发生的实际情况也就是这样。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根据财产权建立相应的体系。

    工部局是什么东西呢?它和中世纪的体系一样,它不需要通过最高主权的方式建立国家,它不要说是,我们像1848年革命以后的民族国家,现在宣布,我们这是一个排他性的主权,任何其他权利都要在我们民族国家的权利之下。中世纪的社团是不讲这些的,它容许双重和多重权利,它甚至无需追问,上海滩的至高主权到底是在女王陛下的手里面还是在大清皇帝手里面。这个至高权利属于谁,这没有关系的。这样的社团在中世纪非常常见,像卑尔根群岛这样的地方,它的最高主权是属于丹麦国王还是属于苏格兰国王?说不清楚。荷尔斯泰因的主权属于神圣罗马皇帝还是丹麦国王?不知道。洛林这块土地的主权属于法兰西国王还是奥地利皇帝?不用管它。这不妨碍当地的契约照样执行的。只要当地人是有产者,而且在这些土地上做了适当的投资,这个投资就可以作为他的产权的基础,然后他以财产权为基础,通过有产者和有产者之间的协定和联合,就足以建立起享有实际权利的政治团体。上海的纳税人会议产生的工部局,就是这样的团体。

    这样的团体并不新鲜。其实不要说别人,伦敦市和阿姆斯特丹市其实就是这样的团体。他们建立起来的时候,这块地方的主权属于西班牙国王还是属于勃艮第公爵这些,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这些商人也不关心这些封建骑士和律师对他们主权的争论。他们只要根据他们的商业契约,确定了财产权,确立了自己的议事规则,然后就去做生意去了。那些封建的男爵、公爵和国王要求产权的时候,一般来说这些商人会凑出一点钱来,既然你说这块地方根据什么什么历史权利是你的祖先的,那很好,我们也不会驳你面子,一般来说,我们这些商人也会收几个月的房租送给你,就算是认了你了。如果下次其他哪个国王又说,他们的说法不对,其实这个继承权是归我们家族的,商人一般来说,只要不要的太过分的话,也会凑些钱给你,打发你,让我们安安静静做生意了事。所谓中世纪欧洲的自由城市,所谓近代资本主义起源,就是按这种夹缝中的生长方式产生出来的。

    美洲殖民地的情况比欧洲要好一些,因为天高皇帝远,他们这些马萨诸塞的有产阶级,他就没有一大堆争夺继承权的公子王孙需要打发,他们只需要有一个确定的斯图亚特王朝的国王需要打发,而且国王还给了优惠政策,钱已经一次性的付清了,按说你以后就不能再要钱了。如果你以后再有人,不管是国王还是国会来要钱,我们可以根据原始契约,干脆把你赶出去,自己宣布独立。这就是美国独立的起源。其实美国独立是什么呢?它是重申了中世纪授予他的特许权,拒绝威斯敏斯特国会在原有的封建特许权之外另外索取最高主权和增加税收的权利。

    远东这些城市,其实从习惯法的角度来看,跟欧洲这些城市和北美这些殖民地建立的方式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有一点不同,它面临的环境不一样,它就没有北美殖民地这样好的条件:北美殖民地那些移民来的时候,只有极少量的很容易被赶到一边去的印第安人;而他们来的时候,上海租界地周围有着极其庞大的汉语居民或者是吴语居民,而太平天国引起的战争又使得江苏、浙江一带的大批难民像潮水式的涌入租界。本来租界之所以建立的话就是因为大清皇帝和地方官不高兴让外人进入他们的县城,他们认为县城是皇上和他的衙门设置的地方,是很高贵很尊严的地方,你们这些不知道从哪来的野路子的人,没资格跟我们住在一起,你们要住的话,我们只能给你一些荒山野岭,就是说,没人住的所谓的外滩,其实当时都是没有人住的荒野地方,你们就住在那些没人要的破地方去吧。结果没想到搞到最后,县城都被太平军占领了,原来县城里面的居民,必须滚到那些原来他们瞧不起的破地方去,求外国人保护,把原有的阶级秩序给颠倒了。

    但对外国人来说,这样做也很不妙。这就意味着说是,纳税人会议如果是没有大量的外来难民的涌入的话,它变成一个以欧洲移民为主的地区的话,实际上它完全可以建立,就算是不能建立一个马萨诸塞殖民地,至少也可以建立一个新加坡城邦。就由移民来的欧洲人,就像是欧洲人排挤印第安人一样,把当地居民排挤掉,建立一个以白种人、欧洲人为主的自由共和国。而这个自由共和国完全可以建立跟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差不多的宪法体制,建立一个东亚的美利坚合众国。

    之所以这个事情没有搞成的话,其实关键因素就是在于,它建立没有多久的话,大批的本地的移民就涌入租界,而这些移民对欧洲的习惯法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欧洲人所固有的那种自治能力,他们在大清和大明的统治下,已经习惯了、而且只习惯通过官吏来统治。因此,直截了当的说吧,你要么对他们实行专制统治直接管理,要么就让他们陷入无政府状态自相残杀,让他们建立自治团体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按照当时欧洲通行的财产权原则,财产权产生议会选举权那个原则,他们大多数都是穷人,就算原先是有钱人,经过太平军战争以后,估计当了难民,也没什么钱了。绝大多数都达不到可以参加议会选举那个标准。结果就构成这样一种情况:比较有钱的有产阶级,大多数是欧洲人,他们选举出,产生一个欧洲式市议会,就是所谓的工部局了;但是这些人下面有一个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土族居民,他们一方面是穷人,钱不够,另一方面他们也理解不了欧洲的政治体制,如果让他们执政的话,他们根本就建立不了任何民主政体,只能又恢复到原有的官僚政体去。

    这种结果就很像是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了。南非在种族隔离时代可以是一个自由政体,前提条件是,他对占人口大多数的黑人和其他土族人实行排斥政策,把他们排斥在政治之外,由只占人口少数的欧洲人后裔实行欧洲人内部的民主。你从欧洲人内部来看,旧南非、种族隔离的南非,那么毫无疑问是一个民主政权,它具有欧洲民主国家的所有特征,非常先进,完全不像是一个非洲国家,世界上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其实就是在南非进行的,它在各方面都赶得上欧洲水平。但是在隔离线以下的非洲土族人来说,他们脱离部落没有太久,如果你把他们吸引进来,说是废除种族隔离,全面自由民主,那么这些大多数黑人的加入,因为民主是要按人头投票的,这样一来就足以破坏原有的政治体制,使得民主名存实亡,变得比津巴布韦好不了多少。

    津巴布韦在白人少数派统治之下也是有一个白人内部的民主体系的,跟上海的工部局是差不多的。其实维持也很绅士,也跟英国绅士统治其他地方差不多。但是自从黑人多数派掌权以后,最后就演变成为穆加贝这样一个毛泽东思想领导的依靠阶级斗争和发行金圆券治国的可怕国家了。他发行的大量的钞票还比不上印钞票的那些纸张的价钱。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打土豪分田地,把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那些英国地主的土地拿来分给参加独立战争 — — 也就是参加游击战争的那些老兵,用这种方式来凝聚人心。

    像在工部局所在的上海设置的那种体制,以及后来宁波、汉口,其他类似的租界的地方建立的那些城市,如果真的能够严格的执行种族隔离制度,或者在母国得到较多的支持,或者说是欧洲中世纪那种国际体系维持的时间长一点,比如说延长两百年,他们其实是完全可以形成,实际上差不多已经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旧南非或者津巴布韦那种内部的种族隔离式的民主制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大清突然解体了或者是不存在了,使他们摆脱了背后这一个巨大的腐败的专制国家和不可救药的顺民的拖累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把东亚政治体系欧洲化了。之所以做不到,这关键还是在于东亚的顺民,不是以他巨大的战斗力或者是破坏力毁了欧洲人的政治体制,而恰好相反,是因为他毫无抵抗力,仅仅以他的腐蚀作用和拖累作用,使得欧洲在东亚的殖民地不可能变成欧洲在美洲和澳洲的殖民地。

    所以这就引起了一个很简单的答复:如果有人要问你,为什么中国不像是美洲或者澳大利亚那样发展?其实最大的问题就在你自己。如果你自己也像美洲和澳洲的土族那样,自己把自己灭绝,把地方给欧洲人民,那么我可以保证,东亚的情况会跟澳大利亚或者美国是差不多的。碍事的就是你的祖先,说老实话,如果你确实是他们的后裔的话。你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当时灭绝;而欧洲人的问题是,没有心狠手辣的把种族隔离做到底。这就是十九世纪以来东亚国际问题演变的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一个结症。如果你坚持秦晖所提倡的那种共识政治或者是社会民主主义原则的话,这个问题其实是需要有很复杂的论证、而同时还得不出很靠谱的答案的。靠谱的答案,我相信可以用我刚才描绘的那种非常简洁而残酷的方式摆在你面前:东方人太多就是答案。

    东方人处在被奴役状态、让少数的新希腊人像希腊人在亚历山大东征以后统治大量土族的情况下,远东的国际体系顺利运转是不成问题的。它可以在小圈子内,当然对大多数人来说,你要说是不公平也可以,这是你的价值观的问题。如果按照某一种价值观的话,你也可以说是,你这些亚洲人本来就应该在例行的改朝换代中间像李自成张献忠时代一样定期的死光光,你们跑到租界里面来,虽然没有得到政治权利,至少脑袋有了安全保障,你们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殖民主义的恩典才行。当然左派的看法肯定就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看法是,你既然来了以后,那就应该大家一律平等,无论如何,即使是平等以后,像津巴布韦人一样饿死,我们也应该立刻平等。所以这是一个完全靠价值观来解决的问题。

    如果欧洲本身的游戏规则仍然像是1850年以前,或者更好一点,像是法国大革命以前的话,那么这种体系真的很可能一直维持下去。但是关键在于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以后,欧洲自身的自由主义体系也正在向普选制、全民兵役制,向民主的单一主权的国家方向演化。与此同时,一方面是国内的等级结构趋向于简化,另一方面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涉结构趋向于简化,简化的过程我刚才在一开始已经描绘了,所以我就不再解释了。这两种简化是有内在联系的,可以说是托克维尔所担心过的那种民主趋势在世界范围内的体现。这样做就相应的削弱了殖民主义或自由主义体系在远东的维持。

    大家要弄清楚一点,有很多人,自称是自由主义者,是反对殖民主义的。我敢断言,这一点不行。因为自由主义和殖民主义基本上是同构的,他们都建立在排斥无产者的基础上。自由主义的体系要能够运转,核心是财产权。什么叫做「没有代表权就不纳税」?它的意思就是说,地主资本家产生的议会负责管理国家财政和国家政务,国家宪法秩序才能得到保证。因为只有地主资本家才是真正的纳税人,增加开支就要从他们自己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他们一定不愿意增加开支的,他们一定会看好国家的钱袋子。在他们主管议会的情况下,就不会有查理一世或者路易十四那种横征暴敛、违法征税、搞大政府那种违法行动了。

    但是,喜欢搞大政府的不只是国王和路易十四那些人,无产者一向喜欢搞大政府,因为他没有钱。政府只要多花钱的话,多用功,那么就有一部分可以通过消费和雇佣,使他们得到利益;而增加的税收,则由有产者地主资产阶级承担。所以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基本原则就是要排斥无产者。无产者如果进入议会的话,那么就是破坏了纳税资格和代表权之间的固有联系,构成政治的腐败因素。武断的无产者多数派的统治,跟武断的国王的统治是一样危险的,也许还更加危险一些。自从普选制实施以后,福利国家就开始在欧洲产生,造成的结果基本上是应验了十九世纪自由主义者的担忧。大家看现在所谓的哈耶克和其他人的谈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其实,归根结底,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普选制上面。

    正常情况下,中古以来相传的传统就是,议会是什么,议会是出钱的机构,能够出钱的人你才能参加议会,不能出钱的人,你参加来干嘛呢?议会最初召开是为什么召开?就是因为国王要打仗或者需要干其他什么事情没有钱了,然后就向各个城市谈判借钱,或者向其他什么有能耐出钱的人谈判借钱。如果你根本就没钱的话,国王会来找你吗?他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来找你。他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一个,比如说,你有钱,我就来找你谈判,他没钱我就不找他。然后最后发现一个一个谈判借钱太麻烦,最后是,我看,你有钱,你有钱,你有钱,他没钱,他没钱,他没钱,国王就发请帖,你你你,你这几个有钱人来来来,都到威斯敏斯特来跟我谈一谈,看看大家每个人借给我多少钱吧,你们这些没钱的人,你们就滚一边去吧,可别指望到伦敦来还要我给你们倒贴路费。就这么简单。

    什么叫国会?国会就是国王向你们这些有钱人借钱的会议。开始的时候借钱是临时性的,我临时打一下仗,平时不打仗,我也就这一次有急事的时候找你们借这点钱,回头我也就不借了。但是最后事情越弄越大,开支越来越多,最后国王就变成天天借钱了,最后就干脆,算了,你们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了,大家形成定制,你们派出自己的代表,就长年累月的住在威斯敏斯特,跟我天天谈钱的事情,这样对大家都方便。于是国会就这么产生了。如果这些人听到像马克思喜欢的宪章运动这些人,居然会认为无产者、不纳税的人也有同样的资格,凭借自己人头的多数就强迫这些有钱人出钱来养他们的话,他们肯定会认为这绝对是倒反天纲,违反上帝旨意和自然秩序的事情,一定会遭到上帝惩罚的。

    这是欧洲内部的自由主义政治秩序,它是有产阶级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它是有产阶级对无产阶级专政。 「专政」这个词是马克思习惯的一种夸张的语言,但是毫无疑问,它是有产者团体垄断政权,对无产者的排斥。所以更正确的说一点,是纳税人团体对食税人团体的排斥,生产者对消费者的排斥。也就是说,出钱的人掌握政权,花钱的人滚一边去。出钱的人包括地主和资本家,花钱的人包括国王、贵族和无产阶级。你们这些人,社会的最上层和社会的最下层都是应该滚一边去的。只有负责生产和创造的中产阶级 — — 也就是马克思所谓的资本家这个阶级,资产阶级才是掌握政权的正常群体。用汤因比的话来说就叫做,他们排斥了内部的无产者 — — 就是所谓的工人阶级,当然还包括比工人阶级更穷的社会流氓和其他什么流氓无产者之类的。

    在欧洲之外,同样的原则也可以实施,只是他排斥的对象,改变了肤色:在欧洲他排斥的是白种人当中的穷人,没有钱纳税的人;在海外,无论是在津巴布韦 — — 也就是罗德斯(Cecil John Rhodes,1853~1902)建立的罗得西亚也好,还是上海工部局也好,还是巴达维亚也好,还是其他地方,欧洲人所建立的自治团体对土族人实施统治,它的关键也还是,并不是像后来左派所说的那样关键在于肤色,其实关键还是在于财产和德性。所谓德性,就是政治习惯。一方面你要有财产,要能纳税,能够支持我们的议会;另一方面呢,你还要,像是荷马史诗那样,懂得怎样选举、怎样开会、怎样通过议会中的讨论处理国事。

    正如奥德修斯在荷马史诗中说的那样,希腊人和野蛮人的区别在哪里?就是希腊人会开议事会,会通过民主的程序解决问题;而外邦人呢,则要通过武力来解决问题。这个武力可能是国王的、或者是僭主个人的专制统治、也可能是暴民政治或是其他方式,但是无关紧要。之所以采用武力,就是因为他不会好说好商量。使用武力的人就是不会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就是讲程序,通过民主程序议会开会来解决问题。只有希腊人会讲程序开会,外邦人都不会,所以他们是野蛮人。所以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经过各个岛,一上岛他就要问一下,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议事的会?如果是有议事的会,他就把你当文明人,说是,我是哪国哪国的国王,我们现在请求你怎么怎么样接待什么的,像是外交官出使一样;如果一听说,比如说到独目巨人那儿,一听说,呃,你们连议事会都没有,难道你们不敬宙斯和神明吗?然后对方就回答说,什么宙斯和神明?我们比神明更强大。然后奥德修斯就说道,我们现在碰到野蛮人了,不得了,快跑快跑,再跟他们打下交道去,他们一定会吃人的。这就是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区别。

    殖民主义在海外世界发挥的作用跟自由主义在欧洲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它都是要维持一个有政治能力的小团体,排斥这个没有政治能力的大多数。只不过在欧洲以外,有钱人和有议事能力的人恰好出现了一个肤色上的重叠。一般来说是欧洲移民的后代有政治能力又有钱。其实这一点在美国也是一样的。华盛顿将军说的we the people,你以为他说的是包括黑人和印第安人和本地流氓无产者在内的全体居民吗?这当然不是。他多次解释过,他说的people就是我们的绅士。一般来说,他的意思就是说,跟我华盛顿将军这个大地主一样,自己都有土地,哪一天在议会里面跟别人闹翻了以后,动不动就可以随时翻脸说,老子不干了,老子回Mount Vernon种地去,你们自己玩去吧,你们爱怎么玩,自己玩去吧~~~ 然后,这样做他就可以等别人赶紧改变颜色,求求华盛顿将军不要抛弃我们,多留下来陪我们玩一阵子吧。只有这种人,自己家里面有产业的人才有政治德性,因为他就是不靠政治为生的,他不需要做到总统,每年收别人的门包三千万来维持自己的家用,他自己家里面有钱有地,是瞧不上这一套的。这种人才有政治德性。 We the people就是,有产业的白种殖民者。印第安人一般来说是没有钱的,而且也不懂得怎样开议会,所以不在其中,黑人当然不在其中,白人当中的穷人和打工阶级也不在其中。如果你想取得政治权利,那么你先赚够了钱,足以购买土地变成有产阶级以后,你才能够参加议会。

    北美和其他地方的差别在哪里?你也可以说得难听一点,叫做种族灭绝做的彻底。当地的土族已经基本上没有了,或者人口已经降低到了一个极少数,所以足以使当地的殖民者产生一个错觉,觉得好像我们自古以来就是这里的居民,我们的自由和民主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当然这种说法有点苛刻,因为印第安人主要不是白人杀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亚洲和非洲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很明显的,土族居民是不可能消失的,不可能让你忘记他的。因此,根据这样的理由,香港和上海就没有办法变成费城和纽约了。因为大批的三合会员或者说是三妻四妾的当地士绅在你面前出现,大多数人都在拜关二爷,而不是到基督教教堂去,在这种情况下,你确实很难像是在白人新教徒在美洲建立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出现自己的华盛顿将军,建立自己的民主政权。你只能够勉强的用英国人的自治团体,通过宽容当地习惯法的方式,来羁縻当地的团体。

    承认当地的习惯法,是一种节省统治成本的方法,而且对于自治团体建立政治体制来说,这实际上是唯一合乎逻辑的做法。你要改变,移风易俗,就需要有强大的国家机构,而一个自治团体是只管自己的事情的,我们这个自治团体,无论来源是什么,我们根据自己的习惯法管事,那么我们的政治资源就自然而然的,不可能用来分散在其他的自治团体上面去,管其他人的事情。所以如果你黑人,祖鲁人的部落要娶七个老婆的话,那你是可以照样娶的;如果广东的士绅要继续娶姨太太的话,或者说缠小脚的话,那你可以照样去缠去。只要大家互不干涉就行了。

    所谓英国人的殖民主义是什么呢?实际上,它不是英国人设计的殖民主义,而是名义上由英国女王保护下的这些殖民地,是由英国人在英国政治传统占主导的自治团体组成的,而英国的自治传统,最多的、最大量的保留了中世纪各等级共治、法人团体自治的传统。而法国人、俄国人或者是欧洲大陆的国家,这个中世纪的传统,在法国大革命以后官僚国家发展的过程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因此,法国人、德国人和俄国人推行殖民主义的时候,往往是倒赔钱的,要派本国的官僚制度,派本国的军队来具体的管理这些地方。像德国在青岛就是这样,是一个倒赔钱的体制。由德国国会拨出了大笔财产,来帮助青岛搞市政建设。像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必须由法国人训练一大批警察,给每一个村里面安置一个会法语的警察,负责执行法国的法律和制度。英国搞出来的殖民统治就没有这一套麻烦事情。它只需要英国殖民者自己管理好自己的事情,然后尊重和承认当地种族的其他各式各样的习惯法就足够了。

    这套体制一直延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的时候。延续不下去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主权国家的不断兴起。主权国家的兴起是非正式的。依靠半私人契约和私人契约建立起来的这个复杂的网络结构难以维持。而法国和德国得到它的殖民地以后,就不再遵守自由贸易的原则。只有没有明确被划为殖民地的地方和名义上划入英国殖民管辖范围的地方,才能够维持原有的自由贸易体系。而自治团体的生存,跟国家官僚主义和国家官僚主义伴生的经济大区体系和贸易保护体制是难以相容的。后者割裂了世界市场,使得小的城邦式自治团体生存环境变得严重恶化了。在维也纳会议最初的几十年,皇家海军还能够垄断海洋世界的时候,这些自治团体的生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如果能够得到几百年的生存的话,那么现在的世界就会很像是所谓的希腊化世界,而不会像是遍布着民族国家的世界了。

    民族国家体系的强化,最终的结果是,在欧洲表现为自由主义、在海外表现为殖民主义这个全球体系难以维持。随着所有政治实体被比较僵化和台球化的民族国家体系吸收的话,一切交涉的刚性和破坏性都大大增加了。本来小邦和小邦之间的冲突,逐渐变成了大国和大国之间的冲突;原本是贵族和贵族之间的战争,变成了全民和全民之间的战争。最终的结果是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了十九世纪世界秩序的全面崩溃。在欧洲体现为自由主义的崩溃和社会主义的兴起,在海外世界就体现于殖民主义秩序的崩溃。欧洲是根本。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可以说是,在欧洲大陆,基本上是出现了社会民主党取代传统自由主义政党的倾向;在俄国则直接出现了布尔什维克同时取代自由主义政党和社会民主党的趋势。我们的革命史观里面说的二十年代的欧洲革命和反革命,其实主要已经不是战前的自由主义势力和共产主义势力的斗争,而是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势力和社会民主党势力的斗争。

    镇压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力量,无论在瑞典、芬兰还是在德国,主要是由社会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准军事部队搞成的。所谓的白卫军,其实跟赤卫军一样,他们主要是由工人和工人组成的老兵组成的。实际上从十九世纪资产阶级的角度来看,这与其说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不如说是社会主义和工人阶级的内部斗争,是两个工会集团、两种非法武装之间的斗争。无论如何,在德国、中欧和北欧,社会民主党的国旗队或者白卫军或者是其他什么准军事组织打败了布尔什维克的赤卫队和其他的准军事组织,使布尔什维克向欧洲扩张的趋势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因此在1920年代以后,布尔什维克的扩张完全指向了东亚大陆。

    这个所谓的指向东亚大陆,不代表说是列宁同志有很英明和伟大的设想,要赤化东亚大陆或者其他什么的。实际上,列宁在胜利以后采取的基本政策是随机瞎走,而且他最重视的还是德国这个方面。共产国际里面的工作语言是德语,苏联早期的大部分领导人都是欧洲人和犹太人,真正的俄罗斯人没有几个。他们实际上更多的是指望欧洲革命全部爆发以后,把总部搬到德国去的。之所以搞不成,是因为尽管主要的资源是在欧洲方面的,但是向欧洲方面的攻势还是全军覆没了。而在亚洲方面,尽管花的力气和资源相对于欧洲来说其实不算是最多的,但是却结出了果实。

    1924年以后,基本上是,通向欧洲的扩张已经是完全失败,于是节省下来的资源不得不完全转向亚洲。最初的时候,他们出的资源还是不太多的,二十年代后期的时候也就只有一年几百万美元。但是到三十年代,这个数目就几倍、几十倍的增长,而且,通常以后的规律基本上是,每隔十年就要增加十倍甚至几十倍。在1948年的内战中毛泽东得到的钱,比三十年代共产党领导人要多得多;在越南战争时期越共领导人得到的钱,又要比中国革命时期中国领导人得到的钱要多得多。之所以这样,还是因为东亚世界,照列宁的话来说,是一个容易突破的薄弱环节。但最后苏联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害死在这件事情上面。像越南战争这样的长期冷战,对任何一方都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但是苏联其实是更经受不起消耗的一方。对于它来说,在欧洲方向失败以后,绕到第三世界去包围资产阶级世界,这已经是一个失败后不得已的措施。如果在这儿又拖下去,长拖不决,消耗到本国无法承受的地步,最后它还是要比它企图推翻的对象要先死。尽管它在自己先死以前,已经严重的拖累了资产阶级世界,使资产阶级世界原有的宪法体制和社会结构都严重的扭曲了。

    我们今天讨论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的时候,也得考虑到,这个自由民主不是理论设计的产物,而是长期历史发展和扭曲的结果。而今天所谓自由民主体制面临的许多问题之所以无法解决,主要就是因为它在二十世纪革命和反革命这个过程中间,为了应付苏联的渗透,对原有的十九世纪继承的自由主义政治结构做了许多严重的和危险的扭曲。而这些扭曲如果纠正不了的话,实际上它这个政治体制发挥不了当初克伦威尔和华盛顿时代认为它会发挥的那些良好作用。其实有很多问题表面上是技术性的,实际上最根本的还是政治性的,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出在这一点上。

    苏联之所以发现远东的抵抗力比较微弱,这跟远东政权的性质有关系。远东最大的政权就是所谓的中华民国。中华民国从性质上来讲,它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维持会。建立中华民国的各政治力量,在1912年,没有哪一个愿意看到这个国家存在的,基本上所有人都希望它解体或者完蛋的。孙中山的伟大理想就是把满蒙赶出长城,至于赶出长城以后怎么办,他并不在乎。如果把这些地方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就愿意支持他的话,他是很高兴把它卖给日本人的。而张作霖和关外的实力派人物,则很想把大清皇帝接到东北来,退回老家,以大清皇帝为幌子,实行自己的割据统治。这样可以把开发东三省的巨大利益放在自己腰包里面,避免给那些华北的穷人分享。蒙古、西藏的喇嘛和活佛,本来已经被清末新政的中央集权倾向给逼的要死,趁着这个机会就赶紧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华北和西北是完全没有力量自给的,而东南沿海各省自从利用革命的机会,本地士绅截留了原来可能会拨给中央的款项以后,一点也不高兴把这些钱还回去,尤其不愿意资助北方和西方的穷兄弟。

    财政上的基本协议达不成,按照事物发展的内在趋势,最有可能发生的就是,根据地缘和经济的相似度,分裂成为几个不同的联盟,而最中心的部分,中原地带,可能会变成一个遭到遗弃的地带。可以说是,袁世凯一方面是凭借他个人的政治天性和责任感,另一方面呢,凭借他在晚清时期担任第一届外务部尚书的时候跟列强建立起来的长期关系,说服了列强,借用列强的力量来维持大清的原有领土,把它和平转型为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也就是说仅仅是大清皇帝退位,但是大清的版图和基本结构继承下来了,原来想要闹独立,各自把对方赶出去或者杀掉的各个政治势力,通过建立一种类似邦联加联邦的政治安排,得以暂时相安无事。五族共和就是各族群有权利在统一的中华民国的框架之下,建立自己的政治实体,不受其他各政治实体的干扰。这样蒙古人就不用担心,原先被他们征服的汉人会反过来骑到他们头上,汉人也不用担心胜利的满人和蒙古人再搞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苏和湖北不用担心把他们的钱拿出来支持河南和山东,也不用担心河南和山东的流民会入侵他们自己的领土来抢他们的钱。在这种情况下勉强可以达成一个差强人意的解决。

    他之所以能够说服列强,主要原因还是条约体系。因为大清如果解体以后,晚晴签署的众多条约,包括辛丑条约,都得重新再签一遍,那是一件相当麻烦而成本甚高的事情。如果建立一个民国政府来顶替大清朝廷,直截了当的宣布继承所有条约体系的话,这些麻烦都可以省掉。结果在民国内部的各个政治力量没有明显动机来维持民国的时候,也只有公使团积极的愿意维持民国;在各省都不肯拿出钱来支持中央政府的时候,只有公使团可以强迫和劝诱各国的银行家出一笔钱借给袁世凯,维持中华民国。没有这笔贷款的话,那么中华民国大概像卡尔扎伊的阿富汗一样土崩瓦解了。而列强借这笔钱给袁世凯的动机,也跟现在他们筹款给卡尔扎伊的动机一样,等于这笔钱是白送给你了,明知道你还不起。要是你能还得起的话,资本家自己会去借钱给你的,也用不着我们出面。由我们牵头出面,其实就是已经知道你还不起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中间,任何外来的势力只要高兴寻找支持者,你总可以在这个体系中间,找到一部分失意者,把他变成自己的支持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这种做法不大可能做大。因为中华民国是列强为了维持条约体系建立起来的维持会,所以列强还负有看守局面的义务。如果中华民国这个体系内部的某些政治强人有违规的倾向的话,那么列强是会跳出来制止他的。最明显的就是洪宪帝制。洪宪帝制实际上并不是靠小凤仙的情人把他打垮的,根本上是由于美国和日本的不支持把他打垮的。而美日不支持的理由就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德国正在破坏欧洲的国际体系,国际社会希望远东能够保持现状,一切问题可以拖到战后再解决,不要在欧洲国家正在火烧眉毛的时候后院起火,背后给他添乱。而袁世凯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变国体,无论你中国人是实行帝制好还是实行共和好,好,反正你在战争时期搞这种添麻烦添乱的事情,就是属于陈水扁那种麻烦制造者,是不买列强面子的行动。

    所以,洪宪帝制真的开始举行大典的时候,造成的结果就跟今年九月三号的阅兵式一样,袁世凯给所有列前都发了请帖,结果大家谁也不来,只来了一个人,就是大清国驻中华民国的大使。真正管用的列强,哪怕是平时跟袁世凯本人私交很好的朱尔典,最后都没来。袁世凯本来以为,他拍胸脯向朱尔典保证,帮助他维持东方的秩序,在英国撤出威海和香港的军队的情况下把北洋军的武器输入给他,这个交情应该是很好打的。结果朱尔典也不干。实际上朱尔典的意思也就是利用他一下,他知道东方人对个人交情抱有一种过分的期待,而他自己在东方待得太久,已经懂得怎样利用这种关系学了。但是要让他去改变威斯敏斯特的政策,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也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报告。另一方面就是说,大英帝国即使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内部的宪制结构,仍然比欧洲大陆各国更多的保留了封建时代的遗产。也就是说,封建时代那种多层次的外交,外交不统一的状态,在它内部还是存在的。

    例如,印度帝国本身,照我们教科书上的说法,它是英国的殖民地,但实际上它在亚洲外交当中,它是有自己独立的政策的。印度的附王,就是女王的代理人,进驻德里,他行使着一种相当于莫卧儿皇帝的政策,他这个政策跟威斯敏斯特外交部的政策往往是不一致的。像寇松勋爵在印度的政策,基本上就是以反对俄罗斯为主要目的的。假定印度是一个独立国家的话,它的主要政策也肯定是反对俄罗斯从中亚入侵的轨迹。因为这条路线是莫卧儿人也好,或者是以前成吉思汗也好,以前的白匈奴也好,历次游牧民族入侵印度的传统路线。封闭从喀布尔山路南下的这条路线,应该是印度的主要利益所在。但是对于威斯敏斯特的外交部来说,这些利益都是非常附带的、非常边缘的利益,它为了欧洲外交的利益,经常很慷慨的把中亚方面的利益牺牲给俄国,而这些利益在印度帝国看来是绝对不可牺牲的。

    这两种外交的冲突,往往引起很奇特的现象,最著名的事件就是我们现在特别熟悉的麦克马洪线的纠纷和荣赫鹏的西藏远征。荣赫鹏勋爵的西藏远征,实际上是印度帝国,为了保证印度本土安全的一项措施。但是在威斯敏斯特看来是不合时宜的。威斯敏斯特的政策是,把西藏封闭起来,避免西藏成为俄国渗透的一个焦点和大清英国纠纷的一个焦点,以息事宁人为主要原则。而印度帝国的原则是积极的,为了保证印度帝国的边界安全,采区进攻性的策略,尽可能在西藏维持亲英的缓冲国。这两种路线其实是正面冲突的。结果就是,印度总督府直接派出它的远征军,但是,把西藏本土的统治者给赶得到处乱跑了;而另一方面,慈禧太后的外交官又和伦敦的外交官,自己坐在上海和北京喝了喝茶,谈论一些跟荣赫鹏在拉萨谈出来的完全不同的条件。所谓江孜条约和梁士诒后来在西姆拉和其他地方谈出来的大清和英国的条约,内容是截然不同的。这就体现了印度帝国外交和大英帝国外交的明显冲突。

    根据同样的逻辑,实际上,香港总督、上海工部局和东交民巷的英国使馆,它享有的外交自由度仍然是相当大的。它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跟当地的团体搞自己的半私人性质的外交,并不一定是完全符合威斯敏斯特的基本外交政策的。威斯敏斯特当时的外交政策,实际上主要考虑的是法国而不是考虑的是远东。英法一致担保日本继承德国在远东的利益,因为日本是唯一有力量维持远东秩序的国家。至于袁世凯、段祺瑞、梁士诒这些人,在这场游戏中间只是非常次要的角色,威斯敏斯特的外交部还根本看不到他们。但是朱尔典的位置跟威斯敏斯特不一样,就像是印度人比较看重达赖喇嘛,而威斯敏斯特眼里面根本没有达赖喇嘛一样。朱尔典眼里面有袁世凯和段祺瑞,而威斯敏斯特外交部眼里面只看到日本、德国和法国。

    袁世凯把朱尔典个人的政治分量估计的太高了,以为搞好了跟英国人的关系,英国人就会一方面支持他顶住日本,一方面又支持他搞帝制。结果这两方面都完全落空了。他在洪宪称帝以后,看到列强不再支持他以后,肯定已经知道自己事业已经失败。因为列强不支持,这一点就是对袁世凯自己的部下、各省军阀都发出了信号:今后你们如果要打击袁世凯的话,就不用畏手畏脚了,放心吧,列强会保护你们的。这样,列强实际上就不用亲自来打击,你就自己就会垮台的。在这个情况下才会出现孙中山和居正的山东革命军,才会出现梁启超和蔡锷的云南复国军,这些军队在他们主导的历史叙事中间好像是一小撮英雄志士的壮举,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大家看准了风势,算准了形势以后,才敢下来投机。当然在这种投机中间,小凤仙是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的。

    在这个阶段,日本是理所当然的远东秩序继承人,是因为它以前已经跳过四次龙门了(注:甲午谈判和三次英日同盟)。日本在李鸿章时代还是个完全不重要的角色,是争取跟英国结盟都不算数的,但是到朝鲜战争前夜的话,英国和日本才开始有直接谈判的倾向。之所以直接谈判是因为,等于说吧,清朝没有抓好这个机会,这跟清朝内部的结构有关系。站在李鸿章他们的立场上看,对英国的外交和东南沿海的利益,差不多就是他唯一要关心的事情。但是对于京师的满蒙贵族来说,他们的根在关外,他们跟蒙古人有联姻,他们的历史权威是依靠征服中亚的武功所建立的。所以左宗棠那一套保卫满洲必须保卫蒙古、保卫蒙古必须保卫新疆、汉唐必须开辟西北这种逻辑,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不愿意舍弃内亚。但是资源有限,海防和塞防路线都在争夺同样有限的资源。因此清帝国的政策是摇摆不定的,李鸿章只是交替性的占上峰。而日本人是专注的。日本全都在海上,它在海上没有其他的威胁;它在陆地方面,只有大清才是它唯一的匹敌。它需要跟大清争夺东亚主要代理人的资格,只要争夺到这一点,把列强的恩宠全部聚在他身上,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大清不一样,对大清来说,列强只是它需要关注的一个方面,内亚俄罗斯方面、中亚穆斯林方面、内亚游牧民族仍然是它需要关注的传统方面,所以它的外交政策不断的摇摆不定。

    而慈禧太后的宫廷,始终受到亲俄派的影响,它的理由是,俄罗斯不完全是一个欧洲国家,它也是一个专制国家,是半欧洲半亚洲的专制国家。它证明,大清不一定要完全欧洲化,假如像俄罗斯一样,它仍然可以在保持专制制度的情况下,保持超民族的大帝国版图,不需要做多大的改革,仍然能维持朝廷的体系。在外交上,俄罗斯能够对清朝实施保护。例如,俄罗斯可以要求清朝割让乌苏里江以东的土地,这主要是为了保护清朝。因为英法联军入侵的话,主要是通过海港,俄罗斯的代表当时向大清的代表指出,也就是说,如果广州这样的地方是俄罗斯的领地的话,那么大清是不敢进攻俄罗斯的。但是因为广州或天津是大清帝国的领地的话,所以英法联军就可以直接打进天津或者广州了。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发生在满洲龙兴根本之地。所以大清皇帝要想保证满洲的安全,最干脆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把满洲的沿海地带割让给俄罗斯。割让给俄罗斯以后,英法联军就不敢来了。这样仍然留在大清帝国手中的满洲内地就可以保证安全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北亚地图之所以会画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符拉迪沃斯托克(注:即海参崴)这些地方会落在俄罗斯手里面?就是俄罗斯根据上述这种逻辑,对大清帝国实施保护的结果。后来俄罗斯之所以要争取大连,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免得青岛和威海的欧洲人舰队对大清帝国造成威胁,所以俄罗斯人要就近的采取一定保护。

    从我们现在的教科书看,所谓李鸿章也好,满蒙亲贵集团的活动也好,基本上是在大清帝国这个独立政治体内部展开的,好像是一个国家的内政斗争和派系斗争。但是你如果去看英国外交官留下的那些材料,你会觉得大清帝国根本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国际体系。李鸿章、慈禧太后、满蒙亲贵和翁同和、张荫恒这些人的斗争,本身就体现了大清帝国的宫廷内部亲英派和亲俄派之间的斗争。他们认为,慈禧太后主要是亲俄派,而李鸿章本人也是一个立场不稳定的人。有的时候他表现出有强烈的把俄国势力引入亚洲内地的企图,例如在甲午战争爆发前他就是这样的。当时的李鸿章为了吓退日本人,强烈的要求卡西尼公爵派俄罗斯军队到远东来维持秩序。

    对英国人来说,这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因为他之所以愿意扶持李鸿章,愿意派代表来给北洋舰队,愿意提供贷款、提供军事技术给大清,愿意支持大清对朝鲜的宗主权,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爱护大清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认为,大清和波斯帝国、土耳其帝国一样,有阻止俄罗斯帝国南下的用途。大英帝国之所以反对肢解土耳其帝国,就是因为害怕肢解了土耳其帝国以后,俄罗斯人长驱直入,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打开了通向地中海的通道。土耳其帝国再怎么坏,但是只要土耳其不解体,那它就可以守住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把俄罗斯憋在里面。大清帝国再怎么不成气候,只要它能把俄罗斯憋在亚洲之外,那么它就算是完成任务了。但是如果李鸿章居然想依附俄罗斯,把俄罗斯人引进来对付日本的话,那它这样做就完全是白费功夫了。可以说是,大体上来讲,所谓的同治中兴前十年之所以是黄金时代,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李鸿章本人搞的多么好,而是因为前十年大体上是大清和大英关系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保证了清朝内部改革开放的顺利进行。随着清朝外交政策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亲俄倾向逐步上升的话,英国扶持大清的动机就变得越来越动摇。

    在甲午战争即将爆发前的几个月,原先被大英看不上眼的日本人,第一次得到机会,派出公使跟英国人直接谈判。当时伊藤博文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说他原先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好事情,居然让他亲眼看到了。如果没有这个刺激的话,日本人敢不敢发动甲午战争,这件事情还是很成问题的。但是无论如何,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英国人还处在骑墙的态度上,从甲午战争以后,三国干涉还辽就可以看出。当时日本人要求,俄国人和法国人要把他们赶出辽东半岛,希望英国人出来平衡一下,但是英国人仍然不愿意介入。这就可以看出是,英日谈判中间,起主动作用的其实是日本人。日本人迫切的希望把英国人从清朝那边拉过来,拉到自己这方面来,搭上英国的顺风车。

    但是英国人呢,是采取高贵冷艳的态度,对于要扶持谁,还说不定呢,对谁都不愿意做那个承诺,要看到底最后是谁有出息,目前还处在观望阶段这种做法。他已经十分肯定的抛弃了大清,但是还没有十分肯定的要扶持日本。如果它当时十分肯定的要扶持日本的话,三国干涉还辽这件事情估计就成不了。皇家海军在当时是处于它相对实力的最高峰,尽管它绝对实力不如后来,但是因为其他国家的绝对实力不如后来的情况还要更大,所以它当时在世界上的优势地位仍然是极大的,仍然能够奉行双强标准。实际上,如果英国当时施加强大压力的话,法德俄三国干涉还辽的联合阵线可能是无法实施的。但是因为英国不愿意积极干涉的缘故,阻止三国干涉还辽还是失败了。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次奇耻大辱。

    在这种情况下,甲午战争以后的日本外交逐步形成了三个流派。一个流派就是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组成的满韩交换派。这一派得出的结论说是,既然我们跪舔大英、搭大英的顺风车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顺利,那么我们必须现实主义的接受既成事实,就是说,未来亚洲大陆的主人仍然是俄国人。李鸿章已经通过中俄密约完全投靠了俄国,我们必须准备跟俄国打交道。打交道的必要手段就是满韩交换论,我们可以把辽东让给俄国人,只要俄国人承认我们在朝鲜的特权就行了。但实际上俄国人做的更过分一些,他的要求是,日本人必须承认他在满洲的特权,包括日本人交出的大连港,迅速的就落入了俄国人的手里面,但是俄国人不肯反过来承认日本人在朝鲜的特权,而且还要支持朝鲜王室把日本人赶出去。这对日本造成的威胁,实际上比李鸿章和袁世凯在朝鲜造成的威胁还要大。日俄亲善论主要的障碍不在日本方面,而是在俄国方面。俄国当时的外交如果稍微灵活一点的话,估计日本方面是没有任何障碍的,伊藤和陆奥都是当时日本政坛的核心人物,他们说话是能够算数的。

    另一派是英日联盟派,它的主要代表人是山县和桂太郎。他们的看法是,因为大英帝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国际体系的主人,所以要跪舔大英自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第一次没有成功这很自然,并不代表我们的路线是错误的。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了以后的努力,以后不但不应该放弃跪舔的努力,而是应该更加加倍的跪舔,加倍的跪舔以后,一定会取得成功。 1902年的英日谈判果然给了他们这种成功,当然这一点也主要是俄罗斯作死造成的。俄罗斯人过于自负,对于大清和日本送上门来的友谊不屑一顾,把双方都给得罪了:尽管李鸿章已经签了中俄密约,把大清置于俄罗斯的保护之下,但是俄罗斯还是直截了当的占领了长城以外的所有土地,设立了东三省总督;尽管日本人苦苦哀求,愿意出卖整个满洲换取朝鲜的特权,而俄国人仍然是连朝鲜都不愿意给他。

    它一面打大清,一面打日本,自然而然的造成了相应的后果,就是说,绝大部分列强都会认为,俄罗斯人干得太过分了,大清在袁世凯主持外交部那段时间内,渐渐的就倒向日本。这一点你从他在日俄战争时期的实际做法就可以看得出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清军名义上是没有参战,但实际上全方位的是在帮助日本人的。像张作霖和吴佩孚那种人,都是一方面拿着清政府发给的钱,一方面帮日本人做外围的特务工作的。不仅是东北的地方官,而且连两江总督、湖广总督都接到朝廷的旨意,要为战死的日本士兵发抚恤金,因为日本当时财政也是很困难的。大清虽然没有一支能够打仗的部队,但是出几个抚恤金给日本朋友尽一点心意还是做得到的。他这么样尽心尽力的侍候日本人,你也可以想象他真正的心思在哪里,就是巴不得日本人赶紧把俄国人赶出去。所以日俄战争结束以后,日本人也还是相当慷慨的把铁路区以外的大部分土地还给了大清,这也可以看出他们双方之间是有默契的。从甲午战争以后李鸿章咬牙切齿非要报复日本人那种劲头,发展到只不过区区几年以后,双方都咬牙切齿的非要收拾俄国人那种劲头,基本上都是俄国人自己逼出来的。只要俄国人坐着不动的话,双方其实是根本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性的,更谈不上是同仇敌忾了。

    第三派的道路在当时,官方影响是最小的,但是最后却引起了最大范围的影响,就是头山满、犬养毅和黑龙会所主张的泛亚主义。泛亚主义在日本国内其实是,真要按照人头计算的话,恐怕是最得人心的主义。如果当时日本实行普选制或者大众民主的话,泛亚主义者指不定会通过共和主义赢得日本绝大部分选票的。因为明治维新这件事情毕竟是少数比较通晓国际形势的上层精英搞的,要想在这样足够短暂的时间内把自己由亚洲人变成欧洲人,技术困难仍然是非常之大的。泛亚主义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说,我们在欧洲人面前还是不认输,尽管从现实主义角度来看,我们非按照欧洲人的游戏规则来玩不可,而且日本人现在能够取得一点成就,能够比大清和暹罗要强一些,也就是因为日本人学欧洲人学得比较好的缘故。这个事实改不了。但是,尽管事实层面上是欧洲人强,但是在道义层面上,我们不能承认我们东洋人输人一等。我们可以这样解释说,欧洲人尽管在功利主义层面上是占了我们上风的,但在最根本的仁政的尺度上仍然是低我们一等的。东洋文化尽管在技术层面上是不如别人的,但是在最根本的道义层面上,在王道乐土、人民协和、忠诚,这些最基本的伦理道德方面仍然是高欧洲人一等的。我们现在学欧洲人是出于不得已,但是等到将来,韬光养晦足够长的时间,等我们足够强大以后,我们还是要讲究弘扬东洋文化。日本人作为东洋文化的先头部队,理所当然的在我们获得成功以后就要提携东洋的其他小兄弟,领导他们,让他们顺着我们走过来的道路,解放整个东洋。

    黑龙会的这个「黑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要把俄国人赶出黑龙江的意思。这跟孙中山倡导的口号,是要把满清赶出长城,是同一个意思。他心目中的大亚洲是以黑龙江为边界的,把白种人从黑龙江以南的地方通通赶出去,在日本人的领导之下,把他们通通解放出来。这种做法在外交上,在当时是纯属自杀,没有一点可行性,但在民间的影响仍然非常大。可以说它代表了民间的感情倾向和最终目的。因为你韬光养晦总要有一个目的,富国强兵,富了以后干什么呢?如果不是为了重新弘扬东洋的价值观,那么我们现在在那儿辛辛苦苦的干什么呢。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难道不是为了共同富裕么?如果把这最后目的给取消的话,当初我们不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受二茬苦,那是所为何来?这个心理动机是很容易理解的。最初的时候,理想主义者差不多全是泛亚主义者,黑龙会也好,头山满这些人也好,代表的是民间的豪杰和志士。孙中山的同盟会和晚清的革命家,绝大部分都是从他们那儿培养起来的。

    从外务省的角度来看,日本既然已经承认了条约体系,那就是说,等于是承认了大清是唯一合法政府,大清通缉的那些民族分裂分子,像孙中山之流,我们日本人不抓你已经很客气了,怎么可能再支持你。这些人之所以没有饿死东京,而且还在一天到晚嫖宿幼女,经常过着奢侈的生活,关键就在还有人养他,养他的就是黑龙会这批人,这些民间的志士。在他们看来,大清已经沦为西方列强的朋友了,日本本国的统治者也有很大的嫌疑是里通西洋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买办资产阶级诸如此类的反动势力。真正代表东洋文化纯洁性的只有他们还有亚洲那些国家的愿意响应他们号召的革命志士。

    对于他们来说,资助孙文的革命,其实同时也含有对日本本国的宪法秩序和政治规矩不满的动机在里面。因为本国的政治统治力量是追随西洋,采取维护条约体系的态度。这在泛亚主义者看来就是,不完全是不明智的,也许是明智的,但是肯定是不光彩的。因为日本它毕竟也是亚洲人,大清也好,朝鲜也好,还是其他地方也好,他们都是黄种人,日本人理所当然的应该在自己混出点成就以后,就应该是对那些落难的小兄弟有所扶持,即使不是正式的公开的扶持,力量不足,但是我们至少要加以保护,至少要精神上加以鼓励,不要让他们的种子绝灭,这样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而外务省的当权派连这样一点都不做,只是一天到晚去争论著到底是应该跟英国人走还是跟俄国人走的问题,好像是我们黄种人就是注定要做白种人的小兄弟一样,实在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了,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所以他们实际上是,一方面在支持孙中山去推翻清朝的同时,另一方面对本国的统治阶级,也觉得是,其实你们也是早晚该推翻的对象,只不过现在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们认了,总有一天敌弱我强的时候,我们会跟你们算总账的。后来三十年代以后,日本国内宪法制度的改变和国际秩序的改变同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从明治、辛亥以来长期积累的结果。

    1902年的英日协定签署的时候,英国大体上还是远东地区的直接主人,它的舰队是经常游弋在上海和香港之间的。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进一步改变了游戏规则。英国驻远东的舰队基本上全部撤回去了,不仅完全撤到了太平洋,甚至已经撤出了地中海。这里面关键的仍然是欧洲因素,主要是德国军备竞赛的结果。德国制造军备竞赛,直接挑战英国,对德国人本身没有任何好处,只是便宜了英国在地中海和远东地区的其他竞争者。英国人为了对付德国,不得不通过海军协定来解决问题,把皇家海军的主力集中在北海,把地中海划给了法国人,把远东的海域划给了日本人,让他们代替英国人,等于是充当分公司经理,维持远东地区的秩序。

    当时一艘巨舰是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选择的。德国在地中海的巨舰戈本号如果当时被法国海军歼灭了的话,土耳其人参战到底是参加哪一边都还说不定。因为土耳其在传统上面是亲英和反俄的国家,对于土耳其这样处于世界秩序比较边缘的地方的国家来说,它其实也是机会主义者,就是说,它反正知道亚洲人是斗不过欧洲人的,但是欧洲人谁强谁弱呢?那就看当时的表现了。如果英国舰队出现在君士坦丁堡,像在1878年柏林会议的时候一样,英国舰队开进了马尔马拉海,出现在君士坦丁堡门前,那么土耳其人肯定会认为英国人强,然后就会站在英国人一边。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反而是德国的戈本号出现在君士坦丁堡门口,这样做立刻就改变了君士坦丁堡的政治对比。亲英的势力下去了,亲德的势力上去了,土耳其人加入了德国人一方。其实这一点就是法国地中海舰队不称职的表现。如果法国地中海舰队能够在意大利和突尼斯之间把德国的分遣队歼灭了,德国舰队到不了君士坦丁堡,那么土耳其人不是一定会倒向德国的。而土耳其人不倒向德国,达达尼尔海峡通道就会畅通,而俄国人可以通过黑海航线出口它的粮食,进口协约国的军火的话,那么二月革命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戈本号这件事情,实际上是牵动了整个二十世纪历史局面的。

    在远东的情况就是,英国人跟地中海的情况一样,一点也没有可以使用的海军力量,甚至连陆军都要反过来向袁世凯要军火。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的表现其实比法国人还要稍微好一点,尽管当时注意这一点的人还不多,当时人的观点主要是集中在欧洲方面。法国人轻而易举的放跑了德国的两艘巨舰,但德国的太平洋舰队实际上比德国的地中海舰队要强大得多,它的舰队游弋在复活节岛和瓦尔帕莱索和青岛之间,几乎切断了智利硝石的出口。如果日本人围歼这支舰队的努力像法国人那样拖泥带水的话,那么这支舰队很可能越过太平洋、中国,一直开到圣地亚哥。开到圣地亚哥,那么就一切都完蛋了。因为当时协约国大部分军火原料是从智利进口的。太平洋航线一旦放松,而德国人开进了圣地亚哥,在智利扶植一个土耳其式的亲德政府,把智利硝石出口完全切断,那么协约国大部分军火生产,至少是暂时会陷入停顿状态。

    如果这支舰队干脆反过来向西开,从青岛直接打进大沽口的话,那么基本上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进北京。因为北洋政府的海军基本上是象征性的,过不了几个小时,大沽口的防线就会被摧毁,德国人只要派出几千名训练有素的部队下船的话,过不了两天就能从天津直接进入北京,然后在北京随便扶植哪一个派系,建立一个亲德的中华民国政府,也是意料中的事。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主要还是因为日本舰队比较给力。按说日本人当时比法国人穷得多,但是他全力追歼德国的结果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青岛占领了,把德国太平洋舰队打到全军覆没的地步。这件事情,实际上对于世界历史是关系非常之大的,可以说对中国这样的国家来说,它的关系就像戈本号和达达尼尔海峡封闭,对十月革命的影响那样关键而致命。但是我们教科书上也从来不提的,提起来等于是长了日本人的威风。

    在这场战役结束以后,在1915年前后,英法两国内阁都向日本人许诺,把德国在太平洋和远东的所有殖民地,包括青岛在内,通通转交给日本。实际上按照十九世纪的外交规则,日本外务省只要稍微大胆一点,它在这个时候就可以制造既成事实,变成远东的主人了。后来日本国内的激进派和泛亚主义者对外务省和国际协调主义者极端不满意,是有其道理的。因为在这以后的几年,日本外务省的表现一直是坐失良机。如果它在战争结束以前,甚至在战争结束最初几个月,美国人还没有积极干涉远东事务的时候,直截了当就造成既成事实,如果有任何一届中国政府跟它作对的话,它可以直接推翻这届政府,基本上是不会遇到任何阻力的。这时候即使它把满洲从中国割出去,也没有多少阻力。但它始终是无所作为,一味的谈判谈判谈判,没有充分的使用它的实力容许它行使的巨大权力,而谈判的主要效果就是拖。拖过了时间就不行了,拖到华盛顿会议的时候,美国已经开始积极的干涉远东了,而沙皇俄国崩溃所造成的政治真空已经填补上,沙皇俄国被侵略性更强、渗透能力更强的布尔什维克政权取代,于是日本人在远东的扩张变得更加困难了。最后,真到1922年签署条约的时候,日本人连青岛都没有保住。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仅仅是日本人失败了。失败其实是日本人经常遇到的,而是日本人失败和他拥有的大好机会和巨大实力优势,根本不成比例。遭到失败是任何人都有的事情,但是遭到不成比例的失败,那就说明是,负责办事的人员很不给力了。从日本国内的角度来看,就证明他们一向的偏见,就是说,毕竟买办资产阶级还是靠不住的,只有日本的穷苦人民才是真心尽忠于天皇热爱祖国的,那些依靠跟西方人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人,由于他们的既得利益缘故,他们是根本不敢大胆的破坏国际体系,因此白白的牺牲了日本下层百姓用他们的巨大牺牲换来的大好机会,辜负了天皇陛下的圣恩。这种理论不完全是虚构,即使有夸张的成分,它可靠的程度,比起后来东亚流行的许多种理论,包括什么反帝爱国理论和革命理论,靠谱的程度要大得多,它离实际发生的事实是非常近的。

    但是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其实他每一次都走到背运上面:在它采取武断行动能够成功的这个二十年代机会窗口,在台上的是优柔寡断的国际协调论者,台下的那批人尽管看到了这个机会,激进派尽管看到了这个机会,但却在台下一味地嚷嚷,没有发生实际作用;等到三十年代激进派终于通过政变和暗杀的手段赶跑了这些买办资产阶级,建立了符合人民利益的革命政权的时候,其实机会窗口已经关闭了。这时候,东亚的局势已经大变了,最重要的就是,北伐已经成功了,国民政府已经建立了,等于说是整个亚洲大陆都已经掌握在敌视日本的势力手里面。这时候你再要回头,无论是青岛也好、满洲也好,还是任何地方也好,都必须要结结实实的打一场硬仗才能够得到利益了。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基本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现在必须打硬仗才能够得到。这就是机会窗口的问题。如果1912年的时候,日本人有一支小队出现在北京或者沈阳的话,像张作霖这种人会感激涕零的跪在日本人面前,恳求他赶紧派兵来拯救皇上;但是在三十年代的时候,同样的日本兵出现的时候,那就变成一场战争的种子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于中华民国的政治结构来说,就是说,撤掉了维持这个政治结构的主要动力。因为民国之所以存在,主要不是出于内部的动力的缘故,而是维持国际体系的需要。既然国际体系在欧洲已经瓦解,列强,尤其是英国人维持远东体系的决心已经基本上烟消云散了。相应的,各省军阀维持北京中央政府的动机也就急剧衰弱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中华民国政治结构的影响,主要就可以通过外交交涉的方式变化产生。在袁世凯时代,无论如何,列强搞交涉的话,主要还是跟外交部搞交涉;一战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你跟外交部搞交涉,差不多只能够达成一些原则性的协议,真到执行的时候,那就出现执行难的问题。一方面是北京政府,基本上没有力量强制各省执行它的协议;另一方面北京政府自己也没有多少执行协议的诚意。因为它已经学到了一种国民外交的绝技,说白了就是签了条约不加执行,然后耍赖皮说这是群众运动的缘故。这两种因素相互刺激的结果就是,要么你根本就不办事,要么你办事的话,你就得回过头去找那些真正能够具有责任能力、说了话能够算话的人,比如说你去找张作霖。你跟北京政府的顾维钧或者王正廷签一个条约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这个条约只能表现一个抽象的意向;但是跟张作霖签一个奉俄协定或者什么新五路协定,那么该怎么修铁路或者该怎么分红,具体问题就解决了。诸如此类。

    孙中山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向英国人控制的海关要求海关分红。尽管这一次他失败了,但是最终,他和他类似的人、地方强人提出的类似要求还是得到了胜利。英国人控制的海关,格于中国事实上已经走向了分裂的事实,就觉得把全部海关收入交给北京政府,让北京政府去镇压那些反对北京政府的各省独立势力,对于那些各省来说是不公平的。例如对于广东来说,广东人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们通过海关交的税,送到北京去,让北京人拿这些税款武装军队来打我们,这不是说英国人已经跟北京结成联盟向我们广东宣战了么?所以这样做造成的结果就是,英国人不得不改变,尽管最初拒绝了孙中山的要求,最后还是采取了一种等于是分裂中国前兆的做法,就是,根据各省交纳关税的比例,把关税分开来。比如说,有20%的关税是广东交的,有50%的关税是上海交的,那么这个关税就不再在北京计算总账了,也分出20%来返还给广东,50%返还给上海。然后天津交了15%,所以就还15%给天津;山东交了5%,就还5%给山东。诸如此类。这样一来实际上的结果就等于说是,广东变成广东国了,上海变成上海国了,青岛也变成青岛国了,诸如此类。海关原来是为大清服务的一个代理人机构,现在变成了大清解体后各个独立和半独立势力的代理服务机构。孙中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按照他设计的这个公平分配的方法,广东政府才会有足够的财源搞它的北伐活动。

    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如果这种情况继续演变二十年或者三十年,那么中华民国像一个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差不多了。大哥伦比亚共和国最初的时候也是由于当地的土豪因为在分割税收和支付退伍军人养老金的问题上谈不出结果来,首先也是让外国代理人来统一负责他们的征税工作,然后听他们分割税收,最后就干脆就直接分裂了。之所以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归根结底是因为更加强有力的、更加不守规矩的外国人介入了这场游戏,那就是苏联。苏联通过我们众所周知的过程,因为这个众所周知的过程我在前几次演讲中已经讲过,所以现在我就懒得重复了。我只说结论部分就行了。就是说,苏联通过每十年递增十倍或者几十倍的金钱和经济援助,扶持了广东政权,通过国民党的北伐,颠覆了北洋政权和远东条约体系,然后在国民党内部安插共产党,就破坏了国民党统一中国的企图。大致的经过就是这个样子。国民政府的产生,最初根本上就是西伯利亚局、远东共和国和远东局利用国民党安插本地共产党,破坏帝国主义对远东统治这种手段。从后来发生的情况来看,它基本上是达到目的了。在二十年代末期,通过分割北洋和大清剩余遗产建立起来的一系列独立和半独立政权,在国民党的北伐过程中间基本上被扫荡干净。

    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一战以前的政治逻辑还能生效的话,那么在南京事件当时,大英帝国就应该进行干涉,即使英国不进行干涉的话,日本至少应该进行干涉。因为在南京事件发生以前的话,日本情报机构是掌握了共产党在国民革命军内部执行苏联计划的全部文件的,文件具体到,支部是谁,谁负责干什么事情,都已经搞清楚了。整个计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中国内部挑起反对帝国主义的势力。如果按照以前的政治逻辑的话,在北伐军已经火烧到美国驻南京领事馆,杀死大批外国侨民的情况下,联军舰队毫无疑问应该出兵占领南京。即使是英国人不来,日本人距离最近,利害关系最大的,应该赶紧采取行动。但是,由于币原的优柔寡断,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可以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在北伐军挑衅性最强而且立足未稳、还没有建立起稳定的合法政权的情况下,他们没有直截了当的掐死这个危险势力,坐等着,经过中国内地几年的混战以后,蒋介石在南京把政权稳定下来,结果稳定下来以后,大多数在远东利害关系不大的欧洲国家,开始采取妥协态度,放弃了他们在远东的利益,拍屁股走人。汉口的英租界和九江的英租界就是这个阶段收回的,海关的权力也是在这个阶段收回的,上海资本家的金融自由是在这个时间取消的,资源委员会是在这个阶段成立的,宋子文的中央银行是在这个时期取得对私人银行的监督权的。可以说是,中国国内的自由资本主义和条约体系的殖民主义是同时倒台的。在这一切发生的当时,币原始终没有明确的反应。

    从日本的国家利益考虑,这样做应该是很愚蠢的。因为日本不是一个欧洲国家。如果法国人、意大利人可以说是,大英帝国不管了,我们也撂挑子不管,他们的利益是很少的,把关税增加5%,对他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把海关从英国人手里面夺走,对他们的利益影响也不大。但这对日本人的利益影响就大了。国民政府按照这种方式发展下去的话,不可避免的,要像是对付汉口英租界一样对付日本人,那么日本在满洲的利益是早晚保不住的。日本人面临的选择是这样的:如果你打算你好我好大家好,顺着走的话,你一定要承认国民政府的话,那你干脆就像是英美和欧洲国家那样,索性放弃自己的利益,自己带着自己人回国算了;如果你下定决心不肯放弃满洲的利益的话,那你还不如提前准备打一仗。要想打一仗就要在敌人立足未稳,尤其是合法性还没有建立的情况下,具体的说,就是一定要在宋子文为蒋介石制定的那套财政税收体系建立以前,蒋介石还处在游兵散勇、到处抢劫的革命军的那种情况下,一刀做掉蒋介石,那是成本最低而效率最好的。但他偏偏错过了这个机会窗口,等到蒋介石打来打去,政权机构基本稳定,基本上把各路军阀快要打平了,中央政府快要建立起来的时候,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打过来了。这等于是选择了一个最糟的打击机会。要么你一开始在蒋介石最脆弱的时候一下就把他打掉,保住你的权利;要么呢,你现在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机会窗口,那你干脆就不要打算了。

    所以日本人在这二战以前的二十年,基本上是每一次都在最糟糕的时机选择做最糟糕的事情。外交上的事情其实是没有绝对的好事和绝对的坏事,同一件事情,提前二十年做就是好事,拖二十年做就是坏事。在正确的时间做,那就是好事;在错误的时间做,那就是坏事。塔列朗亲王有一句名言说是,当时是拿破仑杀了甘当公爵,他说,这件事情比罪行更加糟糕,因为它是一个错误。罪行对国家利益不一定是有害的,但是错误肯定是有害的。而日本人所做的那些事情,毫无疑问就是错误。但是按照他自己的政治逻辑来看,那不叫做罪行,那只是纠正他以往的错误。日本过去太冤枉了,出力的是他,却得不到报酬,老是被那些没有出力的人忽悠,所以我们现在要报复一下。从他们的心理上来讲,这不但不是一种侵略,而是一种伸张正义的过程,是为了黄种人争取平等权利,是为了打击出卖黄种人共同利益的白人帝国主义走狗采取的必要措施,尤其是为了打击国民党这个包藏共产国际间谍的白手套,那是完全正当而且证据确凿的事情。

    从他的角度来看,实际上,日本人在这一方面提出的证据,说明他们实际上是相当老实的人,他们说是,在抗战前提出的那些条约,像广田三原则交涉的时候提出的条约,其实要求是相当有诚意的,他们基本上没有提出什么领土要求和经济上的特权要求,只要保住他们在九一八事变中建立的满洲国就满意了。他们在关内对蒋介石是毫无要求的。真正实质上的要求,实际上就是要求蒋介石清共,要求把国民政府内部的共产党剔出去,要求国民党跟苏联和共产党断绝关系,大家联合起来剿共,那么一切都可以商量。其实你如果比较一下,这些做法跟以色列的外交是差不多的。以色列并不希望得到阿拉伯人的土地,他只要是,阿拉法特愿意清洗政权内部的恐怖分子,愿意停止跟伊朗打交道,其实以色列人多让一些土地都是可以的。但是实际上阿拉伯人在这方面是绝对不肯让步的,因为恐怖主义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他们只有在搞恐怖主义的时候才能赢,打仗的时候是肯定要输的,所以他们绝不肯放弃恐怖主义的。蒋介石出于同样的逻辑,他也是不肯放弃他的军统和超限战的。

    日本人给他提出的要求,其实跟布什总统和联合国2005年的时候给阿萨德提出的要求差不多,他要求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主要不是撤军队,而是主要撤出地下情报组织。因为叙利亚的地下情报组织在那儿不断的暗杀黎巴嫩的总统和总理,使黎巴嫩的政治生活没法进行了。蒋介石在华北玩了一次同样的把戏,无论表面上的条约是怎么样的,但他实际上始终是要派军统的特工部署在地下区的,不断的搞国民党最喜欢的那种暗杀活动。只要你得罪了国民党就肯定要遭到暗杀,那么国民党党部是不是在名义上撤出河北,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日本人再三要求他把这些人撤出去,但实际上效果是等于零的。国民党从来没有遵守过协议,如果他们真的遵守协议的话,那么淞沪抗战就不可能爆发了。因为1932年的淞沪冲突,已经把上海自由市划进非军事区了,日本人是真的遵守这个条件的,在1937年战争爆发前夜,它在上海没有几千人,所以国民党才敢打他。但国民党一开战,就刹那间冒出几十万人来,而且全部是在上海自由非军事区内部。他们以前是在干什么呢?当然很简单,他们以前没有穿军装,然后蒋委员长一声令下,他们现在突然把军装穿起来了。

    远东的国际体系就按照这种方式一直演变到抗日战争前夜。除了日本人自己觉得自己是冤大头以外,苏联和国民政府都认为自己是赢家。从苏联人的角度来看,他已经干掉了张作霖、吴佩孚这样坚定不移的反共分子,换上了蒋介石这样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容共分子。这个成就很大,就像是如果你能够在西班牙把弗朗哥将军做掉,让西班牙共和政府掌握权力一样。西班牙共和政府虽然也是资产阶级政府,但是其中包含了大批共产党的间谍。整个共和党内部,被匪谍渗透的如此严重,以至于只要共和政府多维持几十年,等到二战结束的时候,它肯定会落到共产党的手里面的。如果弗朗哥将军胜的话,那么共和派要完蛋,共产党也肯定要完蛋。从斯大林的角度来看,蒋介石能够赢张作霖,这就等于是他已经赢得了亚洲的西班牙战争。因为在欧洲的西班牙战争中,弗朗哥将军是把共和派、共产党都给打败了。

    而从蒋介石的角度来看,他认为他已经通过无赖手段拆散了条约体系,让日本人的优势力量完全落空了,而且他还成功的实现了,尽管只实现了中苏反对日本的事实上的包围圈。有这个包围圈在,他才敢大胆的发动抗日战争;没有这个包围圈在的话,即使他在内部已经做了一些金融方面和军事方面的准备的话,这场战争仍然是没法打的。从他的角度来看,即使在情报部门和党务部门中间,因此留下了大批的匪谍,而且必须在西北对亲苏势力留下一个避难所,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很小的牺牲。双方都认为自己赢了。

    而日本人,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看,已经被逼到毫无办法的地步,他们认为他们已经给列强和国际社会提供了足够充分的证据,如果他们现在再不在最后的机会窗口消失之前进行干涉的话,那么整个亚洲早晚会落到苏联人手里面。但基本上,欧洲和美国都不接受他们的逻辑。他们只能选择,要么是按照国际社会的要求,整个退出亚洲。这样做的结果实际上是将越南战争时期亚洲即将出现的局面提前几十年出现,但是实际上是对日本自己是有好处的,日本人可以不受战争损失,而且一旦日本退出亚洲以后,苏联和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活动也肯定要提前展开,而蒋介石肯定也是顶不住的。蒋介石在失败以后,共产主义势力会提前三十年进入东南亚,很可能从马来西亚到新加坡,都会变成赤色政权。

    但这种情况非常有利于日本,在整个亚洲大陆赤化的情况下,无论日本国内是民主还是不民主,它都是西方国家和美国反对苏联的唯一同盟候选人,这时候它就变成亚洲的弗朗哥政权了。美国人尽管讲究民主,要求推翻一切独裁政权,但是最后仍然不得不扶持弗朗哥和萨拉查,为什么呢,因为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如果让弗朗哥和萨拉查倒台了,那就肯定是共产党上台。所以尽管他们独裁,仍然是非扶持不可的。日本如果肯采取这种政策的话,实际上它在战前的明治宪法体制是不一定要改的,实际上它完全可以维持一种弗朗哥政权式的存在,在冷战全面爆发以后,充当北约的代理人。但它没有走这条路。从它自己的角度来看,实际上,它是牺牲了自己的国家利益,在非常不利的条件下,替西方国家做出牺牲,而且还要被西方国家打。

    从蒋介石的角度来看,他等于是在一个错误的认知图景上理解问题。北伐以后的国民党已经不是辛亥时期的国民党,不再是黑龙会的代理人,而变成苏维埃的代理人了。他从他加入北伐开始,被苏联人安排的任务就是,作为一个白手套,赶走真正反苏的反动势力,像张作霖之类的,然后,再让苏联安插共产党人从内部取代。蒋介石认为他自己是足够聪明,能够识破苏联人的阴谋,能够利用苏联的力量,首先赶走帝国主义,然后赶走日本人,最后还能像土耳其的凯末尔一样,在实现民族国家、建立民族国家的目的达成以后,再清算掉内部的共产党人。当然他最后失败了。功亏一篑。在他自己以为快要成功的地方,落到了满盘皆输的下场。

    苏联人以为他的算法比国民党要高明得多,成功的把自以为聪明的蒋介石和日本人都算进去了,把日本人在亚洲大陆的遗产和蒋介石的苦心经营全部纳入到自己手里面。但实际上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放弃了欧洲的正面战场,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亚洲的侧面战场,把从满洲、中国、越南直到东南亚一线,全部拿下来了。表面上看成功非常大,但实际上这就等于是放弃了先进的、能够带来利益的地区,继承了、征服了那些落后的、需要自己倒找钱的地区。征服落后地区实际上是一件赔钱的交易,这就是美国在1948年和以后的很长时间不愿意干涉亚洲大陆的根本原因。

    这个做法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的情况跟中古时代的情况不一样。苏联如果是有一个软弱的中国,无论是北洋军阀的中国还是蒋介石的中国作为自己的敌人,它花钱是不太多的。但它如果控制了整个中国,一个友好的、共产主义的中国,它为了把这个中国扶起来,需要花的钱,实际上是比对中国为敌要大得多。越南的赤化,表面上看是美国的失败,实际上是把这个巨大的包袱移到了苏联的头上。苏联因为它的成功,而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这对它来说,表面上的胜利,实际上反而是失败。它如果当初的话,肯勉强维护远东秩序的话,听任远东处在破碎状态,存在一系列独立和半独立的软弱政权的话,实际上它可能会负担更轻一些,说不定还能够以某种方式转型为一种半共产党的威权政权而不至于完全垮台也未可知。

    所以这里面与其说是要讨论外交策略的高明问题,倒不如说是讨论你自己资源和策略的恰当配比问题。而资源和策略的恰当配比问题,回溯到最后,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因为意识形态就是你对使用资源和人力的方式问题。好,我现在就讲这些吧。

    问答环节

    提问人A:为何歧视链中墨家的位置比儒家低?

    刘仲敬:墨家凭什么要求比儒家更高的地位呢?它产生的要晚得多,出身又要差得多。难道工匠阶级能够跻身贵族骑士之上吗?像孔子那种出身,他就等于是欧洲的贵族阶级了。最初的儒生基本上就是,相当于是失去固定封地的日本武士。而墨家全都是工人阶级的手艺人。单凭阶级出身这一点就不能把它列在儒家之上。再从时间演变的程度来看,墨家的产生明显要晚得多。它吸收儒家的东西很多,而儒家吸收它的东西很少。一直到汉代,基本上的情况就是:墨家有的,儒家差不多都有;而儒家有的,墨家就不一定要有了。儒家可以以周礼为依据,也就是说它有历史传统的依据;而墨家必须自己创立一个平民色彩很强的教会性组织,产生自己的教主和秘密团体。这样的秘密团体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它跟平民和宗教相结合的情况下。而墨子本人又有强烈的尚同倾向,这些东西都是很明显的危险因素。

    提问人B:假如在珍宝岛事件以后,尼克松默许了苏联对中国进行核打击,您觉得中国将会怎样?

    刘仲敬:这样做显然对中国要有利得多。拔掉了核武器的中国就像是没有核武器的朝鲜一样,只对统治者不利,而对广大人民是非常有利的。而且尽管苏联的水平比西方国家要低得多,但是还是比中国的任何政权都要高得多。所以即使被苏联征服,仍然比中国独立自主要强得多。毫无疑问苏联征服了中国以后,会被迫不得不拿出很多钱来支持中国。所以吃亏的肯定是苏联,占便宜的肯定是中国。更不要说是苏联在解体的时候肯定会带着中国一起解体的,这样子,问题在1989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解决了,和后面发生的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包括核平西安以东和安拉胡阿克巴之类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根本不必考虑。

    提问人C:三个问题。第一,您之前说新疆是一个绝地,四处都会布满胡志明小道,现在纳扎尔巴耶夫政权好像已经不太行了,您觉得大洪水预表还有多久。第二,现在美国处在小加图之后,凯撒之前,您觉得美国现在离凯撒时代还有多远。第三,您之前说随着科技进步,机器人技术有可能复活骑士团制度,您能不能再详细解释一下。

    刘仲敬:纳扎尔巴耶夫等于是一个小型的中国,他那种经济体制是非常惟妙惟肖的预示了后苏联、前共产主义国家的经济结构,就是以寡头为主,名义上搞市场经济,实际上搞权威经济这个国家基本社会结构。它的脆弱性基本上是适用于苏联时代以后的所有半共产主义国家的。所以如果纳扎尔巴耶夫垮台的话,那他垮台的方式很可能就预示着从白俄罗斯一直到越南的整个后共产主义世界的未来的命运。它的问题是在于,它处在一条危险的、重要的交通要道上面,而哈萨克斯坦是一个非常人为制造出来的国家。在二、三十年代发明民族的时候,俄国人始终没有搞清楚,到底是哈萨克人应该叫吉尔吉斯人呢,还是吉尔吉斯人应该叫吉尔吉斯人。如果让他们自己发表意见的话,他们大概也是要打一仗的,或者是打N多仗的。但是他们由于自己当时是没有明确民族意识的,所以俄国人愿意怎么叫他们,他们最后也就认了。你如果去看十九世纪的文学著作,或者中亚的历史著作,你就会发现,现在叫做哈萨克人的那些部落,当时俄国人把他们叫做吉尔吉斯人。就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哈萨克民族建构的脆弱性和虚弱性。

    在哈萨克内部真正起作用的与其说是它人为建造起来、还没有根深蒂固的这个国族概念,不如说是它根深蒂固、而且确有认同基础的各帐和各宗族的概念。大帐,小帐,中帐,以及起更大作用的各族族长和族民之间的关系。而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就是一个部族主义者,他对他自己的家族和部族是非常照顾的。因此他死以后,大概率现象就是,由于部族和家族的分化,导致国家的解体,然后在解体的过程中间,苏联遗留下来、依靠石油收入和贸易收入和腐败交易维持的这个上层政权,会严重的空壳化,在它的国土上将会遍布许多事实上的半独立的政治团体。而这些半独立的政治团体跟它们危险的地缘政治形势结合起来,很容易把这个国家变成高加索人、中亚人来回网络的一条通道。

    像美国在什么情况下会演变成凯撒主义,这是要看边界条件的。边界条件必须足够封闭,然后才能够形成罗马帝国。如果边界条件变得开放的话,也么罗马帝国就可以永远形不成了。小加图之所以是小加图的话,就是因为在他当时,他还觉得帝国不是一定不可战胜的,他还可以做最后的努力的缘故。你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以前是不可能准确的预见得到边界条件会演变到什么程度。你只有在越过某个十分明显的节点以后,才会看出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逆的状态。小加图那个时代,格拉古那个时代,肯定都还不是节点所在的时代,还不能说是发展方式是已经定局了。

    你要说机器人会形成骑士团,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你要操作灵活的机器人的话,那你必须有:第一,相当多的财产和产业的投资;第二,你本人必须有很好的技术水平和长期的训练。没有这两项条件,你不可能有效操纵机器人的。操纵机器人所需要的技术,比起操纵一匹阿拉伯战马和精致的宝剑是要复杂得多的。不是训练三个月就上场那种义务兵役制的士兵所能胜任的。能够操纵机器人作战那个团体,必须是经过长期训练的精英集团。这是很明显的道理。而且这个精英集团,即使本人没有财产,他自己所在团体也必须是相当富裕的才行。

    提问人D:第一,在大洪水时代,西方有什么理由会派兵保护东南沿海呢?第二,如何说服自己的亲友离开。

    刘仲敬:这个完全看你自己呀。你要有能力引起注意,然后别人才会觉得值得保护你。所谓能够引起注意,那就是说你必须有很明确的方向和很强大的院外活动集团才行。如果仅仅是有经济利益那是不够的,因为在现代条件下,物资和资本的转移是非常迅速的,如果是没有政治上特殊关注的话,那么避险的最简单方式就是,迅速的把资产转移走,把侨民撤走,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他如果要管的话,那肯定是事先已经有过长时期而且足够强大的院外活动集团经营。这些史前史,像以色列建国以前那些犹太协会的历史,或者像克罗地亚的乌斯塔沙那些流亡团体的历史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史前史的种子存在,后面的东西是根本不会发生的。可以说这种东西,事先就决定了某个假想的团体能不能存在。你想,立窝尼亚或者库尔兰公国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肯定比爱沙尼亚要长得多了,它们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在它们的土地上存在爱沙尼亚?在中世纪的时候,摩拉维亚和波西米亚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吧,恐怕任何人也没法看出:为什么波西米亚会装逼,把自己装逼成捷克以后就变成民族了;而摩拉维亚就降成一个地区了。其实关键就在于这些因素。你能不能够事先抢占生态位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当然,跟抢占生态位比起来,忽悠一批小白,应该是一个技术难度很低的事情。如果你连小白都忽悠不了的话,我很难想象你能够忽悠的了帝国主义。

    提问人E:第一,现在科学发现人类血统是同源的,那么人类文明到底是不是也是同源的?第二,对于中国农民,到底是像秦晖所说的税收很重,还是像您所说的相对的轻徭薄赋?

    刘仲敬: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一点小小的发现就可以改变你的理论,就像古生物学一样,哪一天挖出一些头骨来,你就要把你自己历次的缺环理论全部改写了。所谓两河流域,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肥沃新月地带文明起源论,是根据现有的考古学证据所得出的主流理论。可以说在除中国以外,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的。仅仅是单凭时间来说的话,最早的小麦驯化地、最早的城邦和文明遗迹,毫无疑问都是在耶利哥、以色列和叙利亚边境一带,然后在两河一带,然后才在埃及出现。这时候印度、希腊和中国这些地方还是没有丝毫痕迹的。而且中国可以考证的最早朝代 — — 殷商,像战车、青铜器这些技术,它的两河痕迹是非常明显的,而时间比两河地区晚了一千多年。这里面引出的推理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说,是由两河方面的最先创始,然后渐次扩张到印度河流域,再进一步扩张到远东的。这是目前的主流看法。中国方面好像是,搞夏商周断代工程目的是为了推翻这种说法,但是并没有找出任何值得一提的证据。所以,应该说来,像刚才那种说法:第一,它不见得是正确的,只是主流的;第二,能够推翻它的证据目前还不存在;第三,中国人不承认它,但是没有找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反面证据。

    关于农民问题,其实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这涉及的时间和地域太广了。什么时代农民的负担重、什么时代农民的负担轻,包含着大量的记录缺环,而且,各个朝代起始期和中间期也不一样。所谓费外费这件事情,你要说是明清时代常见现象,那是可以的;但是,是不是秦代的常见情况,那就很难说了。军国主义的聚敛可能在战国或者秦和西汉是常见的,但是很难说在东汉家族主义盛行以后负担仍然是这样的,因为有很多侧面的证据表明,东汉以及以后的各朝代,发生的事情是朝廷财政和税收的严重收缩。收缩的部分到底是被大家族截留了,还是出现其他什么情况,只能说是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问题。

    而且中国作为一个分析框架来说,非常不适合。首先就不要说中国地方太大,就是南朝内部,也没有统一的税收制度。南朝和北朝之间的税收制度是相差很远的。即使是在唐朝,在理论上北朝吞并南朝以后,但它自己内部的税制仍然是南北不同。中唐以后,两税法实行通过征收消费税和垄断贸易的方式为中央敛钱,用大量的运输,通过扬州到宣武之间的大运河转输,这本身就造成了经济区的分割。河北三镇以及宣武的中央地区,以及淮南节度使管辖的江南西道经济区的税收制度是差别很远的。而且帝国的统一只是礼仪上和人事上的统一,在它最大一统的时代,实际上也只是礼仪上和人事上的统一。说到税收制度,它从来没有统一过,而且不统一的程度,恐怕比西方那些小面积的民族国家不统一的程度还要大得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讨论统一的农民负担,基本上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事。这个无意义的程度就像是,你提一个问题,要求测量一下,刚果河地区,大象、蚊子和河马的平均体重一样。涉及的都是跨物种的东西,而且测出来的结果本身也是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

    提问人F:现在天朝的财产和家属基本都质押在罗马世界里,如果起冲突的话,他们就不考虑那些家属和财产吗?

    刘仲敬:蒋介石都把蒋经国送到苏联了,但是他最后还是干出来了。你也不能太高估了政治家控制局势的能力。

    提问人G:许多人不想跑路,也无法说服他们,他们应该如何在大洪水中生存下来?

    刘仲敬:可以组织黑社会吧。如果没有办法说服,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忽悠这件事情是政治家必须从事的基本功,你就把它当成是一种练习好了,就像苏格拉底用他的老婆来练习哲学一样。

    提问人H:国保的人可能也听不懂您说的东西吧。

    刘仲敬:他们如果能够听懂的话也不能承认吧。任何人如果承认,你听懂了这些,那就是你已经承认,你自己不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了。因为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是不能听懂这些的。

    提问人I:有人认为清教是犹太教的嫡系。但是改革宗当中,有很多人往往仇视拉比犹太教,认为这是变质的以色列宗教,而自己才是以色列宗教的正统。您如何看待抗议宗对拉比犹太教的观点?

    刘仲敬:这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呀。一般来说,仇恨越深,就是越接近的一种表现。如果是距离比较远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关心你是真是假。我想他们就不会关心某一个佛教教派有没有衷心的维护释迦牟尼的原始教义吧,那是因为他们关系太远了。如果他们居然会关心犹太教的拉比有没有符合他们的古老传统,那就是实际上是暗示,他们自己是属于广义的希伯来传统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才会关心这些。

    提问人J:王沪宁在江泽民时代开始就在外交政策方面有影响。现在习的外交政策转变,对他本人的地位有何影响?

    刘仲敬:那谁知道。谈论这种人的影响是没有意义的。我对共产党的印象就是,凡是比较知名的人,其实都是没什么影响的。有影响的一定不会有名气,真正掌握权力的人一定不会有名气,你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2.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认同的生成:技术与路径

    文明这个东西,你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分析它,要么从资讯的角度来分析它,要么从结构的角度来分析它。如果从资讯的角度来分析它,那就是我所谓的“纯洁”与“丰饶”的问题,它就是一个资讯产生和复制的机制。第一,它的资讯产生必须是足够的丰富,大体上来讲要维持增量才行;第二呢,就是它的复制必须是足够的精确,否则误差度大到一定程度以后,会导致系统的内崩溃。但是这两方面又是有一种微妙的相互约束的关系:如果太强调复制的精确度的话,那么丰饶度就会受到损失,因为精确度的前提就是你要有一个删除机制;反过来,如果你要坚持丰饶度的话,那么精确度也就要受到损失,因为太多的芜杂会损害传递的精确度。

    这个模式可能不仅适用于文明,而且适用于很多现象,例如是生物演化的现象。生物演化的现象就是以DNA的出现为分界线的。在此之前是蛋白质和各种氨基酸之类的组成的那种营养汤,它的特点就是丰饶,它其实也是能够复制的,尤其是存在膜结构的地方,但它复制的精确度非常之差。在存在膜结构这样的地方,它可以不断的衍生,但是它会很快的把提供营养的这个原始汤耗竭。精确度则是DNA产生以后的事情。 DNA对生命的主要意义就是,它能够做到基本精确的复制。 DNA的用途就是,第一代复制以后,第二代和亲本的相似度是非常之大的,但是这样做就会导致大量资讯的流失。结果我们知道,后来形成的生命就是两种模式的联合,核心部分是DNA,用来保证精确度,周边的部分就是各种原材料,其主要作用就是丰饶度,尤其是各种偶联酶之类的东西。

    文明本身也是这样的。可以说,文明本身没有准确的定义,但是我们通常约定俗成的文明和通常不称为文明的、但存在人类的原始文化之间的差异,就很像是生物演化的差异。文明是什么?它就是能够保证一定精确度、具有一定延续性的东西。例如你说自己是孔子的门徒,那你可以说,我虽然离孔子两千年了,但是我的学说跟孔子的学说有巨大的相似度,足以保证我认同于孔子而不是认同于其他人,或者认同于基督或者是认同于默罕默德诸如此类。这个认同度的保证,就是相当于DNA的精确度保证。

    而原始文化共同的特点就是,它没有这样的保证,它有巨大的丰饶度,也就是说它的分歧度比文明要大得多。文明到底有多少种,虽然定义不同,但是最大的说法也没有说是超过几百种的;但是人类存在的原始文化的数目是多到无穷无尽,至少有上百万种吧。论丰饶度、分歧度的话,毫无疑问是原始文化要大得多。文明有别于原始文化的地方就在于,它有一套认同复制机制,这一套认同复制机制在它的体系中间扮演了相当于DNA在生物中扮演的角色。

    文明的另一个维度就是结构问题。结构问题主要是两点,一个是网络,一个是节点。大体上来讲,我们直觉也可以感觉到,文明有高档和低档的差别,存在歧视链,其基本判断标准就是节点和网络的复杂性:同一个区间内,如果网络的层次更多一些,那么这个文明就要更高档一些;对于文明内部的各个成员来说,如果他们联系的节点比较多的话,那么他们的地位就比较高,也比较安全,他们所在的文明的层次也会相应提高;外形相似、但是层次比较少或者节点比较少,那么这个文明的脆弱性就要强得多。

    例如印加帝国,给人的印象就是它的脆弱性要大得多。如果你只看表面的话,它好像有一套黄仁宇说的那种“数目字管理”的机制,它那一套结婚祭祀的东西,虽然技术上很原始,但是其实跟图灵搞的那套打卡的原始电脑是差不多的,是高度数位化、高度科学管理的东西,恐怕比起许多物质生活比它更发达的文明更加称得上是科学管理、理性管理的体现;但它是极端脆弱的,脆弱之处不在于它的模式,而在于它的层次少,层次少就会一击就破。所有的文明都经历过外部来的打击,虽然它也是可以灭亡的,但是一般来说受到打击以后,大多数文明还有一定的恢复能力,甚至在被征服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自我延续,不会像是它那样突然一击就崩溃了。所以这里面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它的层次要比别的文明的层次要少一点。类似的一些现象就是所谓西欧的绝对主义国和东方的专制国家,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呢?有过很多种说法,但是最靠谱的说法就是,尽管它们的外形有一定相似之处,但是西欧绝对君主国内含的层次比起西欧以外的任何专制国家蕴含的层次都要多得多,结构复杂度大,因此它蕴含的生机就会更大,在遭受危机和打击的情况下,它自我维持的能力也要大得多。

    层次和节点表面上看起来是跟认同没有关系的,但其实是有关系的,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阈值,尽管这个阈值没有办法像你研究脑神经科学那样精确的判断出来,但是大致的判断没有问题:网络的复杂性和节点的数目如果低于某一个数值的话,那么自我意识不能产生,认同就不能产生。你必须足够复杂,超过一定阈值以后,只有足够复杂的网络,才能够形成自我回馈,形成自我意识,在自我意识的基础上,你才能够形成认同结构。所以结构的分析和资讯的分析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同的,但实际上是指向同一个目标,像解析几何里面用代数的方法和几何的方法可以得到同一结论一样。一面是资讯,一面是结构,大体上讲,顺着这个基本框架,可以把作为演化系统的文明整个概括进来。能不能够做到像脑神经科学那种精确度不好说,但是如果撇开不同的行为主体来说,模式的相似性是非常有参考性的。

    根据这样的两种分析方法,你就可以对文明定出相应的“歧视链”。歧视链就可以根据结构的复杂性和资讯的复杂性来定。一般来说,我们认为是比较高等的文明,都比觉得比较低等的文明有更多的复杂性。如果你说我们要保护已知的文明,或者说是要促进文明的繁荣和发展,反对对文明的破坏,这其实是一个大体上可以用数学方法来度量的问题:假如你的行动是倾向于增加网络的层次和节点,或者是增加了资讯的生产机制,或者是增加了资讯复制的精确度的话,你的行为就大致上可以说是有利于文明的;反过来,你如果是个删除者,是文明的破坏者,那就是说,你要么是从客观上、结构上来讲减少了文明的层次,减少了节点的数目,或者说从资讯的角度上来讲,你削减了文明传递的精确性,从而损害了它的认同,或者是你损害了文明的产生机制,使它变得不像原来那样丰饶了。这四种指标(层次,节点,精确度,丰饶度)都有一定的可测量性,尽管也不是很精确的测量,但是大体上讲,用健全常识来测量的话,都是可以测量出来的。

    然后我们回到现在的世界体系上面,你可以看出,怎样才能够增加体系的丰饶度、精确度或者是层次和节点,或者是相反,对这四项因素进行破坏呢?那就要看你所在的位置了。在这一点上,你就不能够坚持统一标准,因为坚持统一标准就是忽略了世界秩序或者是文明秩序本身的层次延展性。在不同的地方,它有不同的意义。例如在欧洲,你可以说民族国家的高峰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已经来临了,现在它已经是民族国家和后民族国家相互结合的阶段。如果我现在在欧洲,要我改善欧洲的文明的话,我就不会跟他提发明民族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会给他提出相当于是复辟神圣罗马帝国的计画,把过于官僚化的欧盟虚置,但不是解散,像以前中世纪对待神圣罗马帝国那样,维持它作为一个法统的来源,但是把它的实际权力虚化,使实质性的工作从欧盟的官僚主义当中离开,而转向民间的亚国家团体。对于欧洲来说,它主要的问题是亚国家团体缺乏生命力,超国家组织过多的受到了官僚主义的浸染。像伊斯兰国对欧洲的侵袭,实际上是原有秩序的一个bug,有bug在的地方,就指示了系统的薄弱环节。因此我如果是在欧洲的话,我肯定要建议他们强化非国家组织,而不是谈论发明民族。

    但是东亚的情况不一样。十九世纪发明民族的浪潮从欧洲延伸到近东,延伸到拉美,延伸到远东,基本上已经横扫了大半个世界,现在的中国恰好就是发明民族留下的最后一个灾区,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发明民族还没有完成的地方,而它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都要直接归因到民族发明的失败。民族发明这个事情不是像士大夫阶级想像的那样,我高兴怎么发明就怎么发明,那要看有效没有效,发明民族的最终结果是要看神裁。民族和其他的共同体有什么不同呢?它是一个有自卫能力的共同体。如果你搞出来的东西,我经常用的例子,波兰,如果你搞出来的东西像波兰一样,第一你能够顶得住打击,第二就是,顶住打击的程度,一直到亡国以后民族魂都不会灭亡,那么你就可以说,波兰民族的发明成功了。

    我们不要以为波兰民族是先天就存在的。波兰在宗教改革以前非但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且还是各种异端邪说的一个中心,实际上它是欧洲人文主义的一个重要中心。大家现在很少记得,在哥白尼那个时代,它之所以出哥白尼,不是偶然的,那时候波兰人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是欧洲最晚皈依天主教的政治实体之一,而且他们的上层人士流行各种各样的哲学学说,有很多很接近于现在的多宇宙论诸如此类的,索西尼派之类的东西,最终被罗马教廷抓了很多异端。它最终天主教化和民族化 — — 这两者是联合在一起的,是经历了瑞典和俄国的入侵和三次瓜分以后。它实际上是在瓜分以后才产生出波兰民族的观念,否则的话,大波兰、小波兰、小俄罗斯的人口本身也是极度复杂的,波兰贵族也不是根据民族原则来统治它的,它的被统治者往往是小俄罗斯人和白俄罗斯人,它的主要市民大都是犹太人,我们称之为波兰民族原料的那些人差不多在当时只占波兰人口的15%左右。波兰民族是怎样建立起来的?这个细节太多我就略过了,简单粗暴的说,它是在通常所谓的亡国的过程中间重新发现了自我。在灭亡的过程中它发现,原来有些人是跟我分享了共同的痛苦和共同的命运,另外一些人则跟我并不同舟共济,只有跟我分享了共同的命运、走过同一条道路的,才是我们自己人。然后由于这些瓜分者又是东正教徒和路德教徒,于是本来被中世纪波兰人很瞧不起的天主教反过来变成了波兰民族魂的保护者。经过这样的折腾以后,波兰民族才会发明成功。

    我之所以敢断定中华民族不存在,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原则:如果你活着,你就有呼吸;如果你没有呼吸,你就不要说你活着。如果中华民族存在的话,蒋介石就不应该跑到台湾去,他就应该变成中国的毕苏斯基。毕苏斯基和蒋介石有不同的命运,本身就证明了中华民族的发明是失败的。蒋介石就是中华民族发明失败的一个牺牲品,他就是因为太相信这个靠不住的发明,才把自己毁了的。

    日本人攻打长沙的时候,国民党打了败仗,他就愤怒的谴责国民党将领:我们在自己的国家打仗,我们的人民支援我们自己的军队,你们怎么打成这样?但是那些前线将领肯定是有苦说不出来,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本地的人民有支持所谓“自己的军队”的一点点迹象,那些老百姓很明显是在那儿平时当看客的,然后无论谁打了败仗以后,他们都出来抢那些被打败的人留下的剩余物资。他们抢起国民党来,一点儿也没有国民党是他们自己人的感觉。然而毕苏斯基的军队在被图哈切夫斯基追杀逃到华沙城里面的时候,史达林当时是这支军队的政委、图哈切夫斯基军队的统帅,就向列宁报告说,我们在波兰的感觉跟在俄罗斯完全不一样,波兰农民是如此愚昧,被波兰贵族地主洗了脑,他们把我们当作敌人,我们留下的伤病员被他们杀了,我们要粮食他们不给,我们去问路的话,他们故意引我们找不着路,总之在这里是活受罪,我们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这两种不同的反应说明什么问题?蒋介石坚持要说,湖南人民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湖南人民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我跟你不是一个民族;而波兰人则用不着任何人给他们做宣传,他们跟毕苏斯基就是一家,就是铁杆一家。波兰民族已经建成,而中华民族没有建成。蒋介石的下场就是他误以为中华民族已经建成了的结果。

    正是因为中华民族没有建成但是又假装已经建成,它才会留下一个政治真空。如果他老老实实承认我没有建成,那么中国就被列强瓜分,变成殖民地了。如果变成殖民地了以后,反倒是很难侵入,因为殖民地有固定的主人。像苏联就很难对满洲国下手,反过来也很难对印度支那下手,因为那都是有主的地方。中国之所以易于渗透,跟非洲的衣索比亚一样,它是无主地。属于殖民地或者殖民者势力范围,那就是有主地,你在有主的地方搞大了以后,它的主人会出来干涉。而中华民国理论上是独立国家,翻译成现实政治的真正语言就是说,你是一个孤儿。要么你长大了,建立民族国家就相当于你长大了,孤儿长大了就不怕受人欺负了,但是你又没有长大,同时你又没有一个养父来保护你,同时你又爱装逼,你明明是没有长大的,你一定要说你已经长大了。如果你是孩子的话,别人还不好意思打你,你一定要说你已经是一个巨人了,那么别人就会理直气壮打你,而你又没有大人的力量,身上又不禁打。

    所以最后,中国近代史,就是我所谓的“远东的线索”,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就是民族发明失败的结果,这是中国一切问题的核心。中国之所以会变成列宁党的最后一个寄居地,关键就是在于,它是一个政治上的低洼地带。水往低处流,入侵者总是入侵最薄弱的地方。苏联在它刚刚成立的时候,当然主攻方向是向德国的,然后它在世界范围扩张的时候,它对土耳其也在下手,对衣索比亚也在下手,对印尼也在下手。马林这个人基本上跑遍了全世界,阿拉伯也好,印尼也好,全世界各地的相当于国民党的什么青年联盟、国民联盟,各地的复兴党、共产党都是他建立起来的。但是为什么他在土耳其打不进去,在伊朗打不进去,在印尼打不进去,就偏偏在中国打进去了?这本身就说明你是抵抗力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因为你抵抗力薄弱,容易入侵,容易入侵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共同体建构失败。共同体建构失败,你就像是一个没有皮肤的人,自然很容易感染;别人已经长齐了一层厚实皮肤,自然就很不容易感染。这个道理是很简单的。所以现在东亚的基本问题,最核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寄生性的列宁党在全世界都已经灭亡,但是它在中国仍然是存在的,在东亚仍然是存在的,由于它的存在,使东亚局势无法稳定。

    第二个问题就是内亚问题。东亚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离西亚的文明核心区比较远,通常它的文明的主要成果是越过塔里木盆地这条交通线从内亚输入的,历代的征服者一般来说都来自于内亚。后来的史学家往往把它说成是,鸦片战争以后你才是闭关锁国的落后的被征服者,但是实际上,东亚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都是闭关锁国的落后地区,而且每一次帝国一统,都会切断通向内亚的交通线,结果使你技术演化的速度比西亚更慢,然后演化到一定程度以后,落差大到一定程度以后,长城就无法维持了,草原上的鸦片战争就会爆发。实际上历次所谓的蛮族入侵,它不是别的,就是草原上的英国人发动了一场长城上的鸦片战争,把刚刚演化出来的新技术从中亚和西亚的方向带进来,打败了远东地区落后了二、三百年的旧技术。然后等到这个新的入侵重新凝固下来、建立了新的王朝以后,东亚又再一次故步自封起来,技术落差再一次加大,然后壁垒再次打破,先进技术再次输入,如此周而复始。

    内亚和东亚的关系,实际上是很接近于希腊和埃及,或者是英国和印度那种关系。在十五世纪以后,这种输入线从陆上改成海上,但是内亚和东亚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从地缘上来看,东亚是内亚的一个柔软的下腹部,是一个极其容易入侵的地方。内亚和东亚的边境无法建立一个稳固的和天然的边界线,自然而然的会形成漫长的、无法防御的真空地带。由于这个柔软的软腹部的存在,要进行民族发明的时候划定稳定的边界,困难是非常大的。东亚民族发明的失败也有内亚方面的因素,具体到近代就是所谓的满蒙问题,这个因素严重的影响了东亚国家共同体建设的稳定性。相反,东欧和西亚划定边界的过程就要稳定得多,因为它们在文明秩序的歧视链上是居于上游的,它们基本上是文明的输出区,所以对它们来说,划界的困难就相应要少得多。

    第三个问题就是所谓的费拉问题。费拉问题就相当于是秩序的真空区。因为秩序是政治体生存所必须的,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消费一定的秩序,如果一个社会已经散沙化到一定程度,自己完全不能产生秩序,那它必须不断的从外部输入秩序。输入一旦终断了,就会发生大规模人口灭绝的灾难。别的文明很少发生人口灭绝灾难,蛮族的死亡率虽然高,但是断断续续的,在战争和小规模的情况中死亡,很少有经过一段时间的和平以后,突然出现大规模人口死亡的这种现象。这种现象本身就是,第一,费拉没有秩序生产力,第二,外界的秩序输入时断时续产生的问题。

    近代的东亚问题就是这三个问题的叠加。 “大洪水”的问题其实就是第三个问题,因为秩序的真空需要吸引秩序,难民外逃,是难民在寻找能够供应秩序的载体,或者说是外部干预,外部干预就是秩序高地对秩序低地的输出。这两者其实是同一种形式,就好像你可以让你的工人到别的地方去打工,把钱挣回来,也可以让别的地方的资本家到你这儿来投资,让你的工人就近打工,这两种事情在经济上是基本上没什么区别的,难民逃亡和帝国主义干涉实际上是这两种现象的不同体现。但是总之,上面讲的这三种现象 — — 列宁党的入侵、内亚 — 东亚问题和政治共同体建设的失败,把东亚变成了一个政治灾区。但这个政治灾区跟别的地方的政治灾区不一样,它不是输出秩序对其他地方造成的压力,而是自身秩序生产能力不足,因此吸引了其他地方的秩序输出的政治灾区。

    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通过共同体的建构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我们要在东亚谈论民族发明,是因为民族发明,一方面,能够有效的打散列宁党通过冒充帝国继承者构成的一个免疫逃避机制。瓦解了这个机制以后,比较脆弱的小共同体在其生长的阶段才会不受那种割草机的影响。在欧洲,民族国家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再消耗过多的资源去搞民族国家是不划算的。但是在中国现在的情况下,那些低于民族国家层次的小共同体,它的实力实际上是不足以抗拒列宁主义的汲取机制的,也许它们在某些情况下能够抗拒费拉帝国的吏治国家,但是抗拒列宁主义的汲取机制是不够的。如果中国没有一个列宁党存在的话,那么像广东这样的地方,它的土豪是很可能能够抗拒帝国的中央政府,把自己的资源留下来做自行发展的,那样的话,它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以后,就可能产生自己更复杂的结构了。但是在列宁党存在的情况下,广州的地方势力就完全没办法抵抗了。你比较一下李鸿章时代和情况和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有没有列宁党是关系非常重大的事情。

    民族国家发挥的第一阶段作用是一个表皮式的作用,也就是保护和抵抗的作用。要建立这样一个保护和抵抗的机制,需要有多方面的因素,客观方面的因素就是要有土豪集团,拥有武力和经济基础的土豪集团。我一般来说不提这个方面,就是因为这个是一个客观发展的问题,如果社会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你提也没有用,发展到了这一步的话,你提不提,它都是存在的。

    另一方面我提得比较多,因为这是文人的传统特权和他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他能不能够制造一种恰当的舆论,配合社会演化的适当阶段,给当时迫切需要的社会演化提供合法性。一般来说,中国士大夫阶级在这方面发挥的是反作用。他们在有机会的时候,通常是采取破坏机会的政策。这个现象在清末民初表现得非常明显:上海的知识份子和开明企业家一般是最积极的大一统主义者。广东的绅士一般来说宣布他们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真正的中国人,责备北方人是满蒙的奴才,不是真正的中国人。他们对发明皇汉、发明中华民族的贡献,其实比北方中原人要大得多。他们这样发明的结果,很明显,近代史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是在自己排斥自己。如果他们当时做出了另外一种相反的发明的话,在清末民初那个机会视窗期的现状来说的话,建立自治政府的难度本来是不高的。但他们自己既然这样积极的破坏自己的长远利益的话,那也就只能德匹下了。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人。像现在的司徒华那些人,当初英国殖民者在的时候,是他们到处跑,到处喊民主回归、民主回归,一定要让英国人滚出去,然后回到中国来,跟驻马店一起民主。最后英国人终于让他们满意了,现在他们开始尝到滋味了。一般人如果只看现在的新闻报导,会觉得他们非常无辜,但是你要是看八十年代的报告的话,你得承认,他们现在得到的待遇就是他们在1984年前后跟赵紫阳那些人请愿的时候所要求的东西,上帝对他们非常仁慈,他们要什么,上帝就给了他们什么,现在得到的就是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所以现在香港的年轻人,所谓本土派、民族党之类的,要做的事情就是要纠正先辈的错误。然而已经造成的错误,纠正起来要困难得多,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困境所在。他们提供了一个民族发明学之必要的一个现成例子。如果你说民族发明是件无足轻重的事情,那你只要看看,比较一下上海、香港和新加坡三个地方,然后就可以自己闭嘴了。这个差别如此之大,就是在于民族发明成功还是不成功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就是,在民族发明还没有成功的情况下,你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增加系统的复杂性呢?我的假定是这样的,就是说你能够施加干预的范围是不太大的,因为你只有这一杆笔、你纸上写出来的东西和你影响舆论这点力量,那么你能够做的就是这种散布思想病毒的工作。思想病毒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有病毒不一定能够有它的载体,没有载体的话,病毒可能自己像是烟草花叶病毒一样,变成无机物的结晶体,基本是浪费;但是好处就是,病毒生存的成本是极低的,他不像是土豪那样需要付出实际上的成本,病毒既然可以结晶,可以变成无机物,它是可以长期储存等待机会的。病毒一旦产生了,它就不会消灭。一旦有机会以后,它马上就可以弄出来复制。

    所以你实际上制造了这个病毒以后,历史的走向就不一样了。因为有这个现成的病毒放在那儿,没有机会来的时候就算了,也没有什么损失,有机会存在的时候,这个病毒会自动的替你去完成使命,哪怕在它真正完成使命的时候,病毒的制造者的尸体都已经腐烂得什么都不剩了,但是这些人仍然像是冯·诺依曼机一样,在它的发明者和创始人早已经墓木已拱以后多代,仍然在忠实的执行发明者给它制造的使命。这就是文人能够真正创造历史和影响历史的唯一机会。如果你不这么做,你肯定会一无所获;你做了以后,你有可能一无所获,也有可能收获巨大。这个主要是取决于演化环境,而不取决于你个人。处在你自己的位置上来讲,你只能这么做,因为做肯定要比不做好,结果如何,并不影响你当时的决断,决断结果不可知,但是哪一方面的决断更有利则是一目了然的。

    从技术上讲,民族发明主要是一个认同创造的问题。认同创造,就是要把原有的资源通过神话的方式保护起来,使未来的子代可以通过极其廉价的方式保存和继承,所以它的符号必须是简单的。但是简单的符号没有一定之规,无论是东欧那种根据语言为核心的民族发明,还是像清教徒那样以价值观为基础的民族发明,关键的能够起作用的都是一、两个符号。这个符号跟符号所在的体系的其他部分往往有极大的矛盾,但是这无关紧要,只要抓住符号就行了。民族发明就像是你动员一支军队一样,你需要给它在胳膊上缠上一条白毛巾,这就是我们自己人,没有这条白毛巾,那就不是自己人。它的机能就像一个生物体当中的所谓的抗原,抗原就是一小块蛋白质,蛋白质就是一个识别标志,有了这个识别标志以后,其他细胞就可以非常廉价的识别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了。

    在自己人和非自己人的边界确定以后,就是所谓的自我和他者的边界确定以后,层次的复杂度就一定上升。亚当·斯密有一句名言说,两个国家本来是经济都处在非常原始的状态,但它们如果是分离的话,就会长期原始,如果它们发生接触、开始交换产品的话,尽管仍然是同样两个国家,仍然是同样的产品、同样的人口,只要它们相互接触和相互交换的话,它们双方的经济都会同时起飞。这实际上就是从经济角度上来说明了秩序升级的道理。秩序是怎样升级的呢?就是要增加结构的复杂性。结构越复杂,它升级的可能性越大。像是希腊群岛,爱琴海一带,它有非常复杂的海岸线,同时坡度也非常大,因此它的物种丰富度就非常之大。一方面是不同的海岸线能够栖息的生态位比起平直的海岸要大得多,另一方面,高低不平的地形,每升高一千米左右,能够支撑的物质就不同,植被和物种就会不同。因此在坡度变化很大的这样的地区,它的物种多样性要大得多。物种多样性大,就不仅是个别物种单纯的数量上的多样性大,而且意味着它们形成的生态圈,比起物种数量较少的生态圈的复杂程度要高出几个数量级。复杂程度高出几个数量级,这样的体系在遭到打击的情况下,生态系统崩溃的可能性就要少得多。文明本身也就是这样的。

    自我和他者的区别有什么必要呢?在人文主义知识份子的角度来看,应该天下大同,大家都应该一样。其实这是一种危险的诱惑,大家都一样的话,文明就会进入热寂状态了。文明之所以没有进入热寂状态,就是因为大家都有差别。生命是怎样产生的呢?它产生于细胞膜,细胞膜的作用是什么呢?就是把外面的营养物质和里面的遗传物质分隔开来,把外界变成摄取的物件,把内部变成保护的物件。在有了细胞膜以后,生命才能分化。自我和他者的区别,就相当于是细胞膜产生和结构分化的因素。同样的人口和地域,结构的复杂性越高,它的文明程度必然就越高,它能够容纳的生态穹窿也就是必然的越多。

    民族发明不是唯一一个制造细胞膜和制造差异性的方式,但是在这样一个经过了列宁党蹂躏、帝国和吏治国家统治的独立的环境之下,比较弱的发明有极大的危险,在发明的第一阶段就顶不住,就是说相当于是细胞膜溶化了,已经形成的边界又被重新抹平了。像是宗教复兴这些东西,如果是在系统本来复杂性比较高的地方,那它很容易产生出来;但是在像是中国这样的环境中,我估计它会产生出很多邪教或者是高度费拉化的小教派。这本身就是一种测试,说明你的环境对小共同体的建设是非常不友好的。

    怎样才能改变这种不友好的环境呢?那你就不能够满足于一般的弱发明,你必须制造强发明。强发明的作用不仅在于它积极建构的方面,而且还在于它的竞争性意识的破坏方面。强发明的忠诚有强烈的排他性,因此它足以破掉那些假的忠诚,瓦解旧的假神话。即使它自己的神话建构不成功,但它在瓦解破坏旧的大一统神话方面只要发挥了作用,那么也就足以给普通的弱发明开道了。弱发明本身,照我刚才提出的四项标准,它本身也是有利于文明的;但是它的问题、它的弱性就体现在,它吸收的忠诚往往不是排他性的。如果它吸收的忠诚不是排他性的,或者是排他性不够强的话,那么它就只能发挥我刚才说的建设性作用,而发挥不了我所说的对列宁党及其建构破坏性作用。

    而在东亚现在的特殊情况下,实际上是破坏性作用跟建设性作用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你只要把破坏性作用发挥到了,即使建设性作用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实际上你也已经可以告慰了,所谓马拉多纳的台词叫做,成功不必在我,我已经破掉了敌人的阵型,哪怕将来进球的不是我,我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如果建设性的作用和破坏性的作用同时发挥作用,那你就获得了完全的胜利。这就是民族发明学为什么必不可少的原因。它不是唯一的因素,也不排斥其他的因素,事实上它本身会为其他的因素创造良好的条件。但是反过来就不行,如果没有这一项因素,其他的因素不能为民族发明学创造良好的条件,也不足以保卫自身。

    提问部分(提问均经过精炼):

    某听众:你如何定义“秩序”和“复杂性”这两个概念?

    刘仲敬:复杂性是一个资讯概念,大致上来讲就是丰饶度的增加和对应资讯度的增加,或者说是在同一单位内,网络的节点越多,它的复杂性就越大。秩序是复杂性在政治范围内的体现,实际上这个词可以不用的,但是在涉及政治的问题上,用这个词比起用组织结构的词来说显得比较顺耳。

    某听众:现在有一个观察物件,就是一个猪脑。有两个观察者,神经生理学家和屠夫。在他们的眼中,猪脑的复杂性是一样的吗?

    刘仲敬:适当的观察者应该采取的是上帝视角,而不是把自己看成是系统中的一部分。如果把自己看成系统中的一部分,观察是会出偏差的。

    某听众:那你的上帝视角是怎么实现的呢?

    刘仲敬:上帝视角就是你假定自己是火星人,不假定自己是屠夫或者是神经生理学家。假定你完全不能认出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一切,但是你还是能够看出其中有复杂有简单,你会有直觉上的体验。照我喜欢用的比喻就是说,你不是生物学家,但是你看到猫和草履虫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觉得猫跟你是一家的,草履虫跟你不是一家的。直觉其实是一种达尔文演算法,你之所以需要有直觉,是因为演化给你提供了一种以廉价方式判断歧视链高低的手段。

    某听众:在座的人都可以做到上帝视角吗?

    刘仲敬:这个没有必要。因为你在采取行动的时候,只需要使用最经济的那种理论就行了。

    某听众:如果在东亚去搞亚国家小团体而不去发明民族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刘仲敬:因为你没有那个庇护穹窿,也就没有庇护穹窿下才能产生出来的那个生态场,所以你的团体容易退化成为通常所说的邪教组织。因为在一个网络极度简单的系统中间,降低成本是重要的,增加复杂性就不太重要,也就是说,叫花子和流民强盗是最适当的生存策略。即使你原来的小团体本身是非常高档的,也很容易经历从道家学说到五斗米道妖贼那种莫名其妙的退化,会经历像是基督教教会到拜上帝会那种性质的退化。这是个大概率现象。它不是个人设计出来的东西,而是比如说是在同一个地方,本来都是教会,但是你如果走洪秀全的路线,你的扩张就会非常迅速,如果你走正统的路线的话,你三年十年都传不了几个信徒,别人基本上不知道你是谁,最后生态位就迅速被洪秀全这样的人占住了。所以有一句说法就是,其实你不是缺好的种子,而是缺好的土壤。但是好的土壤是怎样才能够存在呢?它首先要有一个庇护穹窿,才能够避免水土流失。没有这个穹窿的话,土壤一产生也就冲走了,你还是没有好的土壤。在没有好的土壤的情况下,好的种子是不宜生长的。就像是所谓的播种于石田,石田上适合于生长什么的?适合于生长苔藓。

    某听众:就类似于在耶稣之前必须要有施洗约翰?

    刘仲敬:对,而且还必须要有罗马。

    某听众:你的上帝视角和洪秀全的上帝视角有什么区别?

    刘仲敬:洪秀全到底有什么视角那很难说,他可能像是狗企图理解人一样,把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解释成为他能够理解的东西。人往往都是这个样子的,看到自己似乎懂了点又似乎不懂的东西,想来想去觉得肯定是这样的。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早在洪秀全以前,有一个姓杨的儒家学者,知道了一点关于基督教的知识以后,他最后得出结论说,基督本人大概是罗马帝国统治下的一个革命党的领袖,罗马人把这个革命党领袖杀了,他的门徒就长期纪念他,所以这种宗教一定是一种革命党的宗教,诸如此类。从儒家政治学的角度来看,他这种理解非但没有错误,而且说明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能够通过极少的线索得出尽可能多的图景出来。这个图景如果只从政治这个维度上来看的话,错误并不是很多,洞见倒是很多。洪秀全大概就是这种知识不足,由于先天的认知框架的限制,有些东西他理解不了,但他尽量去理解,而且尽量把它翻译成为他认为合适的方式,然后他所在的环境又对他的翻译做了进一步的扭曲,所以就搞成了这个样子。在这个过程当中,系统本身的边界条件是最主要的,他的各种动机是比较次要的。

    某听众:也就是说他不了解他所说的东西?

    刘仲敬:他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去解释的,他解释成为天兄天弟、圣神风如何如何,等于是把每一个基督教名词都安排一种政治功能,这其实是东亚儒家文化薰陶出来的理解宗教的一个最正统的方式。

    某听众:你为什么能达到上帝视角,而他达不到?

    刘仲敬:上帝视角是为观察者准备的,不是为行动者准备的。行动者采取上帝视角是不经济的,需要的成本很高,而达到的目的很小很小。如果我要采取行动的话,我肯定会用一个更加顺手的理论,比如说就用匪学的某一个片段就足够了,“匪学”、“SM学”和“党妹学”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不必引入太多太冗余的理论。

    某听众:上帝视角和所谓的理性客观中立有什么区别?

    刘仲敬:区别并不是很大。 “上帝视角”的意思就是说,它包含了一定的未知因素;“理性”的假定就是,你认为一切东西都是可知的。所以它们的范围有无限和有限之分。

    某听众:话总是某个观察者说的,你怎么知道你有多对?

    刘仲敬:这里面你得注意,局部规则和普世性规则在演化系统内部是没有办法有效区分的。你要想确定局部规则或者普遍性规则的差别的话,就得用上帝视角了。

    某听众:你要决定你的“局部”的边界在哪里,你的“普世”是指什么。你现在的普世最多普世到本星球。

    刘仲敬:普世的意思就是无边界的意思,有边界那就是局部规则。但是在演化系统内部的话,你不必对两者之间做有效的区别。也就是说任何规则你都可以抹去局部规则和普遍规则的差异,在你现有的使用范围内把它当作普遍规则来用。实际计算效果的误差是不大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也就是说这种误差基本上是收敛性的。

    某听众:你说中华民族不存在,但你又提出要解构它,你怎么解构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刘仲敬:因为如果你以为你已经有了民族,就好像皇帝以为他自己穿了衣服一样,他就会早晚感冒的;如果你明白你穿的衣服不存在的话,你就会去买一套真正的衣服来穿。

    某听众:中国有很多认为中华民族存在的人,他们在为中华民族而奋斗。

    刘仲敬:对呀,像这样的很多人,包括汪兆铭,他都是自以为是在为中华民族作牺牲,但他被人骂成了汉奸,至于那些被牺牲的人,他们很快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到老还在要饭,这个下场就已经充分证明了中华民族不存在了。如果中华民族存在的话,他们显然是民族英雄,不会是一辈子当成反革命分子在那儿要饭了,也不会说是替民族出力最多的人反倒成了最大的卖国贼。这就是一个现实的验证。如果民族存在,那你就会有民族存在产生的一系列症状。如果你真的穿着件衣服的话,那么你就不应该感冒了;如果你感冒了,那你就要考虑,这件衣服是不是用墨水画出来的。

    某听众:我们讨论中华民族存在不存在,是不是首先要给中华民族下个定义?

    刘仲敬:这个任务是要由中华民族发明家来下的,我这位中华民族的解构者是不负这个责任的。我可以负责为大蜀民族下一个定义。简单的说,这里面有两个集合:一个集合是共同体,这是一个大的集合,有很多共同体,宗教共同体、民族共同体和其他的共同体;共同体这个大集合里面有一个小集合,叫做民族共同体。如果某一个东西不是共同体,那它肯定不会是民族共同体。共同体存在有很多条件,但是有一个必要但不充分条件就是,内外有别,你必须对共同体内部的人比对共同体外部的人更好,这样共同体才会存在。但是中华民族不具备这个特点。维吾尔人具备这个特点,潮汕人具备这个特点,闽南人具备这个特点。例如我骗人的话不会骗我自己的同乡,但是骗河南人,我就毫不犹豫了。这说明什么问题?河南人在你的圈外,而闽南同乡在你的圈内。这个圈子已经很清楚了。就凭这一点就证明,中华民族或者汉族都不是共同体,因为它不符合共同体最基本的定义,就是内外有别。如果它连共同体都不是的话,那它更不可能是民族共同体。民族共同体全都是共同体,尽管共同体不都是民族共同体。一个连共同体都不是的东西更不可能是民族共同体。

    某听众:所以你是用内外有别,而不是语言、方言这样的东西来定义是吧。

    刘仲敬:语言和方言那些东西,或者是其他东西,是用来鉴定内外有别的那个标志。比如我可以说是,跟我同样说四川话的人那就是内部人,不会说四川话的人就是外部人。但是也有别的民族是用别的标准来识别,但是反正总有一个标志。这里面关键不是标志是什么,而是内外有别这个事实。

    某听众:那汉字呢?

    刘仲敬:朝鲜人、韩国人、日本人、越南人,梁启超在北京的时候跟光绪皇帝是只能手写通话的,在日本的时候,跟日本人也是笔谈的。像宋美龄跟国民党别的元老讲话的时候,一个讲上海话,一个讲广东话,谁都听不懂谁,最后他们只好讲英语。这就是中华民族了。如果按照语言来判断的话,那么中华民族肯定是不存在的了。

    某听众:你认为你有上帝视角,别人也认为自己有上帝视角,如果人家看到的东西跟你不一样怎么办?

    刘仲敬:你说的是教派的视角。上帝的视角跟教派的视角不一样,上帝的视角指的是你观察范围是无限的、无时间性的,跟你主张的那个教派跟别的教派是不是打宗教战争那是毫无关系的事情。

    某听众:人天生都有独断论的倾向,但是如果你还有点反思能力的话,你终究会发觉你不一定对。

    刘仲敬:这里面的问题就是,演化系统中间,对和错的意义不大,优势策略和劣势策略的意义重大。独断论是一个优势策略,这是没问题的,它在我们已知存在的大多数文明中都是优势策略。而怀疑主义不是一个优势策略,尽管它有可能是更正确一些。辩论会是一种生态环境,但这种生态环境是我一点都不关心的。当我考虑生态环境和边界条件的时候,我考虑的是文明本身,像常凯申会不会到台湾那种生态环境。至于你在辩论会上跟你的对手所建立起来的那个非常人为的小生态环境,其实是有没有都可以的,我一般从来不把这种生态环境、演化环境当作值得考虑的物件的。大多数能够在辩论会中获得胜利的知识份子,在影响群众或者影响文明进程中间,是完全比不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神棍的。所以在我的理论体系中间,对这些神棍我是看得很高的,因为他们的策略具有巨大的演化合理性,比大多数知识份子的策略都有更大的演化合理性。有合理性就是,它是优势策略,优势策略跟正确不正确是没什么关系的。

    某听众:以蒋介石逃到台湾的例子来说,他自己主要认为是苏联的作用,阎锡山则认为是共产党不讲道德。你可以找到很多种不同的看法,这些不同的看法都是站得住的。

    刘仲敬:这些不同的看法并不矛盾,只是有层次和角度的差别而已。

    某听众:从概率论的角度来说,是否可以说各种说法各占不同的比例?

    刘仲敬:这个不是这样的。像这个问题上涉及的就是不同的解释层次的问题。比如说你感冒了以后,你就有很多种解释:第一种解释就是说,因为你的体温升高了;第二种解释是,因为某种细菌在你的血管里面繁殖;第三种解释就是,在长期演化的过程中,你身体对某种威胁还没有来得及产生足够的抵抗力,而细菌在军备竞赛中已经抢在了你的前面。这三种解释是没有矛盾的,只是层次有差别。像阎锡山,如果阎锡山的解释是共产党不讲道德,什么叫做道德?道德就是一个社会习惯的行为模式。共产党不遵守这个行为模式,因为他们是这个体系的外来人,他们遵守的什么行为模式?是列宁主义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是外来的。而蒋介石说共产党是拿着苏联的武器和资金来打他的,这难道不是同一种现象的两种不同描述方式么?

    (完)

    2016年9月5日“文明与自组织”会议发言(并答问)

  3.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致漂流瓶的发现者

    我心目中的读者有三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应得的东西。

    第一类相当于《黄书》和《日知录》的假定读者,他们(至少大多数)应该分布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圈子,彼此不会有物理上的接触,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都应该是具有特殊敏感性的少数派。漂流瓶投入大海,不能确定接受者;但它有自己的受体识别信号,只会对有心人起作用。文体是识别信号的一部分,自身就构成排斥机制。 「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就是哈里•波特那种意义上的离体魂器,道金斯那种意义上的meme。假如种子不死,无虑花果凋零。

    第二类相当于查理•柯默翰(Charles Krauthammer)的读者,全体都是当代的大众阅读阶级。媒体是观念战场的军团,塑造和修正认知图景的斗争本质上属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一部分。离开了此时此地的默示背景,这些文章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第三类相当于接受国有企事业单位《本年度大炼钢铁成绩表》的苏联计划官员,只要有格式就足够了。钢铁可能是砸锅弄来的,或者切割刚刚发放的新机器弄来的,反正无关紧要,因为表格没有填错。我有国有企事业单位子弟的阶级本能,对这些表格一点尊重都没有,私心以为拿这些东西炫耀的人肯定出身于没有正式工作的盲流家庭。标准格式不是种子,而是树上的瘿瘤或脚上的老茧,只有保护自己对抗环境的临时性用途,像手套一样随用随扔随换。我在传教士精神发作的时候,往往会夹带一些种子进去;但我自己觉得这是额外的福利,应该列为慈善捐献活动。

    该文选自2015年10月出版的《守先待后:思想、格局与传统》

  4.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我书架上的神明

    在我自己心目中,我是意外出现的异乡异客。我将漂流瓶投入大海,自己知道瓶中的文字确有意义;却不能肯定漂流瓶会归向何处,更不知道(假如存在的)读者能否理解这种语言。

    《史记》是我第一部“根底”书,冥冥中若有神意。我在12岁和13岁之间,非常渴望杀时间的大部头书。当时(上世纪80年代中叶)不存在网络,我似乎懵懵懂懂地以为中学生的生活状态是永恒的。我没有足够的钱买足够的书,填满用不完的无聊时间。因此书越难读,耗费时间越多;对我来说就越好。 《史记》比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和施瓦辛格的电影好,因为一册《史记》所消耗的时间,20倍于《尼罗河上的惨案》。

    我大概天生就是文学青年本义上的文学青年,遇见精彩的段落就会默记默诵,就像对待《燕歌行》或《长恨歌》一样,除了节律的快感以外,别无其他目的。我不看表、志之类讨厌的流水账部分,只看本纪、列传这类有故事、有文采的部分。故事总会有续集,文采则是会上瘾的。这条线路引导我读完了二十四史的大部分,当然也是只读有故事的部分。我自己不知道也不在乎有什么用处,无非是搜集大侦探波洛全部作品同类的事情。我后来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能写古文和古诗,而且比写英语文章轻松得多(我根本不会写英文诗)。现在看来,我大概是古典中国那种熏陶式教育的最后一批意外产品。这种际遇都是时间太多的结果,我估计自己和任何人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环境了。

    梁遇春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间已在上世纪90年代初(大学时期)。当时我在癖好(而不是需要)的指引下,大肆收集民国和英国散文家的随笔集。在流行的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查尔斯·兰姆、蒙田、赫兹里特、爱默生当中,一册薄薄的《春醪集·泪与笑》突然跳出。当时的感觉犹如朱彝尊的《高阳台》:“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世间若有烂俗台词所谓“灵魂伴侣”,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有费多大的劲,就收集到这位作家的各种版本。其中最全的版本应该是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的《梁遇春散文全编》,收罗了作者的文章和译文,比以前和以后的其他版本都更完整。

    后来,我收集此类图书,数量数十倍于当时,但只有一部能唤起同样的魅力,就是托马斯·布朗的《瓮葬》。倘若文字可以用“质地”分高下(余光中是这么认为的),此书堪称“精金美玉”(在诗歌方面,我只能给格雷的《墓畔哀歌》和阮籍的《咏怀》同样的评价)。同时代流行的优质散文家梁实秋、董桥之类,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好吃的奶酪:甜腻可口,绵软易朽,绝对当不起“时间的征服者”重任。顺便说一句,我发现自己的真正专业可能是搜书。无论我表面上的正业是什么,都更像是这种真正专业的副产品。

    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和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出版(或重版)的。这些书能够从同时期出版的布罗代尔、亨廷顿等大家著作中脱颖而出,给我留下格外深刻的思想印刻,以后永远没有磨平;至少部分原因在于文笔的质量。我是苛刻的辞章鉴赏者,经常歧视那些口齿笨拙而材料丰富的作者。文笔是视野、境界和洞察力的镜子,这些比材料重要得多。在我内心最深一层的价值天平上,博雅比专业分量更重。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纯粹技术性的研究能打动我。我查看这样的作品,动机和效果都跟查字典差不多。我不会因为查字典而绘制或修改认知地图,只会运用补充的材料将原有的地图变得更细密。对我来说,作品不是孤立的存在。相反,作品是某种伟大传统通过作者进行的自我表达。如果作者不是神明的称职工具(照柏拉图的说法),其作品就仅仅是用过即扔的梯子和锤子。今天的年鉴学派虽然声势浩大,我却私心以为他们丰富的资料和狭隘的识见不成比例。人类只有两个时代产生了伟大的博雅传统。第一个是古典时代,第二个就是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时期。在此之后,有格局、有丘壑的作品实属凤毛麟角。我在这里举出的两位就属于这样的极少数。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19世纪以后,传统已经基本穷尽其可能性。作者的个人才干并不能发挥决定性作用。

    托克维尔最大的特点,其实是他深入骨髓的宿命感和沧桑感。我深信:如果读者对古典和基督教传统没有概略的了解,就不能真正领悟“字缝里的涵义”,这种涵义犹如余英时解释的陈寅恪“心史”,只能领悟,不能证明。领悟的基础只能是共同精神结构下的设身处地。你在托克维尔的文本中,只能看到一位敏锐而冷静的观察家。他不偏袒任何人、任何力量,透过流俗之见和文宣辞令,揭示了旧制度并不美好的真实面貌,使人无法怀疑民主的正当性和必然性。

    然而,我们不要忘记:托克维尔也是一位优雅和周到的廷臣。他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二世的宫廷中都能如鱼得水,能让卖花姑娘在绅士淑女当中怡然自得。这种人从来不会忘记在作品中赞美死敌“心胸高尚”,却可能忘记表扬真正的朋友。其中道理,无异于玛丽·安东尼特在断头台上向刽子手道歉。如果你比敌人更有失风度,你就是输家。我们浸淫于野蛮的20世纪斗争文化,习惯于明确、夸张、恶毒地攻击敌人。如果我们从字面意义理解前人,就会犯下最荒谬的错误。加里波第说某人“慷慨恢弘”,意思差不多等于托洛茨基说某人“罪不可赦”。两者描述的现像是一样的:“某人是我原先的战友,由于政治而非私人的原因而反目成仇。我对他本人并不反感,但一定毁灭他的事业。”真正的贵族托克维尔其实对群众时代的原子化极为恐惧,但他相信大势已定、逃避无益;因此他对理性认同、感情陌生的新时代用尽了廷臣的恭维,这种客套绝不会用在“像自己一样可靠”的老朋友身上。恭维背后,他是想尽可能礼貌地发出警告:“末人”的自私将会普遍降低文明的素质。群众平等的洪水过后,只剩下官僚平庸专制的淤泥。当然,托克维尔不会将宿命感罗织成系统理论。学究气是中产阶级缺乏品位的证明,斯宾格勒就是这样一位中产者。

    我接触雷海宗的《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在2002年前后。这时,我已经确定了大部分认知地图。我除了搜集材料充实细节以外,此后就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简单地说,雷海宗是斯宾格勒在中国的真正继承人。他们和主流的差别不在技术上,而在格局上。这种分歧不是更加精确的实证研究所能解决的。从根本上讲,以文明兴亡为对象的思辨和以历史事实为对象的实证是两种东西。后者的主要用途在于为前者提供尽可能准确的材料;但如果没有前者,后者就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你认为,给文科生提供就业机会也算一种意义)。博雅教育的消亡和学术无产阶级的兴起势必导致前者的没落,本身就是文明由盛转衰的征兆之一(当然,在实证意义上,盛衰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词)。

    中国的博雅教育早已灭亡,目前正在笨拙而混乱地试图建立学术无产者的流水作业线。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的博雅教育传统也在缓慢但确定地衰退。实证研究和技术创新的繁荣经常掩盖了这一点,正如果实在树叶发黄的时代最为甘甜。托克维尔是群众时代的最后一位贵族。斯宾格勒是战国时代的最后一位春秋思想家。雷海宗是抛在石田上的一颗种子,只有祖先、没有后裔。在我自己心目中,我是意外出现的异乡异客。我将漂流瓶投入大海,自己知道瓶中的文字确有意义;却不能肯定漂流瓶会归向何处,更不知道(假如存在的)读者能否理解这种语言。

    本文发表于2014年2月

  5.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多图] 托马斯·科尔美术作品鉴赏:帝国的历程(The Course of Empire)

    野蛮之国(The Savage State)

    《野蛮之国》描绘了在暴风雨来临之日的微光中,悬崖对面岸边的山谷。云雾笼罩着遥远的风景,暗示着不确定的未来。一个披着兽皮的猎人匆匆穿过荒野,追赶一只逃跑的鹿;独木舟沿河而上;在远处的岸边,可以看到一片空地,周围有一堆火堆。这幅画描绘了自然界的理想状态。这是一个从未被人类改变过的蛮荒的世界。

    田园之国(The Arcadian)

    在《田园之国》中,天空已经晴朗,正处于春天或夏天一天的清新早晨。带有巨石的峭壁现在位于画作的左侧,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分叉的山峰,可以看出视角已经转移到河流下游;大部分荒野已经让位于耕地和农业,可以看到犁过的田地和草坪。各种活动在背景中进行:耕地、造船、放羊、跳舞;在前景中,一位老人用棍子勾勒出可能是几何问题的草图。在河边的断崖上,一座巨石寺庙已经建成,烟雾从中升起。这些意象源自于理想化的、城邦建立前的古希腊。这幅作品展示了人类与大地和平相处。环境已被改变,但并没有导致它或它的居民处于危险之中。然而,正在建造的军舰担忧的母亲看着她的孩子画一个士兵,预示着帝国的野心正在出现。

    帝国的完满(The Consummation of Empire)

    《帝国的完满》将视角转移到对岸,大概是第一幅画中空地的位置。河谷两侧现在覆盖着柱廊-大理石结构,其台阶向下延伸到水中。巨石神殿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顶结构,占据了河岸。河口的两侧矗立灯塔,中间的三角帆船正在驶向远处的大海。欢快的人群聚集在阳台和露台上,身穿猩红色长袍的国王或胜利的将军在凯旋的队伍中跨过连接河流两侧的桥梁。在前景中,一个精心制作的喷泉喷涌而出。这幅画的外观源自古罗马,这个城市景观的每一个细节中描绘的颓废预示着这个强大文明不可避免的衰落。

    毁灭(Destruction)

    毁灭》的视角与第三幅几乎相同,但画家稍微后退了一点,以扩大描绘场景。场景几乎移到了河的中心,在远处看到的暴风雨中,可以看到城市的洗劫和破坏:一支敌军舰队似乎已经推翻了城市的防御,顺流而上,正忙于洗劫城市,杀害城市的居民和强奸妇女。曾经被凯旋的队伍穿过的桥倒塌了,河岸上一座宫殿的上层发生火灾。

    在前景中,一座英雄雕像(造型类似于博尔盖塞角斗士)无头伫立,似乎在大步迈向不确定的未来。在傍晚的微光中,死者躺在喷泉和为庆祝现已堕落文明的富裕而建造的纪念碑上。这幅画似乎取材自455年,蛮族洗劫罗马的历史。《帝国的圆满》右下角的一个细节显示,两个孩子,也许是兄弟,正在战斗,一个穿红衣,一个穿绿衣——这是两支敌对势力的旗帜颜色。因此,“毁灭”可能描绘了一场内战。画中红绿旗分别在河的两岸,绿旗在神庙一边,红旗在宫殿,暗示了传统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仍在进行的战争。

    荒凉(Desolation)

    第五幅画《荒凉》展示了几十年后的结果。这座城市的遗迹在垂死的苍白光芒中凸显出来。景观回归荒野,看不到人类;但他们建筑的残余物从树木、常春藤和其他杂草丛生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灯塔破碎的桩基在背景中若隐若现。断桥的拱门和神殿的柱子依然清晰可见;前景中隐约可见一根柱子,现在是鸟类的筑巢地。第一幅画的日出在这里映照出月出,一抹苍白的光倒映在破败不堪的河流中,而立柱则反射出最后一缕落日余晖。这张悲观的画面暗示了所有帝国在衰落后的样子。这是一个严酷的可能未来,人类已被自己的手摧毁。

  6.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政制演变史视角下的英格兰

    英国史这个问题,对于英国人自己来说,19世纪、以及19世纪以前,长达数百年的研究已经足够了。可以想象,其他国家没有必要对它们进行补充,你进行的补充达不到别人的科普水平。但是对于东方人来说这种事情有一点比较特殊,就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包括普通读者和历史学家对西欧路径乃至于英美传统的理解有一个背离,不是有一个错误,而是有一系列源于背景理解诱发的错误。源于背景理解诱发的错误和技术性的错误不一样,是不能通过实证研究来纠正的。它会对正确的史料做出错误的解读,得出错误的结论,因此引起涉及整个路径选择的危险后果。所以需要纠正的是这个背景性的问题。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清朝末年,在严复那个时代,大清国的儒生首先开始接受西方思想的时候,也是有保守和革新之分的。在李鸿章时代,严复算是比较革新的人。他在报纸当中出现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讽刺的文章,描绘当时保守的儒生是怎么样说英国人的。他说,这种人一听到别人跟他说民主,就会说,民主有什么好的,民主不过是野蛮部落的简陋之习,他因为没有我们大清这样高度现代化的、高度完备的官僚体制,所以他只能够按照野蛮部落的方式,共同议事,君民也不分,这完全就是一种野蛮的现象,有什么好学的。严复他们很喜欢嘲笑这种人。后来人,当然后来严复这种观点就变成了主流,我们现在如果听到清代或者是其他什么儒生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说出诸如此类的话,人们肯定就会觉得这是不开化的、愚昧的、需要启蒙的观点。但是实际上,嘲笑归嘲笑,我们还是不得不佩服当时那些保守儒生有良好的历史洞察力和政治洞察力。因为他们的说法实际上是对的。我们现在所谓的民主,确实就是部落简陋之习。你说后来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间写的那样,像中国、土耳其,或者是莫卧儿帝国这样的类似晚期罗马帝国,高度官僚化的文明国家,就没有现代化转型那么顺利了。反而像是日本,这样具有高度封建化、看上去比较原始的国家,转型却比较顺利。他没有具体解释原因,但是原因其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为什么是这样?因为日本那种封建制度比起大清这种官僚制度,看上去更原始,更接近于所谓的部落简陋之习,但是他恰好更接近于欧洲路径。因为欧洲产生出来的所谓宪政民主,确实正如那些保守派所说的那样,它就是部落简陋之习的演变。不仅欧洲如此,其实古希腊也是如此。古代多利亚人的入侵和日耳曼人的入侵之前,他们原有的部落组织,实际上已经具备了现代宪法的某些基本条件。

    我们可以看塔西佗或者是其他的古罗马作家记载的日耳曼人的状态,他们的基本生活状态是什么呢,部落的首领,也就是武士的领袖,他必须是善战的将领,能够领导部落打仗。部落还有长老,长老一般是特别英勇、声名卓著的武士,然后再下面就是一般的持戈武士。部落的事务是由部落武士大会组成的,部落领袖和酋长、长老的选举,也是由全体部落武士选出来的。所有能够有战斗力的武士,也就是说差不多是绝大部分成年男子,恐怕除了病人和快死的人,基本上人人都是要持戈战斗的。都要带着他们的武器来到会场。在旧领袖死了或者是不能战斗以后选举新领袖、或者是讨论部落的重大事务的时候,讨论方法就是,通过他们的武器说话:如果是赞成就欢呼;如果是反对的话,就敲打他们的戈。这就是非常原始的部落大会,在入侵希腊多年以后也有类似的东西,就是我们后来民主的起源。在日耳曼蛮族征服罗马以后,很自然的,他们原有的部落酋长、部落长老和部落武士,自动的就演化成为封建欧洲的国王、贵族和平民阶级。

    这里面我们必须纠正一个误解:现在我们一个习惯性理解,就是说,平民相当于是现在中国的所谓老百姓。不是这个样子的。部落的国王、贵族和武士、平民并不代表是当地的全部人口。这个人口中间,排除了很多不在政治共同体之内的人。当然,包括妇女儿童是不能进入共同体内的。同时还有那些没有战斗力的、通常是被征服者的当地居民。这些当地居民到底占人口的多大比例是不可能有精确的统计的。但是我们可以合理预计,在某些地方,完全排斥在政治共同体外,没有使用武器的能力,因此连平民阶级都算不上的那种人,在某些特殊的地方,比如说像勃艮第这些地方,可能是超过人口半数的。在我们要讨论的英格兰王国,这种在政治共同体之外的,没有资格算平民的,王国境内的居民,通常在兰开斯特王朝以后的时期,通常占人口的六分之一甚至更多。以前有多少是不可能有精确的统计,但我觉得不会是太少。而按照欧洲、日耳曼一系欧洲人,直到中世纪,对政治共同体的概念来说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中国所谓的老百姓,也就是大清朝所谓的顺民,绝大部分都相当于这些完全没有政治权利、排斥在政治共同体之外的、什么都不算的人,他们是没有资格算作平民的。你看义和团时期有一份史料,记述当时山东梅花拳教授的状况,其中就有一句口号叫做:学习梅花拳,师傅教训严。第一要做到顺民,按时纳粮完课,诸如此类的话。

    顺民的特点是什么呢,他是消极被动的主体,他不参加政治活动的决策。朝廷要他给什么,他就给什么。照马克思的术语来说,他只有贡赋,而没有税收。贡赋和税收的区别在哪里?税收是各等级,比如说诸如公民大会或者是贤哲会议或者是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或者是国会之类的手段,各阶级共同讨论国家开支的分配问题,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大家自愿执行,这才叫做税收。像东方这种情况,它是属于一种征服者的战争权力,就是说朝廷就是征服者,广大的顺民是被征服者,征服者向被征服者要什么就得给什么,因为他是胜利者,他要杀你都是可以的。让你活着,只拿你的东西,那是一种战利品,战利品是不受法律限制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大家不要说是认为这些,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东方政治制度落后的产物,西方先进,我们将来先进了也是这样的。不是这个样子的。西方也有他的降虏,就是日耳曼人入侵罗马以后,被征服的当地居民,他们就是当地的降虏。日耳曼部落建立的国家,对这些降虏实际上也是为所欲为的。他们也是没有政治权利的。对他们,也是只有战利品,没有所谓税收。这一点很清楚。

    宪法,不是对降虏而言的。降虏只是居民,不是政治共同体的一员。什么叫宪法?就是政治共同体内部各个阶级之间的分配和制衡,各个阶级之间、各个等级之间如何行使自己的权利,如何共同商议共同的事务。通常最主要的政治阶级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国王、贵族和平民。平民,这一点要再强调一下,平民就是拥有武力,能够自卫和参战的普通人,不是中国所谓的老百姓。能够参战这件事情门槛是不低的。在英国早期,在兰开斯特王朝以前的时候,在撒克逊时代,大概的规定是:拥有40或50海德不动产 — — 通常是指土地 — — 的居民,才够资格称得上是封建宪制中间的平民阶级。 40海德或50海德不是一个小数。你如果用中国搞土地改革时期的标准来看,那绝对是超级大户。一般来说南方,像是苏松地区或者说是成都平原这样的地方,有几十亩地,按照土地改革时期的标准,有几十亩地大概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了。但是这个标准到英格兰王国或者是在英格兰王国之前的撒克逊王国的标准来说,你连平民的资格都没有,你只能是降虏和顺民,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40或50海德的土地,你实际上也就在战争中没有办法配备一个普通士兵所必须的给养。

    普通士兵需要的给养虽然没有骑士那么多,骑士需要有良马,需要有重甲。各位看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之类的就看得出,良马和重甲那是非常宝贵的。骑士一旦被打败了,他的良马和重甲被敌人俘虏,想要赎回来,那是一件倾家荡产的事情。通常往往需要向犹太人借高利贷才能够付得起。所以铠甲这种宝贵的战略物资,往往是传家宝,一个城堡只有继承人这种人才能够拿走。一般的普通的平民阶级的人参加战争,是既没有马,也没有重甲的,你只能做一个带着弓箭之类的比较便宜东西的普通士兵。但是当普通士兵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你至少需要带一些行李口粮之类的东西,那样你在路上不会饿死。封建制度是没有军饷这类东西的。带着这些基本的物资,还要至少要有弓箭啊,或者是,就算是没有刀剑,至少得有罗宾汉故事里面的那些木棒之类的东西,随身武器,不能够一点战斗能力都没有。这些东西的成本,都是相当高的。所以你如果按照这一点,把它机械武断套用严复时代大清国朝廷那个时候,就是说,在大清国的统治之下,可能百分之八九十的大清臣民,连做英格兰王国平民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根本就不会有钱负担得起足以保卫自己的武器。按照英格兰王国的标准,大清国只有超级大地主、属于能够自己结寨自卫的那种超级土豪,像刘铭传那一级别的超级大地主,才勉勉强强可以算得上是平民。由一般穷人产生出来的士大夫阶级都根本没有参政议政的资格。绝大部分的东方专制国家的情况都是这个样子的。

    从这个社会情况你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不可能有国会。国会是怎么样搞起来的?我们现在来回顾撒克逊人首先征服英格兰人以后的状态。如前所述,罗马留下来的不列颠居民,是比较接近于东方那种,只会纳贡而没有抵抗力的国民。晚期的罗马皇帝变得越来越专制,越来越多的用行政官员来统治国民。把国民变成东方式的、绝对消极的、没有抵抗力的居民,因此他们是没有战斗力的。尽管他们的人口无疑比入侵者要多得多,但是入侵者破关而入的时候,这样的居民像宋朝、明朝,或者晚清的居民一样,除了束手待毙以外,没有任何抵抗的方法。在南方,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方,可能原住民残余的还比较多。在阿尔卑斯山以北,因为本来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原住民比较容易逃到,比如说,威尔士深山里去躲藏起来。基本上经过撒克逊入侵和征战扫荡以后,原住民大概是没有剩下多少的。撒克逊王国建立起来跟南方的勃艮第王国和意大利城邦有一个不同,就是,他的人口中间,入侵蛮族大体是过半的,甚至可能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在比较稳定的时代,可能占六分之五左右,按南方原住民残留的人口,是占优势的。在勃艮第,可能原住民留下来的人口,比入侵蛮族还要多。但是撒克逊各王国,大体上比较完整的延续了日耳曼部落的政治组织。德国北部情况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一系列北欧延续日耳曼传统比较好的地方后来变成宪法的起源,大概不是偶然的,只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往往忽略了其中比较残酷的一面。

    这种情况好像就像拉美的情况一样,凡是印第安人残存的比较多的地方,例如像是秘鲁这样的地方,后来政治发展都不太好。没有多少原住民,基本上是荒野的地方,例如美国、智利和阿根廷,白人势力很重的地方,后来宪法制度的发展就比较好,比较接近于欧洲。有很多人拿这一点在19世纪末期得出一个种族主义的结论,后来在20世纪的人为了政治正确起见,尽可能的,任何沾染种族嫌疑的地方都不提,所以把这一点抹掉了。其实这件事情可以有一个非种族主义的解释,就是社会结构的残留问题。如果原有的、属于专制性质国家的那种顺民的社会结构残存在一国太久,或者是影响力太强,是可以同化征服者的社会体制。就好像是蒙古征服中国以后,原有的部落体制被宋朝的政治体制同化掉了。因此你也可以说是,中国的蛮族征服和晚期的蛮族征服,没有产生日耳曼征服产生的类似效果,部分原因恰好就是,耶律楚材这种人发挥的作用。残存的居民还太多,尤其是儒生没有被消灭,把儒家的政治原理和政治制度重新沿袭下来,因此历史又重演了。部落组织没有变成后期中华帝国的政治组织。但在欧洲,日耳曼部落组织,毫无疑问变成了封建欧洲、整个中世纪的政治结构,尤其是在英国和德国,在西北欧国家也是这样。近代宪法就是在国王、贵族和平民的相互斗争中成长起来的。

    在撒克逊时代,这样的体制还不太完善。撒克逊人的贵族会议通常称为贤哲会议,你查看当时古代文献,就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们谈到人民或者什么人民选举的时候,实际上参加选举的都是大地主呀、方丈这一类的人物。对于一般比较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提人民这个词。这个概念,一直到伊丽莎白时代都还是这样。当时所谓的人民,就是参加国会选举的人民,其实就是我们后来,照马克思主义意义上所说的有产阶级。没有产业的人,你连people,你连人民的资格都不算。英格兰王国统计王国人口的时候,统计出来的人口不是他全部居民的人口,而是所谓英格兰人民的人口,就是有资格选举下议院议员的这批人的人口,其实只占王国人口的很少一部分,就是有产阶级的成年男性。撒克逊时代,普遍来说,它的平民会议制度是很不完善的,这可能部分是因为征服了罗马帝国原有疆土以后,原有的小部落分散的太远了,召集平民会议在技术上变得非常困难。而贤哲会议,也就是贵族的会议,因为他们参与的都是大贵族或者是大生意人的缘故,召集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撒克逊时代的政治,基本上是国王和贤哲会议共同主办的。民众会议没有废除,从法律上和原则上来讲,民众会议仍然是最后的决定者,但是实际上基本上变成了傀儡性的东西。

    这一点你也可以从莎剧《哈姆雷特》里面就能看出来。哈姆雷特剧本结束的时候有一个情节:哈姆雷特伤重要死的时候,他推荐福丁布拉斯为他的继承人。他对周围的人说,我给他临终的推举。你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推举」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丹麦王国作为一个日耳曼部落演化出来的封建王国,他的国王原则上是选举产生的,即使大家都知道,实际上,上一任国王的太子基本上会没有悬念的当上国王,或者是上一任的国王绝嗣的情况下,像哈姆雷特那样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他指定的人,基本上会毫无悬念的当选。但是从形式上来讲,必须,国王还是民选的。所以哈姆雷特,不能像是康熙帝或者雍正帝一样说,我指定某某阿哥当我的继承人,他要说,我推荐某某某人做我死后的后来人,我给他临终的推选。他不是说他是指定的,他只是说他推选了福丁布拉斯。这样大家都知道,在当时王国的政治惯例基本形成的情况下,他这个推选,实际上就算是定了。他说是推选福丁布拉斯,今后,十之八九,下一任国王就是福丁布拉斯了,结果肯定就是这样的。而撒克逊王国时期的政治制度,就很像是莎剧描写的哈姆雷特时代的历史背景,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在正常情况下,前任国王死了以后,推举自然会落到他的儿子头上。在王朝本身绝嗣的情况下,几个强有力的大贵族会构成有效的竞争。一般的声望不够大的普通的贵族也是没什么希望的。这种情况在忏悔者爱德华以后就不再出现了。

    诺曼征服,后来被19世纪民族主义历史学家,包括英国自身的历史学家渲染以后,按照后世民族主义的方式来理解,把它解释成为一种好像是异族征服,英格兰民族主义遭受屈辱的做法。其实照当时封建制度的成例,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政治纠纷。因为没有什么英格兰民族。普通民众,哪怕是普通贵族也是没有什么民族特性的。封建制度是什么呢,就是征服以后,各部落自然会演化成为一种私人契约关系。国王会保护你贵族,把封地给贵族,然后贵族自然效忠于你。然后贵族再把他的封地封给下一级附庸,而下一级附庸也照样效忠于你。所以领主的领主就不是我的领主。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没有那种罗马式的那种公共权力的观念。政治的正确定义就是公共权力,公共权力的正确定义就是,这些事务不属于任何特定的人,而是属于所有的人。这种概念对于比较原始的日耳曼征服者来说是太难以理解了。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具体的事务。具体的事务就是,某一块地方是我国王和我封给你土地的贵族的事情,这跟其他贵族都没有关系,这跟贵族下面的附庸没有关系,跟罗马教皇没有关系,这就是我们私人事务。我们私人之间有契约,我保护你,你给我尽什么什么义务,比如服役40天,这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双方中有一方背约的话,通常正确的解决方式是打一仗,决斗,看看谁胜谁负。实在不想决斗的情况下就是仲裁,仲裁就是现在所谓打官司啦~打官司,法院是什么呢,通常是同侪审判,也就是说国王和贵族之间发生纠纷之类的,不想打的情况下,就请其他的贵族来组成一个委员会,共同的、大家身份相等的,来讨论一下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处理不了的话还得是决斗或者是战争。也就是说,战争是封建政治制度的真正起源,也是封建宪制的真正起源。封建宪制主要是围绕着战争权力的分配和军事义务的提供而来的。

    我们现在提到诺曼征服,诺曼底公爵,他本人就是忏悔者爱德华的亲属,忏悔者爱德华没有子嗣,所以他的继承权就要在两个最有可能的竞争对手中间展开,就是诺曼底的威廉公爵和北方的哈罗德。国王本人的政治倾向还反而是倾向于威廉的。在当时是没有国界这个概念的。我们不要忘记,各个王国之间,整个基督教欧洲是一个整体。他们,理论上来讲,教皇和皇帝是一个整体的普世观念。而这个地方性王国只是私人性契约的安排。没有什么国家的东西。国家就是公共权力。后来人说封建国家,其实是自相矛盾的事情。其实当时只有封建,没有国家。国家是在绝对主义兴起之后才有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来讲,两个候选人,在国王死后进行竞争,而且照威廉的说法来说,哈罗德曾经一度承认过他的优先权,但是最后等爱德华国王死后,哈罗德又近水楼台的抢占了王位,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封建成例,就是应该通过战争和决斗来解决的。战争和决斗产生的结果就等于是天意的裁决。谁死谁活那都是掌握在上帝手里面的。既然威廉在战争中打死了哈罗德,那就说明是上帝的裁决是落在了威廉这一边,当然就要承认威廉是英格兰的国王了。

    诺曼征服的真正后果是什么呢,它改掉了英格兰的上层的贵族体系,把诺曼式的封建体系引进了王国本身,从封建主义本身的角度来看,它没有改变英格兰王国本身的习惯法,甚至没有改变阿尔弗雷德大王(Alfred the Great)留下来的那些丹法区(Danelaw)和撒克逊法区留下来的这种地方法体系,它改变的是上层贵族和国王之间的义务关系。在诺曼诸王的统治之下,忏悔者爱德华时期和撒克逊王国末期那种法统不稳定的情况有所收敛,正统性、君统经过坎特伯雷大主教或者是约克大主教加冕后的神圣君主、经过罗马教皇加冕的神圣君主的观念,极大地确立了。几大家族争夺王位的现象渐渐消失。可以说,诺曼征服以后,英格兰的君统和正统就没有中断过,以后即使有争夺王位的,那也是王室本身,内部各个分支之间的争夺。所以兰开斯特王朝和约克王朝之间的玫瑰战争,按照东方人的观点来看,其实这就是王室内部的不同支系的斗争,其实都谈不上改朝换代。如果你按照东方的观点来看,其实,诺曼征服的英格兰是一个万世一系的国家。至今,直到现在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所有的君主,都是通过正统的方式,一脉相传继承下来的,没有秦始皇后来这种改朝换代、终断法统、重新开始的情况。这对于后世的历史学家相当重要,因为英格兰王国,从诺曼征服以后,君统没有发生过大的变动。以后的继承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是合法的交易和正统的继承,没有发生过篡逆和抢夺的现象。

    诺曼征服改掉了上层的封建体系,但是在这个时候,英格兰王国还谈不上是有一个完整的、统一的法律体系。这时候你如果从基层居民的角度来看,实际上英格兰王国仍然是操不同语言、根据不同习俗和习惯办事的各个居民的一个综合体。东北部仍然是阿尔弗雷德大王时期抵抗的那些丹麦人的后代,他们仍然是在使用丹麦人总结出的习惯法。而西部仍然是阿尔弗雷德大王留下的韦塞克斯王国。忏悔者爱德华的法典和习惯,在地方上仍然在继续使用。诺曼人的封建法法典是只管他们自己人的。等于是所谓的英格兰王国,是由各种不同的私性法律体系构成的一个相互嵌套的一个杂合体。在这些体系中间,最强大和最规范的是教会法的体系。教会法吸收了古代罗马法的许多成分,比起日耳曼的封建法来说,它成文法的味道要重得多,显得规范得多,这在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们可以合理地设想,假定在罗马法和教会法没有对英格兰法律体系形成强烈冲击,而教会本身又没有对英格兰王国的王权形成重大压力的情况下,那么王国是不是还有动机把他们自己原有的封建法和习惯法归拢起来,这一点是非常可疑的。

    早期的封建法,不脱日耳曼部落的遗风,它大部分都是口传的,也就是所谓的父老口传。法律就是习惯。一件事情如果发生纠纷了以后,大家就会自然要回忆,古代我们部族自古以来的习惯是怎样处理的。如果发生纠纷的话自然就要去找部落里面的老人,那些记忆力最好的老人,比如说一个60岁的老人他还记得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情,他还记得两三代人以前,部落里面处理这件问题的时候习惯是怎么样。那么他说,我们部落的习惯是这样的,好,问题就这么解决了。通过口传的成文法,由部落里面年长的父老、记忆力比较好的父老,充当活动的资料库和仲裁法官,社会秩序就足以维持了。但不用等到社会比较复杂的情况下,这样做就满足不了社会发展的需要了。最开始的时候,封建法记录的时候,仍然是本着这种口传的规定,从原则上来将,口传的部落习惯法是不能改的,按日耳曼人的传统观点来看,部落习惯法实际上就是神意裁决,因为它自古以来的风俗习惯,跟万有引力定律是差不多的。现代人,如果有人跟你说,我要实行改革。你说,改革很好,那改革什么呢?他说,我要改革一下万有引力定律,人类让万有引力定律束缚,上不了火星,这是极大的错误,为了社会进步,我要改革万有引力定律。大家一定会哄堂大笑,觉得这家伙是神经病,造永动机都没有这样荒谬的。

    按照中世纪早期的观点来看,部落的习惯法就是相当于万有引力定律这种东西。在当时,物理定律和政治法律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大家觉得,物理定律是神定的,政治法律也是神定的,神规定了要有引力,大家都会非常开明,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你不可能修改上帝的旨意,这是理所当然的。上帝也是规定了有国王有部落的,有这些传统习惯,这都是上帝意志的体现,你不可能去修改这些习惯。这就像是修改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既荒谬、实现不了,同时也是亵渎神灵的。那么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怎么办呢?你只能够发现原来就有的习惯,就是中世纪法律的格言:你只能够发现法律,不能够制定法律,不能够发明法律。发现法律就是,例如国王或者国会或者其他立法者到民间去采访,我们英格兰王国自古以来有很多法律和习惯,为了辅助人们记忆力的不足,为了防止大家记错了或者记不住,这样吧,我们派一些记录员到民间去,找到那些老人,相互讨论,让他们把口传的部落风俗习惯写成书面文字,写在羊皮纸上,然后保存起来,这样今后大家就不会因为哪一个老人死了或者记忆力不好了,古老的风俗就失传了,引起不必要的纠纷。用这样的方式,王国的法典才能够一点点的汇集起来。当然这样的法典都是各个地方的风俗习惯组成,它的具体来源你很难说得清楚,哪一部分是丹麦人从北欧带来的他们的习惯,哪一部分是撒克逊人从韦塞克斯传下来的习惯,哪一部分就说不定是布立吞人或者威尔士人留下来的习惯。这样,经过多次这样的记录以后,原来的各部落的可能有些不同的习惯法,就渐渐地混溶在一起了。

    最后,等到亨利二世一朝的时候,国王和教会之间的矛盾日益激烈,国王开始想到,他必须要有一个相当于是上层建筑的体系,足以抵抗罗马教会所代表的普世价值。教会的影响主要就是它的教会法是普世的,因为罗马的意义就是普世的,罗马帝国就是普世的帝国,相比起来,英格兰这样地方性的王国显得神圣性差的很远了。于是他只有另外去找一个可以对抗普世的东西,就是王国自古以来的法律和习惯。虽然这个自古以来的法律和习惯是地方性的,但是因为它是自古都是这样的,在远古性和神圣性这方面还是能够和罗马的普世性相抗衡的。因此,普通法诞生和王室法庭的体制建设,关键时刻就在亨利二世时代。同时,亨利二世的时代也是议会制度初具规模的时代。这两者也是有联系的,因为,就国王的这方面来说,他们的直接作用就是强化了王室的权力,使各等级的会议变得正规化,合法性有所加强。王国各地的习惯经过收集以后变得整体和规范化了,好像是,也就不像原来那样土鳖和粗陋了。

    王室法庭,经过一系列改革,比起各地方的封建法庭和领主之类的法庭有了很大的优越性。诉讼程序变得简洁和快速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很有利,节省了不少费用,执行也显得比较公正。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客户。因为,就像我刚才讲的那样,封建是没有国家的,没有公共权力的,所以一切都是私人关系,包括打官司这件事情也是这样的。国王有他自己的法律,各个领主也有他自己的法律,教会有他自己的法律。当时的人要打官司的时候,他不是必定的,像现代人那样,有个最高法院,所有的法院都是从属于最高法院的,必须从属于最高法院的最后解释。当时的最后解释是谁,是不明确的。我可以选择。同样的事情,具体由哪一些法庭来裁决也是不好说的。在普通法改革开始以前,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习惯上由领主法庭管辖的案件,但是当时人对领主法庭不满意,偏要去找教会法庭。到教会法庭,教会法庭做出的裁决可能比领主法庭做出的裁决对他更有利。而领主法庭不高兴,因为这样会损失他的收入。一个领主的重要收入就是打官司的诉讼费,当事双方都是要给法官交一笔钱,这笔钱就是领主的重要收入。在古代封建制度只有私权的情况下,领主通过打官司的收入在他的财政收入中占有一个重要的比例,而且也是威望的来源。

    比如说圣路易(Louis IX)之所以是威望很高的封建君主,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传说,舆论普遍认为,圣路易处理法庭诉讼的时候格外的公正,不偏袒自己人,哪怕是英国人来打官司,打官司的结果是对他本人不利,他也宁愿做出对他本人不利的判决,也不愿意让英国人吃亏。因为他特别公正,所以来找他打官司的人特别的多,他的名望蒸蒸日上。尽管他理论上不是封建欧洲共主,但是他实际上的影响力超过了他自己实际上的辖区。很多本来不属于他的领主和臣民都要找他打官司,这样他就处在政治上非常有利的地位。如果一个国王或者大领主能够赢得相当于圣路易这样美好的名望,他的法庭能够赢得不是他辖区的、许多从远道而来、慕名而来打官司的,这对他是非常有利的。不仅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情是对他非常有利的。

    我们打一个可能不太恰当地比喻,照中国儒家的传说,周文王就有这样的威望。他还是商纣王一个臣子的时候,他在西周就以公正和明智而著名。所以远方的,比如说是江汉地区的两个诸侯国争夺土地的时候,打官司打得不得了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的,都跑到镐京或者说是丰镐一带,找周文王裁决,来到周文王这里以后一看,周文王治下的国民如此的彬彬有礼,自己都感到惭愧,觉得,这些人有纠纷以后,都能够通过礼让的方式相互解决,而我们竟然这样子不像话,都要跑来要吵要打,让周围人看着我们,很没有面子,我们还是自己和解回家去吧。这个故事是经过后世儒家修饰过,当然不是历史事实,但是其中很可能反映出一些历史事实。因为当时周文王不是华夏的最高君主,最高君主还是商纣王,而当时的主流政治制度也是封建制度。各个领主谁都没有最高权力。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尽管周文王实行仁政是儒家夸大来的,吹牛皮的观念,但是在当时所谓的华夏万国,无数的,至少在几千个小君主中间,周文王很可能确实是通过向圣路易那样特别善于处理诉讼,判决特别公正,至少比别的领主公正,因此在各个地位本来相似的诸侯中间赢得了特殊的名望。本来大家都是诸侯,但是就是你周文王的名誉特别好。就好像我们经常,大家都是教授,但是就是某个学校的某个名教授,名气比大家大一点。在封建制度之下,权力高度分散的情况下,这种名望对国王有很大帮助。亨利二世当时推进法治改革,其中主要的动机就是为了赢取这几方面的利益:对抗罗马教皇,赢得一种比较可靠的意识形态正确性,和比较集中、可靠的财政收入,可靠的制度,以及更加美好的名望。

    经过亨利二世以后,经过西蒙·德·蒙德福特(Simon de Montfort)的战争,大约到亨利三世一朝,英国现在的国会制度基本上就算确定了。以前撒克逊时代是只有固定的贤哲会议,民众会议是说不准召开不召开的,即使召开也就是纯属形式上的。诺曼征服以后的初期,只有大议事会是可以确定性召开的,大议事会和撒克逊人的贤哲会议一样,它是贵族、甚至是大贵族的会议。普通的有产阶级和小的骑士都没有什么地位。民众会议在亨利二世一朝就没有召开过。亨利三世以后,直到爱德华一世的时候,英国现代的国会制度算是正式确立了,就是,包括国王、上议院和下议院。上议院大体上继承了过去亨利二世时代的大议事会,它是一个贵族的会议。而下议院就是新的产物。基本上就是西蒙·德·蒙德福特掀起内战的结果。因为双方都需要 争取各自治市和有产阶级的支持。下议院的组成,一开始就是国王和反对国王的大贵族,争取各个自治市政和普通有产阶级的工具。召集他们来的主要用处就是,请你来就是因为,知道贵城市的钱不少,尽管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国王,是依靠我们的领主 — 我们国王自己的私人领地的收入生活的,其他的公爵伯爵也是依靠他们自己的私人领地的收入生活的,你们自治市政也是依靠你们本市的收入生活的,我们彼此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干涉谁。但是现在既然打起仗来了,就需要一些原来不存在的新的收入。原有的收入已经是不足以维持开支了。同时,因为打仗这件事情不光是牵涉到我们家国王的事情,也牵涉到英格兰境内全体居民。例如,地方的势力如果胜利了以后,贵城市是不是要做一下选择,或者贵郡是不是要做一下选择,如果你们不依靠我们国王善良而明智的保护,敌军打过来了会不会抢劫或者掳掠你们,如果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国王是比较正义的或者是比较善良和仁慈的,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捐一点钱给我们国王。

    但是,这个捐钱,当时的情况只能是捐钱,而不是征敛。第一是因为国王和领主都没有确定的权力要向大家征钱,这是一个新的要求。第二就是,国王就是要钱,他也会给你讨价还价的自由。一般自治市政是有自己的城墙和自己的自治机构的。国王如果要钱而对方不给的话,说不定双方就要首先打一仗,打仗是很费钱的事情,说不定费了钱以后,双方还是不给钱,结果劳民伤财,反而是吃亏。所以比较明智的办法就是,说服对方自愿的捐献一笔不确定的钱。最开始的下议院是由各郡的骑士和各自治市政的有产者代表组成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像凑份子钱,说,我们城市比较有钱,算了,我这次多给你一点吧。我们城市比较穷,稳定的有产者也不多,我就要少给你一点。多给少给这件事情国王也是做不了主的。

    而且,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够形成定例,要看下议院怎么决定,它可能决定,以后,一般来说,下议院在决定捐钱的时候,会有这样的附带协议,就是说,本决议不能作为先例。什么意思,就是根据日耳曼法来说,习惯是神圣、不可改的,如果自古以来的习惯就是这样,那么你就不能改了,以后就要这样。但是我们可以特别做出一个决定,这一次,比如说我们城市给了国王250万,我们要说明这次是特殊的捐款,专款专用,国王现在有什么用途,我们认为国王做得好,我们捐250万给国王,让他干这件事情,但是下不为例。国王你以后下次要钱的话我们还是要专门谈判,不能说是这次给了你250万,以后你年年都要我250万,你儿子孙子曾孙每一次都找我要250万,对不起,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你要办事,我们可能再给你。如果你不办事的话,或者根据其他不正当的理由,我们仍然可以拒绝你。一般的国会决定中都是有这一条的。

    开始的时候,最初的时候,下议院之所以没有成立,我们刚才说的亨利二世的时候没有下议院,是因为国王虽然有的时候也要向城市借钱或者是要让他们捐钱,但是这件事情不是集体的,没有英格兰王国这个整体性概念。国王觉得,比如说我缺2000磅打仗,我要过来伦敦市捐的250磅或者是借500磅,然后再要过来布里斯托尔市再捐的100磅或者是50磅,再向其他几个有钱的城市弄一点,这就够了,我没有必要把全部城市都招过来。我要做这件事情也是只此一例的,具体的事务,做完就完,这一次是我需要2000磅,凑一下凑一下,东南部几个大城市已经给我捐够了,其他城市我就懒得去找了。这谈不上规范,只是临时处置。既然是临时处置就没有必要召集全国代表来共同讨论,既然大部分代表根本不出钱,那让他们跑来那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等到亨利三世以后,等到爱德华一世以后,英国开始日益卷入大陆的政治制度,军事费用,特别是到法国征战的军事费用,急剧上升,而且战争渐渐变成一个常规,而不是临时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不定期的临时性要求,渐渐习惯性的变成了有定期的、必然的。大家都有一个预期就是说,国王上台肯定要到法国去打仗的,打仗肯定是要花钱的。这种情况下,东欧地区比较有钱的人肯定会多多少少捐一点,既然是这样的话,原先比较零散的分别谈判是很费成本的。国王要2000万,跟伦敦谈判一次,再跟埃塞克斯谈判一次,这样来来回回跑很烦人,那我还不如把伦敦代表、埃塞克斯代表、约克郡代表,干脆全国各地各市的代表都来都来~大家一次性谈判了结。我本来要谈判十几次甚至是几百次,这一下子,大家都到威斯敏斯特来开会,几百个代表一起开,一次会议我全都解决了,这不是大家都要省时省力么?国王也便宜了,各城市和各地也便宜了。威斯敏斯特是爱德华二世时期才修起的,以前国王召集国会还没有固定的地点,修好以后就有固定的地点了。以后,大家都觉得,既然这样固定的开会比较方便,大家都省事省力,最后就形成了固定的制度。以后,到爱德华一世以后,正式的国会制度就逐渐的固定下来了。以后慢慢地积累成例,从法统的角度来看,爱德华一世以后的国会,一直到现在的联合王国的国会是一脉相传,这这种情况下是一直没有中断的。

    在这个情况下,就出现了所谓的,这件事情,中国的历史学家好像没有正确的理解,他把封建制度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把封建制度和东方专制主义混为一谈,把欧洲中世纪的政治制度和秦始皇以后中国那种官僚专制主义混为一谈,造成极大的混乱。你从我刚才的说法就可以看出,东方专制主义的官僚恰好就是:他没有什么等级区分,皇帝之下,绝大部分居民都是相当于西方所谓降虏,没有政治权利的、普通的顺民。皇帝、朝廷可以用征用战利品的手段,向他们爱征多少就征多少,根本不存在权力分配这件事情。也就是说,东方专制主义实际上就是征服的产物,就是皇帝和朝廷对他的广大臣民行使、而且永久性行使征服者的权力。通过他自己私人的奴仆,也就是皇帝本人任命、可以随便撤换的官吏,来治理那批被征服的臣民。

    而封建制度就恰好相反,封建制度是自由民的体系。国王、贵族和普通武士都是有政治权利的实体,他高兴跟国王合作就合作,不高兴跟国王合作也可以不合作的。各个阶级、各个等级都有自己的权力,必须通过各等级相互谈判确定国家的开支、确定各方面的权利和义务的归属。这种制度,虽然跟现代民主制度已经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了,只有一个重大不同就是:没有钱、也没有武力的普通平民阶级,完全没有任何政治权利。除了这一点以外,中世纪的英格兰王国和大多数北欧的封建王国,实际上已经具备现代立宪民主国家的主要条件。他们在近代革命以后发生的主要变化就是:扩大了政治参与范围,最后扩大了选民团。但是这对于它原有的政治制度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它本来就是有国会、有议院的,只是参与者的人数,可以说是参与者的门槛比较高而已,以后也就是逐渐的把门槛放下来而已。而东方专制主义是根本没有门槛这件事情的。它就没有一个可以产生立宪民主制度的一个胚胎。所以它后来即使有类似的制度,基本上没有例外,都是通过西方殖民主义引进的。西方殖民主义引进的势力比较大的地方,就像我们那位嘴巴很大的台北市市长柯文哲说的那样,殖民主义搞得时间长和比较好的地方,情况就比较好。殖民主义没有搞好的地方就很难建立西方式的立宪民主制度。道理就在这个地方。而中国恰好就是后一种情况,它是属于:第一,自己没有立宪民主主义的胚胎;第二,他搞殖民主义搞得很不好,基本上没有被殖民,所以它就建立不起类似的制度。其他曾经被西方国家征服过、占领过的、殖民过的国家,一般来说,都能够建立起质量不太好,但是还毕竟有点样子的立宪民主制度。而西方自身呢,可以按照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说法,它封建的宪法制度,可以直接过渡到近代立宪民主。

    封建宪制在爱德华一世到爱德华三世之间大体上奠定了根基。这时候,我们要注意,这时候英格兰王国和欧洲大陆其他各封建王国没有明确的区别。英国的政治体制,也许比其他的王国要更加完善一点,但是区别不太明显。圣路易时代的法兰西王国也是一个类似各等级分权的封建王国,日耳曼是,神圣罗马帝国是,波兰王国更是,这是罗马帝国灭亡以后,整个欧洲共同的政治体制。这就是19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包括阿克顿勋爵那些人所谓的:古老的自由,欧洲共同的古老自由。埃德蒙·伯克在法国大革命说的,欧洲各文明民族公用的古法:我们的古老自由,就是指的这种东西,这种封建性的自由,封建性的分权。不包括平民,但是确实限制了所有等级、所有强者的权力。

    在此以后,从封建宪制到现在,英格兰宪法体制经过几次重大的转折,逐渐的把英格兰和欧洲大陆隔离开来,更不要说把英格兰王国和整个欧洲和欧洲以外的世界隔离开来。第一个趋势就是,在它的最初期,爱德华王朝开始,一直到兰开斯特王朝,照19世纪自由主义者或宪法史家的看法,包括斯塔布斯那本著名的《英格兰宪法史》(William Stubbs, The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 in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的说法就是,那段时期是英国立宪君主的黄金时期。在当时,这种封建性的立宪君主制时期,起主要制衡作用的不是下议院,而是上议院。因为当时国家开支还不是很大,负责出钱的各自治市政的市民和各地的骑士,作用还不是很大。战争的作用还要比经济更强大一些。而战争主要是贵族负责任。贵族组成的上议院对国王行使主要的约束作用。也就是说,这个时代是国王和大地主分权的时代,主要的约束、压力来自大贵族。这种政治结构并不特殊,后来我们所谓的波兰王国,有人也把它叫做波兰和立陶宛共和国,其实也是这个样子的。大贵族组成的国会能够对国王实行有效的约束,从程序正义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政治体制,跟现在的立宪君主制没有什么区别。国王确实是按照法律办事的,确实不能独断独行。而法律主要是国会制定出来的,在技术上应该是无懈可击的。

    这种政体过渡到蔷薇战争,或者叫做红白玫瑰战争以后,演化到约克王朝时代,这时,英国法国和欧洲大陆同时面临着一种新的挑战,就是封建性的自由和封建性的立宪君主制面临着新式的强势新君主的挑战。这些挑战的主要代表人物就是法国的路易十一和英国的爱德华四世。他们的特点,非常像是战国时代中国的君主,或者是像路易十四采取的那种模式。他们的政策是:团结平民,打击贵族。因为在过去的封建宪制和封建自由之下,限制国王滥用权力的主要力量来自于贵族和贵族组成的上议院。一方面,通过玫瑰战争和公益同盟战争这样的封建性战争,国王打败了大贵族,大大的削弱了大贵族原有的政治经济实力,使他具备了进一步扩张权力的基础。另一方面,经济不断的发展,像伦敦市,或者是里昂市这样的城市变得比以前富裕多了。通过国际贸易和地中海贸易,整个欧洲的生活水平都在上升。这种情况下,第三等级或者说是平民、市民阶级的权力欲望有所上升。他们在过去封建等级制度中间,下议院享有的那一点权力已经不能让他满意了。同时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对他们实行主要的压迫和竞争的主要是大贵族。抢劫他们或者掠夺他们,或者是在政治上不支持他们的主要是贵族。他们可以跟国王结成联盟,这是法国很常见的那种,国王和第三等级形成的联盟,用平民阶级出身的法学家做大臣,削弱封建等级制度的权力,最后实现绝对主义王权,就是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新型国家。约克王朝特别有这方面的冲动。都铎王朝的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是绝对主义在英国取得胜利的最高峰。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英国路径,和法国路径、欧洲大陆的整个路径整个拆散了。欧洲大陆的情况,特别是法国的情况是:国王和第三等级联合起来取得胜利,第三等级将无限征税的权力授予了法兰西国王,结果法兰西国王以后就没有必要再召集第三等级了,他已经有权力征税了,同时他已经建立起了一个雏形的官僚机构,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行政法院和法兰西财政署,尤其是法兰西财政署。法兰西财政署是一种非封建、甚至是反封建性质的机构,因为它的成员不像是封建贵族,贵族不是皇帝或是国王能够任命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周天子他能不能够任命齐桓公或者是鲁襄公这样的诸侯,当然是不能的。齐桓公的公位是继承他的父亲的,他死后也要传给他的儿子,周天子只能象征性的承认一下。他不能够像是,任命山东省省长一样,任命齐桓公。诸侯就是诸侯,诸侯是不必听命于国王的。这就是封建制度和行政官制度的区别。而法兰西财政署,这是法兰西国王在封建制度里面打下的第一个特洛伊木马。他第一次取得了封建制度里原先所没有的权力。他有了自己可以撤换的官吏。我们都知道,三级会议当然不是法兰西国王能够策划出来的,巴黎的最高法院也不是法兰西国王可以策划出来的。但是行政法院和财政署是法兰西国王任命出来的。他们的出身往往不是贵族,而是有产阶级中学习成绩比较好,学问比较大的学者,有点像中国的科举文人。你本身是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的,你就是有点学问而已,你凭这个学问给国王办事,国王就会给你官做,他可以给你官做也可以不给你官做。所以你必须依附于国王,没有国王,你那些学问屁也不是,你什么也不是。你的学问也就只好卖给国王,当个官做,否则的话,你什么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准士大夫阶级,他就是皇权的天然盟友。这样国王依靠第三等级给予的财政支持和他新培养出来的这一批出身平民的法学家和财政家大臣,逐步的在封建贵族的体系之外,建立了属于国王、而且仅仅属于国王的,自己的财政机构。这个财政机构随着以后战争的日益升级,不断的扩大。开始只是征收的税收,只是封建体制里面一个小小的补充,后来就变成了国家的主要收入,最后法兰西国王在绝对征税权和行政官僚制度的支持之下,形成的「朕即国家」的基本格局。

    英国从爱德华四世开始,走的其实也是这样一条非常相似的道路。爱德华四世击败兰开斯特王朝,他是约克王朝的人,击败兰开斯特王朝,主要是因为伦敦市站在他的一边。双方都有大批封建贵族的支持,一度是势均力敌的。但是,伦敦市把他的大量金钱投入到爱德华这一边以后,北方的玛格丽特这一方就顶不住了。最后胜利属于约克王朝这一边,伦敦市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爱德华四世的政策也明显采取了讨好市民阶级的政策。像他娶的王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Elizabeth Woodville),就是贵族血统极其可疑,很可能是平民阶级冒充的,但是她跟伦敦市民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所以伦敦市非常欢迎这样出身微贱的王后、合法性很成问题的王后。而欧洲各国的君主也感到不满,因为传统的英格兰国王应该取外国公主,至少要娶一个大地主的女人,居然娶了这样的女人。所以爱德华一死,比较有野心的格洛斯特公爵,就是莎士比亚描写的驼背的理查王,就推翻了爱德华留下的两个幼子和王后伊丽莎白的家属,把几个比较重要的外戚给杀掉了。也是因为爱德华国王这种政策在当时算是离经叛道的创新,所以根基不太稳固。老牌的贵族觉得你们这些暴发的资产阶级根本没有资格跟我们平起平坐,因此,老王一死,他们就站不住脚了。然后都铎王朝推翻了篡位的理查国王以后,进一步的采取强化王权的政策。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英法的路线发生了重大的分歧,法兰西国王强化王权以后就干脆永远不再召开三级会议了;而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采取了另外一种路线:他们采取了强化下议院来打击贵族的政策。他认为下议院本来就是代表平民阶级,而平民阶级天生就跟国王是一条心,是共同反对贵族的,所以为什么要解散下议院呢?下议院一直是最忠于国王的力量,约束国王的是上议院。亨利七世和八世采取的政策就是:不断召开国会,他们召开的国会不但比约克王朝多,而且甚至比兰开斯特王朝还要多。就是在他们的统治之下,国会制度才得到最后的完善,定期召开的国会制度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完善。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不大像是削弱他们的权力,而是增加了平民阶级的权力。他利用增加下议院的权力,凡是有事都要与下议院磋商。而下议院就是受宠若惊啊。以前的下议院就是跟屁虫一样的机构,国王和上议院先有问题先商讨好,然后,国王平时是坐在上议院里面跟大臣做商讨的,下议院是在门外面恭恭敬敬、卑躬屈膝地等着你们商议的结果。商议出结果之后,下议院选一个代表出去,到上议院在国王和贵族的面前,听取国王和贵族对他们的指示,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圣旨传到下议院,然后下议院讨论一下,我们支持还是不支持。这样子的决定权就很小了。一般的情况下,下议院,在国王和上议院都已经商量好了的情况下,一般都会支持。大人物都已经支持了,那么我们这些连爵位都没有的老百姓还敢说什么呢。支持,支持。但是亨利八世的时代就经常是,国王先通过他的议会代理人,这个议会代理人叫做Speaker,可以叫做代议长,或者叫发言人,或者叫其他什么译法也可以。他跟现在通常用的国会主席Chairman是不一样的。从他这个卑微的名字你就可以看出来,Speaker他就是一个讲话的人,他本身不像Chairman那样能组织会议的人那么有权威。在都铎王朝时期,他是国王安排在下议院里面的代理人或者是主要沟通机制。重要的政治决定,往往通过这条沟通渠道,国王和下议院商量好,商量好的结果往往是国王和平民联合起来对付这些大贵族。下议院看到国王对自己这么重视,受宠若惊,基本上是次次,他们反对贵族的热情比国王本人更加积极。

    以至于到了后来,伊丽莎白女王都对他们感到不满了。因为他们忠君爱国的程度,不是爱国,只说是忠君,他们忠君的程度超过了伊丽莎白本人愿意容忍的程度。因为伊丽莎白她还是不彻底的人物,她和她的父亲亨利八世一样,虽然希望扩大个人的权力,但是还是不想摧毁整个封建制度,她不想要贵族阶级完全去死。而下议院的议员往往走的比国王本人更远,他们直截了当地要求国王掌握全部权力,让教务会议去死,让主教们去死,让罗马教会去死,让大贵族去死,一切权力归于国王本人。他们甚至要求国王在审判大贵族的时候,都不用按照大宪章的要求,召集本阶级的贵族阶级的陪审员审案,直接由各郡地方上的陪审团就可以把这些叛国者杀掉了。照他们的想法这应当是讨好国王的手段。但是伊丽莎白女王是不认账的,她说,大贵族即使是再为非作歹,再不忠于国王,再该死,他们的出身毕竟是贵族。我们至少应该给他一个体面的待遇,至少只能由贵族来审判贵族。照你们的说法,一个地方上的陪审团随随便便就可以审判叛国这样的大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因此她专门传旨,把当时的下议院给骂了一顿。但是下议院还是非常崇拜她的。因为在她的统治之下,我们所谓的资产阶级各个自治市政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所以,你就可以看出,英法两国路径差别关键在哪儿了。英法两国实际上都走了一条:国王,和第三等级、平民阶级、资产阶级联合起来,打击贵族的道路。但是在法国,国王选择了从平民阶级中间产生出来的行政官吏、法学家、士大夫阶层,通过官僚机构来打击贵族,完全废掉了封建制度留下来的国会制度。而在英国,特别是都铎王朝的立宪君主,他选择了依靠下议院完善和强化国会制度,把国会变成一种反对封建贵族和教会的统一力量的机构。它不采取行政官的方式,而采取强化下议院和国会权力的方式。在当时他们都达到了同样的目的。亨利八世,和路易十三、路易十四都是著名的搞中央集权的君主,伊丽莎白也是搞中央集权的君主。在当时看来他们的成就很相似,但是以后的发展就不一样了。法国从此以后不再有国会,只有行政官吏,他的税收不断的扩张。最后终于发生了一个临界点:原先支持他的资产阶级现在发现,他们在失去国会以后,在面对国王的行政官吏的情况下,完全没有保护。他们原先觉得打倒了封建贵族日子就好过了,但是现在只有国王,而国王的权力已经膨胀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不但增加他们的负担,他们也无法反击。最后的话,法国就演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绝对君主国。

    而英国呢,英国资产阶级他们平民阶级还有下议院这个势力。下议院虽然在都铎王朝的时候跟国王是一心一德,联合起来打击封建贵族的,但是,在斯图亚特王朝的时代,国王的权力,新的斯图亚特国王也像法兰西国王一样,在贵族的威胁已经不太明显的情况下,开始进一步的向我们所谓的资产阶级要权,也要求进一步扩大权力和收入的时候,资产阶级还有一个自己的势力,这就是国会。而且他们还能够创造神话,他们说,我们的国会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英格兰王国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我们英格兰王国跟欧洲大陆各王国全都不一样,我们国会的权力自古以来是神圣的。依靠国会这股势力,他们可以进一步的,和原先的老朋友国王翻脸,甚至打败国王。这个时候,英格兰王国在都铎王朝那个时代到底算不算是绝对主义君主国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毫无疑问,当时的王权,比起兰开斯特时期的封建的立宪君主制是极大的扩张了,但是他有没有扩张到可以像法兰西或者是西班牙那样,称为绝对君主国的地步,史学界一向是有争议的。有些人认为,即使是在英格兰王权最强大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完全摆脱封建遗产和封建宪制观念。因此,说绝对君主国,或者是新君主国的时候,是不应该把它包括进去的。另一些人就觉得,即使绝对君主国这个词不适用,但是我们总可以用一个比较中性的词,例如新君主制,把英国也包括进去。因为即使英国国王没有走那么远,但是他们加强王权的这种发展趋势,这是明显可见的,这个趋势是可以看出来的,还是应该把它的特殊性体现出来。

    因此我们可以把约克王朝、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大体上划分为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内,古老的封建自由和封建式立宪君主制结束了,英国进入了一个新君主制的、一个比较前途未卜的时期。这个时期是一个十字路口。英国也许,当时没有人能够准确的判断,英国会不会变成法兰西式的绝对君主国。查理一世就很有这种想法,他派他自己的Speaker — — 议事长到国会去教训议员,他说,是的,封建自由是自古以来的,我们英格兰王国自古以来跟欧洲其他的古老王国一样,都是国会掌权,国王按照法律办事。但是,你们说的都是些老黄历啦~我们也可以看到法兰西和西班牙在富国强兵的过程中间,加强了国王的权力,解散了古老的议会,现在欧洲大陆各国已经不要他们的议会了,只有英国还有议会,你们还能够坐在议会这个位子上,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们国王陛下的仁慈和开明呢,就是因为我们本国的国王陛下对待你们,比起法兰西的国王和西班牙的国王要仁慈多了,如果换成法兰西的国王和西班牙的国王,我们的国王陛下就根本不来跟你们商量问题,直截了当把你们解散了,你们又能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就不要给脸不要脸了,我们国王陛下对你们已经是这么好了,你们难道还不好好配合?他的话如果翻译成现在的白话文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思。照他的意思来说,你们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但是,英国的国会议员在这种情况下,做了当时欧洲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他们发明了神话,依靠普通法和国会作为武器,不但不配合国王进一步的要求,反而要求把伊丽莎白时期已经成为定例的一些权力收回。例如最重要的,比如说是,伊丽莎白时期经常说的垄断公司的权力。她在国家财政不足,王室收入有限的情况下,要赏赐宠臣,经常就是这样的,比如说,我要犒赏埃塞克斯伯爵(Robert Devereux, 2nd Earl of Essex),但是我没有法兰西国王那种无限征税权,我也不去费那种麻烦去征税,我直截了当地授权说,今后,葡萄酒贸易就专门包给埃塞克斯伯爵一家了。赚的多少钱都归他,别人都不准做这项生意了。这样国王不出一文钱,而埃塞克斯伯爵已经拿到赏赐了。她经常用这种赏赐方法去封赏她的宠臣,因此引起国会的不满。这样做直接损害的就是消费者。因为,没有别的私人商人做这个生意的话,埃塞克斯伯爵一家做葡萄酒生意,他为了多赚点钱,可想而知自然会提价,消费者自然会受到损失,其他想做这一行买卖的商人也要受到损失。所以国会就提出了一个有名的命题,叫做「面包不在内吗?」就是讽刺国王的。你把葡萄酒也给包了,锡矿也给包了,染料也给包了,布匹也给包了,什么都赏给宠臣了,现在只有面包没有被包了,面包现在大家还可以随便吃随便卖,你要在下一次把卖面包的专利权封给你的宠臣,那我们大家都去挨饿算了。伊丽莎白女王在这种情况下表现的比较明智,她做了一个身段柔软的姿态性表示,她表示说,我是爱民的,不要忘记,我之所以搞这个搞那个,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们国会不给我钱的缘故。我如果像西班牙和法兰西那样横征暴敛,你们其实还是更糟糕。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倾听民意,照顾一下你们,取消几项最不得人心的专利权。当然她还是保留了几个专利权。在伊丽莎白王朝末期,下议院势力还不大的时候,议会得到这个局部的战果已经感恩戴德了,全体议员一致欢呼,女王陛下万岁,我们誓死效忠女王。

    但是等到詹姆斯一世当权的时候,国会的势力和野心已经大大增长,这种做法不能再让他们满意。他们进一步全线进攻国王原有的特权,要求把整个专利垄断都取消掉。在这方面,伦敦市的资本家走得特别远。他们其实,到现在他们都是主要的利益相关方。自由贸易对他们是有利的,垄断贸易堵住了他们赚钱的重大机会。他们为了反对国王,采取了各式各样的方式,包括向苏格兰人和荷兰人授权,来打击本国国王。从查理一世的角度来看,他要加强王权其实主要是富国强兵的问题。欧洲在过去几百年战争中,军事技术和财政技术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过去英格兰王国那种封建式军队已经不再适用了。亨利八世刚刚上台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皇帝邀请他去共同对付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他带着百年战争时期那种老牌的英国军队去,这些英国军队就是,由一批封建贵族筹措资金,再加上各郡平民组成弓箭手,这样就到了大陆。到了大陆一看,原来德国军队和法国军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他们已经在意大利战争中产生出了高度精炼的步兵团和重炮,如何修建抵抗重炮的城堡已经变成了一种科学。英国带去的那些弓箭手在欧洲大陆那些经过意大利战争训练出来的那些军事工程建筑师,在他们的城堡、步兵团和炮队面前,基本上什么也不是。你总不可能拿弓箭手去攻击厚厚的要塞吧。过去那种城堡也许可以,过去那种骑士也许可以,但是现在的城堡、现在的新型的军事工程已经修的连重炮都打不破了,能是你那些弓箭手能够突破的么?

    所以亨利八世在他第一次去弗兰德的时候,遭受了极大的震撼和屈辱。尽管日耳曼皇帝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 I)其实只带了几百人过来,大部分军队是英格兰出的,但他立刻就请马克西米利安做英国军队的总司令。因为英国军队在百年战争以后长期跟欧洲大陆隔离,已经完全跟不上军事变革的新形式了。这样一支老古董的军队派到欧洲大陆,要为列强所笑的。查理一世也是看到了这个趋势,他觉得,百年战争以后,英国长期孤立在世界主流之外,今后要富国强兵了,要不然,我们要远远落后于欧洲列强了,特别是落后于法兰西和西班牙训练出来的精兵。像三十年战争(1618–1648)那种,方特鲁瓦一战中间,法国和西班牙经历过的那场决战,是当时英国人绝对打不来的。在三十年战争时期,查理一世的父亲詹姆斯一世在国际上的地位很差劲:别的国家派出真金白银,派出强大的军队参战;而英国只派出一些大使,到处去斡旋,希望你们不要这样打,不要那样打。他的外交活动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反而变成了欧洲各国漫画的题材,说,别人打仗是派兵来的,英国国王来打仗是派大使来动舌头的。只有舌头没有兵。

    但是这个根本原因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因为英国国会把国王管得太死了。要打仗是要花钱的,要搞军事革新尤其是需要钱的。法兰西和西班牙之所以能够富国强兵,搞出比原有封建军队规模更大、更有战斗力、更有先进武器的军队,靠的是什么呢,就是靠的是筹款的时候能够无限征敛。国王可以用他征敛来的钱雇佣国王私人的专业化的军队。而英国呢,只有封建式的民兵,一年为国王打那么四五天,打完了,一到期就自己回家睡觉去了。仗有没有打完,那是另外一回事。而法兰西国王有他自己的常备军,他们一年四季、随时随地都听法兰西国王差遣,而法兰西国王也有钱,一年四季、随时随地给他们发军饷。英格兰国王既发不出军饷,也搞不出常备军来,这个仗是没法打的。英国如果今后想要富国强兵,称雄于世界之林的话,那么你应该跟上才对,这个就是查理一世的想法。他不是为了自己才干的,而是为了整个英国才干的。国会是不识大体,一定要不给钱,这样就太不负责任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应该说,如果有人按主流和非主流的关系来看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法兰西和西班牙国王的模式是主流的。只有英国、西北欧一些小国、还有著名的波兰和立陶宛联合王国是坚持了过去封建自由的传统,依靠民兵来打仗,没有常备军,国王没有像样的征税权。结果,造成的结果就是,波兰的势力,从中世纪的强国不断衰退,最后被他主要的邻国瓜分。英国的情况比较好,是因为它依靠海军,在大海的保卫之下。而海军其实也很妙的,伊丽莎白时期的皇家海军,属于女王本人的舰艇还不到十分之一,皇家海军大部分舰艇是由伦敦市、布里斯托尔市和其他的市商量着自己出钱筹备的。国王只是给你一个名字。说是皇家海军,其实跟国王本人还没有什么关系。就像是皇家协会一样,参加了这个皇家协会,其实是私人自己出钱的。国王只不过赏你一个名号,你们以后可以打着国王的旗号,管自己叫皇家协会,也就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但是国王没有钱给你们,也从来没有给过你们钱。伊丽莎白时期的海军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的海军司令霍华德都是自己出钱,装备自己的旗舰的,国王的船也就那么一点,其实根本打不来仗。

    无敌舰队来袭的时候,海军出海抵抗了几天,伊丽莎白女王就下令说是,海军司令赶快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因为女王没有钱了。尽管只有十分之一的舰艇是女王自己装备的,但是出海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钱,伊丽莎白女王是个小气鬼,她说打仗对她是最不划算的,巡视了这么十几天就够了,赶紧回来,要不然我没钱给你们了。海军上将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妙的决定,他说,女王陛下,我们不回来,西班牙人还在附近,我们也不能回来。你钱不够不要紧,我替你出钱。以前的钱你出了就算了,以后我们再多巡视一段时间,额外巡视的钱,我自己掏腰包替你出。女王得到这个报告以后才放心地说,你们可以出去打了。然后在海军上将这个报告发出的第二天,无敌舰队来到了英吉利海峡。也就是说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如果女王陛下的命令得到了彻底的贯彻,海军上将一接到命令大家就各自解散了,伦敦的船回伦敦,布里斯托尔的船回布里斯托尔,女王的船赶紧解散了,不要再多花钱,那么西班牙人第二天他是可以长驱直入的,一直打进英国本土的。就是因为海军上将自己还有点钱,同时各个自治市政出来组钱,自己也有点钱,而且希望能够从西班牙人那里弄到战利品。他等于是打了一场私人战争,才把西班牙人给挡住。如果完全依靠国王自己的力量去打的话,那当然可能就没有英格兰王国了。

    英格兰王国在伊丽莎白女王以后,一直到查理一世的时期,其实军事制度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后来威震世界的皇家海军当时已处在极其混乱的状况下。所谓的威震世界的德雷克(Sir Francis Drake)海军上将这些人,他们也跟刚才所说的霍华德海军上将和皇家协会一样,也只是一个名字。德雷克自己,其实与其说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将领,不如说他是私人船队的船主。他的钱是怎么装备起来的,各地的资本家,希望能够打败西班牙以后,捞到战利品或者补偿,于是个人成立一个股份公司,这个股份公司出钱买船,交给德雷克,招聘了一批水手,然后女王陛下不出钱,只给名分。给了你名分以后就出去打吧,爱打成什么样就打成什么样,打赢了就自己分钱,女王只是给了你们合法性的许可而已。然后他就带着这样的舰队出去打西班牙人,而且还打赢了。英国就是依靠这样的海军准备战争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理解,像查理一世这样,在西班牙留过学,在欧洲大陆游历过,他最深刻的感觉是,他的感觉肯定就是,我们英国太落后了,西班牙意大利法兰西已经远远把我们抛在后面了,我们要迎头赶上才对。所以从他的角度来看,国会还要限制他的权力,克扣他的钱,这简直是极度不负责任、不识大体的体现。

    于是这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就引起了英国的内战。国会方面,借助宗教改革的力量,提出了宗教信仰自由,财产权利的两种口号,吸收新教的力量和有产阶级的力量,最终依靠苏格兰人和荷兰人的帮助才打败的国王,但是打败国王以后,英国立刻就陷入了一个法统难以确定的、新的政治安排难以确定的局面。国王虽然下去了,但是新上台的共和国怎样解决他的财政安排呢,还是没有办法解决。在内战时期,尽管国会在一开始想限制国王的财政权力,但是为了打击国王,他还是不得不有自己的军队。而这些军队和国王想要建立的军队一样,它也是要花钱的,花的钱不比国王的花的少,而且甚至反而更多。长期国会在它最后执政期间征的税,这是很有讽刺意义的,比国王想要征而征不到的税还要多。也就是说,国会实际上就是,为了拒绝让国王征一笔比较小的税,最后为了打败国王反而征了一笔比较多的税。

    在这种情况下,执政府,当时的长期国会成立的国务院,和国会本身的矛盾高度尖锐。在政治利益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发生了军事政变,成立了克伦威尔的护国公政府。但是克伦威尔同样解决不了这方面问题。他一连召集了几届国会,每一届国会中间,他都落入了查理一世同样的处境。以前国会不愿意给查理这笔钱,克伦威尔召集国会,同样也不愿意给克伦威尔这笔钱。他东挪西借,到他死的时候,儿子理查德继任的时候,英格兰的财政实际上已经处在完全破产的地步。财政和宪法都破产,结果导致了王政复辟。从王政复辟重新召集国会,收敛钱袋子,结果就发现国库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剩下,不得不重新再一次拨给国王200万镑。大家要注意,200万磅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以前查理一世和克伦威尔要钱的时候都没有给。国会尽管是不断拒绝国王或者是护国公的财政要求,它实际上只是拖延了财政扩张的速度,没有完全抗拒财政扩张。复辟王朝重新召开的国会不得不给予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比以前查理一世和克伦威尔更多的钱。从200万磅增加到600万磅。

    但是你需要注意,尽管他们,按照我刚才的描绘,你们可能会理解为就是,国会完全做了无用功。但其实也不是。它这样抵抗的结果,等于是发挥了藏富于民的作用,使英国的财政开支的增长速度远远慢于法兰西和西班牙。英国,论国库来说,其实普通居民反而还要富一些,但他的财政收入和财政开支,常年不如法兰西国王的十分之一。这个多余的钱、省下的钱到哪儿去了呢?蛋糕,既然国王取走的那部分和政府取走的那部分比较少,剩下的给了谁呢?就是给了我们所说的资产阶级和地主:农村的就是乡绅;城市,特别是伦敦市,就是新兴的资产阶级。这块蛋糕在法国和西班牙落到了国王手里面,变成了军队和官员;在英国,就没有落到民众的手里面,没有落到最穷的穷人手里面,而是落到了伦敦的资本家和各地乡绅手里面。这些资本家和乡绅后来构成了英国的政治主力。他们的势力增大以后,通过发展国际贸易和工业革命把英国变成了世界的中心。而法国呢,因为没有克制住财政增长,这些本来可以用来做资本主义积累的这块蛋糕,被法国国王花掉了,用来打仗了。因此法国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间,就明显地落后于英国。而且这个区别一直影响到最近400年的历史。

    最近400年整个世界的历史,用一句简单粗暴的话就是说,凡是接近于英国模式的,王权扩张财政失败,因此蛋糕留在资本家手里面的国家,包括英国、荷兰,和北欧那些新教小国,最后在发展资本主义和议会民主的过程中都比较顺利。像法兰西和西班牙这样,国王成功的吃掉了蛋糕,压住了资产阶级,走了一条国家主义的路线,这些国家发展资本主义都不太成功,政治局势也不太稳定,不断发生像拿破仑这样的军事政变,不容易建立稳定的议会民主制度。这个区别大概就是起于爱德华四世,终于威廉奥兰治亲王这段时间;对法国来说就是起于路易十一,终于拿破仑这段时间。英美两国的国民以及通向资本主义和议会民主制的这两条道路大致上就在那段时期完全发展了。

    国会对国王的财政约束,在复辟时期以后,又产生了另一些新的结果。因为国会的拨款是不太积极和管得很严的,所以国王和政府对金融界的依附性要比大陆强得多。他有的时候经常要向伦敦市金匠或者是银行家借钱。金匠就是银行家的雏形,因为金匠是经营金器的,黄金是很值钱的,所以他的信用比较好,一般的人容易把他的钱寄放在金匠的手里面。因为他,反正有皇帝在那儿保着,保证不会亏,于是这些金匠就变成了第一批银行家的雏形。伦敦的金融业发展的最早,受英国内战刺激和受英格兰王国国王政府财政匮乏刺激非常大,既然财政匮乏,那就经常需要银行家来周转、借钱,借新债还旧债,借了钱以后用未来的海关税收作担保,然后整理海关税收,然后再用后来实现的海关税收再担保原来的税收,利滚利,债滚债。这样下来,英格兰王国的国王陛下的政府变成了一个永远欠债的政府。他的命根子,随时随地就捏在伦敦的银行家手里面,伦敦的银行家愿意让谁上台,谁就能上台。

    从内战以后,等于是,伦敦的银行家支持的政府,没有一次失败过。查理一世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伦敦的银行家把钱给了苏格兰人,而奥兰治亲王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伦敦的银行家不愿意把钱给詹姆斯国王,却更愿意给荷兰的军队。威廉亲王带着荷兰的军队来带英国,他不是白来的,他的那些军队是由英格兰国会付钱,具体说来,其实也就是伦敦资本家凑钱,请外国干涉军,请外国人带着外国的军队来打败英国本国的军队,把英国本国的国王赶走了,迎立外国君主当自己的国王。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说得更刻薄一点,我们可以说是,国会和伦敦的资本家下定决心,有钱,宁可给外国人的干涉军,绝不给本国的国王。光荣革命实际上就是这样一次侵略。威廉带来的军队比詹姆斯本人带来的军队还要多,他带的荷兰船队,就是经过拿骚的莫里斯亲王(Maurice of Nassau)按新方法训练出来的船队,至少有一万多人,舰队核心的,在当时,重量级军舰有几十艘。比英格兰王国本身的海军的力量还要强大得多。没有这支强大的力量,国会的政变很可能就会落到以前的蒙莫斯叛乱和苏格兰叛乱同样的局面,很可能会被亲国王的军队一举击败。这一点,其实英国自己的正统历史学家也是不大愿意强调的。英国革命的成功,实际上,即使不是主要是外国力量干涉的结果,也是少不了外国干涉的。

    本国的资本家,为了本国资本主义的长远发展,废掉了本国的政府,迎来了外国的干涉军。外国君主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不仅是因为他带来的军队能够打败詹姆斯国王原来的军队,而且因为这样的君主不大容易有强烈的胃口干预英国本国的事务。威廉愿意来到英格兰,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英格兰国会给了他钱,另一方面呢,他也希望借用英格兰王国的力量去对抗法国的路易十四。他始终是一个欧洲人,他要做英格兰国王,但他对英格兰王国本身的事务本身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希望在外交上,把英格兰和荷兰结成联盟,能够有效的对抗法兰西。达到这个目的以后,他就不再管英国本国的事情了。而以前的詹姆斯国王对英国本国的事情是事必躬亲、样样都管的。而英国本国的地主、绅士和资本家,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国王。英国和荷兰的联盟很好,海上国家进行联盟反对大陆霸权,这样也符合英国的利益。这一点我们让你满意,但是英国国内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多管了。这等于是双方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

    威廉和玛丽去世以后,安妮女王继位。然后安妮女王去世以后,英国国会又宁愿从德国引进汉诺威王朝的乔治当他们自己的国王,而坚定地拒绝让安妮的弟弟查理爱德华即位。这个原因很简单,安妮是女人,照当时大贵族的判断,她这人没有政治头脑,她虽然是詹姆斯的女儿和玛丽的妹妹,但是她什么也不管。英国的绅士和资产阶级仍然能够像在威廉王朝时期一样,自己管自己的事情。安妮死了以后,如果让她的弟弟查理爱德华即位的话,查理爱德华既然是王子和男人,他很可能会自己管事的,他又是詹姆斯的儿子,让他回来是不安全的。他很可能像是老国王詹姆斯一样事必躬亲的管起来,这样就不好了,还不如让安妮的德国亲戚 — — 布伦瑞克家族(Brunswick)从汉诺威入主大宝。因为乔治国王是一个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人,他坐在威斯敏斯特,实际上就是处在一个摆样子的地位。国会给了他一大笔钱,然后他就用这一大笔钱养了一批艺术家和音乐家,包括著名的亨德尔,让他在这里写《弥赛亚》,搞沙龙,搞文艺活动。政治上的事务,他跟英国民情太隔膜,跟他们的大臣都没有办法有效的交流,只有一切都交给他们大臣。于是像沃尔波尔(Robert Walpole)这样的大臣,自然就大权独揽了。

    首相制度是在汉诺威王朝时期形成的,其实不是正式决定形成的,而是一个权宜之计。因为威廉国王至少还能够听得懂英语,而乔治国王连英语都听不懂,他根本不可能再主持任何会议了,那么大事总得有个领头人,于是,第一财政大臣沃尔波尔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诸大臣之首,因为财政是政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以前的宪法斗争都是为了财政展开的,沃尔波尔既然是财政大臣,那么每一次内阁形成决议以后都向国王报告,而国王什么也不懂,首相的报告他是很难反驳的。于是,第一财政大臣就变成了首相 — — 就是第一大臣(prime minister),这个称呼在开始的时候是非正式的,因为从法律上来讲,他这个大臣不一定比其他大臣高明,但是既然每一次都是他向国王报告,在国王批准之后又向国会去说,结果他变成了一个主要的联络人,那么他在新闻界,习惯上就把他叫做第一大臣,第一大臣自然就变成简称首相。以后习惯变成自然,一切权力都归在首相手里面了。

    等到乔治三世国王出生在英国,跟他的祖父、父亲不一样,他总算是会说英语了,开始有点管事的欲望的时候,首相制度已经建立的很坚固了,没有办法再削弱首相的权力了。而这时候乔治三世国王又犯了一个错误,在美洲殖民地问题上采取强硬态度,结果打了一场败仗,促使美洲殖民地独立。经过这一次失败以后,因为乔治国王对美洲战争的意见跟他们大臣不同,格兰维尔(George Grenville)本人是打算,首相本人,格兰维尔本人是有妥协意识的,而乔治国王准备积极地搞一点帝国主义,结果他失败了。这次失败相当丢人,严重地损害了他的政治根基,以后他更难管事了。再往后,他据说是患有精神病,更加不能管事了,于是王子摄政。以后,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就是所谓,地主资产阶级专政的情形,就变得无法改掉了。以后的国王,等到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Albert, Prince Consort)当权的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局面,觉得国王本人就是不应该当权的。君主立宪在这种情况下,经过习惯的积累,逐渐变成就是,不可动摇。

    这是英国宪政的第三个时期。在这个时期,英国度过了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加强王权的危险尝试,由于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因素,实现了金融家、资本家和地主阶级的统治,一切权力归于威斯敏斯特。这第三个时期就是通常所谓的立宪君主制的黄金时期,19世纪自由主义的黄金时期。这个黄金时期在1830年左右达到顶峰,然后,它实现了混合体质的最佳局面:各阶级各等级分割权力。

    在此以后,它面临着相反方向的冲击。在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的时代,威胁议会权力的主要力量来自于国王,但是在1830年以后,新的力量崛起,威胁议会权力的主要因素开始从下层阶级、劳动人民这个方向传过来。我们所说的宪章运动(The Chartist Movement),它要求什么呢,它要求全体男性的普选权。照现在看来好像就是习惯的、大家认为都是这样的,不但是全体男性,而且全体女性,全体成年人都应该享有选举权。但是这绝对不是英格兰宪法的正统。英格兰宪法的正统理论,它不是民主政治,而是混合政体。混合政体就是中世纪所谓的各等级共治的一个变形。各等级主要就是国王、贵族和长老、和市民阶级。这三个等级,再加上在中世纪存在的其他什么利益团体之类的,加在一起共议国是,各个等级都是必不可少的。什么叫宪政呢,宪政就是不容许任何一个等级掌握全部权力,以致危害了其他等级的利益。所以,国王如果掌握了全部权力,这是错误的;但是平民阶级如果掌握了全部权力,完全推翻国王和贵族的势力,这也是错误的。甚至在英国内战时期,英国国会都要特别发表声明说是,他们反对的是查理一世国王个人的不法举动,他们既不反对国王,也不反对贵族。国会虽然打击的是查理国王本人,他们挂的牌子还是皇家军队,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是,反对的是国王的越权举动,并不是反对混合政体本身。然后克伦威尔的政变破坏了英国的法统,公开成立共和国,这也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们必须通过复辟来恢复英格兰王国的法统。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光荣革命不是一次革命,而是复辟,是恢复了英格兰王国古老的各等级共治的传统,恢复了詹姆斯、克伦威尔和查理一世都企图从各种方面侵犯的宪政基础。

    以后的英格兰王国,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有良好的宪政状态:它有国王,但是国王的权力非常有限;他有贵族,有主教,贵族和主教在上议院能够发挥有效的制衡作用,上议院经常否决下议院提出的议案,例如是,爱尔兰自治的法案啊,或者是扩大选举权的法案啊,都被上议院否决过几次,能够有效的发挥制衡作用;下议院代表平民,但是这个平民也还是有产阶级的平民,不是全体居民,如果你的财产资格达不到一定的限度,你是没有选举权的。普通的工人阶级,绝大部分,都没有选举权。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有权选举下议院议员的英国居民只占英国居民的极小一部分,最多的时候也不到四分之一,正常的情况下是六分之一左右。

    这种情况,同时,还有一个选区制度的问题,因为18和19世纪,光荣革命以后采取的政治措施,为了针对詹姆斯国王企图用人为手段干扰选举模式的不法举动,他们完全维护了伊丽莎白时期的选区制度。这个选区制度跟工业革命以后的人口分布不一致,也就是说它包含了许多古老的自治市政。这些自治市政,在伊丽莎白女王的时代,在中世纪,曾经是人口众多,在国会里面有两个议员,但是在工业革命以后已经完全衰败了,有些老的选区现在已经只剩下十几个人甚至只剩下几个人。但是这十几个选民和几个选民仍然能够按照伊丽莎白以前发给他们的古老特许状,选出两名国会议员到威斯敏斯特去议事。同时,新兴的某些城市,像格拉斯哥(Glasgow)这样的大城市,它已经有了几十万人口,但是因为在伊丽莎白时期,这个地方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个城市是在工业革命以后从白地上建立起来的,以前没有这个城市。既然没有这个城市也就没有这个选区。所以格拉斯哥的几十万人,一个国会议员都没有。当然他们看到那些古老的衰败的选区十几个人、几个人都能选两名议员,而他们几十万人一个议员也选不出来,自然是心理不平衡的。他们要去改革。这个改革,在某种意义上,带有新兴的资产阶级要求分享古老地主阶级权力的企图。古老的绅士跟工业革命的关系不是太直接,而新兴的工业革命产生的工业家往往都居住在格拉斯哥这样的新型城市,因为选举制度的缘故,他们没有办法到国会去找他们的议员。于是各方面的合力形成了议会改革的要求、压力。威灵顿公爵(Arthur Wellesley, first Duke of Wellington)的政府一开始是极力抗拒的,但是由于英国的贵族本身并不是很同意,很多开明派贵族本身也支持改革,同时也害怕英国发生法国大革命那种戏剧性变化,最后在罗素勋爵(Lord John Russell)的领导之下,发生了1832年的议会改革。

    1832年的议会改革降低了选举权的门槛,重新调整了选区,使新兴的工业城市产生了自己的议员,同时把一些人口太少的、已经没有资格称为城市的老的选区给裁撤了。根据人口的重新部署,调整了整个区划,同时新的国会通过了英格兰王国的地方自治法,把普遍的自主权授予了所有各地区的新兴城市,完成了英国的国家体系。开了这个头以后,以后整个19世纪政治的核心就是,不断扩大选举权,一步一步的扩大。到1878年的选举改革,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时代的选举改革,英国大多数男性基本上都有了选举权。到劳合·乔治(David Lloyd George)的时代,英国大多数的成年男性已经取得了选举权。 1922年以后,所有的英国居民都取得了选举权。这样就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其实这个后果在19世纪中叶,阿克顿勋爵和麦考莱当时就讨论过的。后来有很多中国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19世纪中叶的自由主义者对选举权的扩大采取非常谨慎的、保留的、往往是反对的态度。照中国人一厢情愿的理解,这应该是民主和进步的措施。

    但是,大家要注意,自由是自由,民主是民主,这是不同的两码事。议会选举权扩大,最后实现普选,这件事情毫无疑问是民主的进步,但是不一定是自由的进步。照英国和中世纪以来,天经地义的经典政治理论,最有利于保存自由的制度是混合制度,是各阶级、各机构进行分权,谁都不能绝对占上风。如果选举权过度的扩张,那就很可能导致平民阶级势力严重的压倒了贵族和国王的势力。把英国的政治体制,由各等级分权的混合宪制,变成单一主权的民主政体。单一主权的政体无论是权力来自于君主还是来自于人民都是不好的。因为,不是说是君主权力不好,等到人民掌握了权力就一切都好,而是权力本身就是坏的。任何人掌握权力都是坏的。君主掌握权力就会变成暴君,人民掌握权力也会变成暴民。所以,不能天真的认为,人民天生下来就有道德上的正义性。

    人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够合理的使用权力:就是说,在人民的权力和君主的权力一样,受到,比如说,资产阶级和贵族的节制的情况下,他的权力才能够表现出最佳的状态 — — 19世纪的最佳状态。他们预见到:人民掌握全部权力以后可能产生许多危险的副作用,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还是关于财政这方面的。我们刚才提到,18、19世纪是有产阶级时代,是地主和资产阶级掌握核心权力的时代,下议院基本上是有产阶级选举出来的,因此,他们天然的主张财政保守主义,道理很简单,每一个钱都是从他自己口袋里面掏出来的。以前他们反对国王,就是因为国王想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让他们无法监督。现在他们掌握了议会,削弱了国王的权力,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避免法国那种财政扩张,同时把英格兰银行变成英国宪法制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英镑的稳定性作为英国宪法的内在组成部分。所以光荣革命以后,英镑和黄金挂钩,它的稳定性维持了整整200年,创造了人类货币史上的奇迹。这里面的关键是什么呢,就是地主资产阶级控制政权,绝对不愿意多花钱,能省就省,绝对不愿意搞通货膨胀,无论是多花钱、多征钱还是搞通货膨胀,直接受害者都是有产阶级。

    而无产阶级不一定。因为无产阶级是没有钱的,他是不纳税的。不纳税的结果,政府增加税收,主要是增加在资本家和地主的头上,无产阶级没有损失,而政府增加的钱,如果用来搞公共工程建设,比如说用来修一座桥、修一座广场、修一座博物馆,或者什么炫耀性工程,那这些炫耀性工程是不是要增加就业机会呢,这些工作肯定需要工人来做。结果工人如果有了投票权,他肯定会支持增加税收、增加开支的政策。增加税收,这个钱由资本家出,增加的开支会转变成为就业机会,就业机会转变为工资,迅速进入无产阶级的口袋。一旦实行全民普选,那么不可避免的情况就是,有钱人人数相对较少,而无产者人数相对较多。对于无产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最重要的,不是像长期国会时代的老英国革命家,不是像汉普顿那样。老英国革命家最怕的是国王多花钱多要钱,他们怕横征暴敛。资本家是害怕横征暴敛的,但是工人和无产阶级他怕的不是横征暴敛,他怕的是就业机会不足。就业机会不足,工人就要失业,所以他的损失就会很大。横征暴敛是资本家吃亏,对他们没有直接的损害。

    所以,无产者一旦掌握了权力,有了选票,那么各大政党,无论是保守党、自由党还是工党,都要面临极大的选举压力,他们要争取劳工阶级的选票。争取劳工阶级的选票最简洁的方式是什么?增加他们的就业机会。比如说,政府增加资本家的税收,然后在普利茅斯那个地方开一个造船厂,修一个船坞,兵工厂,驻一支海军舰队,这都是有利于穷人的。海军舰队一增加,他们当兵的机会就增多了,可以去领军饷。工厂一有了,他们的就业机会就增加了。政府办一个公立学校就更好了,私立学校是自己出钱办的,那当然是有钱人自己的孩子才上得起,公立学校那是政府赔本经营的,那就是给无产阶级子弟准备的。无产阶级一旦获得选票的话,第一件重要的变化就是:公立教育制度极大的扩张了。自由党政府在1906年赢得胜利主要是因为它的教育改革议案。教育改革议案的骨子里面是什么呢,就是政府增加财政税收,广泛地办公立学校,让所有穷人的子弟都能够上得起学,这句话如果按照现在和中国古代人的观点,绝对是进步大好的。

    但是如果按照19世纪阿克顿勋爵那个时代的宪法观点来看,这是赤裸裸的抢劫。所有的人都应该用自己的钱去办自己的事情。你想要办学校那么你自己捐去,到社会上去吸引募捐的那群人,怎么能把手放在别人的口袋里拿别人的钱来办自己的事情?还要征收所得税?所得税是什么?那不是抢劫么?那是对财产权的粗暴侵犯。什么是英国革命?革命的实质就是,不给代表权不纳税,纳税人决定一切。我们不要像现在有些新闻记者说的那样,纳税就是以后人民当家做主。那完全不是。他的意思是说,纳税人掌握一切权力就是地主资产阶级掌握一切权力。税是谁纳的呢,是地主和资产阶级纳的,不是你们无产阶级纳的税。既然资产阶级纳税,由他们负责管钱袋子,这样,钱才能够得到合理的使用。应为这样用出去的钱,对他们自己有切肤之痛,所以他们会谨慎地使用钱。无产阶级,就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对于政府用钱是没有切肤之痛的,不但没有切肤之痛,他们从财政扩张中能够得到巨大的利益,所以他们肯定会支持政府大规模的用钱。

    我们回顾19世纪晚期英国宪法变革,就会发现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的大预算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大预算,实际上是,采取的原则,在现在来看无足轻重。现在的英美,和基本上所有西方的民主国家,都采取这种做法。它采取的实际上的做法就是,通过预算来达到政治后果,把全民的财政开支看成一个整体,尽可能把国家预算用到能够促使国家均衡发展的路线上去。从我们现在的看法,这样太英明、太正确了,一个好的政治不应该是这样吗?一个民族领袖不应该是这样的吗?收税嘛,收税不就是为了全民利益,整个民族国家的利益吗?就是应该均衡使用,促进最落后、最弱势的阶层发展才对。但是我们要注意,按照19世纪中叶以前的宪法观念,这就是危险的滥权行动。它打破了纳税人决定财政开支的一个基本看法,将来就是后患无穷的。它等于说是,政府可以用富人的钱为穷人办事。这件事情按照正统的、古老的、老派的老辉格党的观点来看,绝对是不正确的。

    财产权是一切权利的核心。文明基本上建立在财产的基础上。什么叫暴政?就是国王或者其他力量侵犯别人的财产。由侵犯财产开始,一切暴政都会从此开始。侵犯财产权不是只有直截了当那样的一种形式,直接去发动革命去抢,那只是侵犯财产权的一种形式。巧妙的税收安排和巧妙的货币制度,都可以变成侵犯财产权的形式。因为通货膨胀,实际上就是财产再分配,实际上就是针对有产阶级的一种抢劫。英镑之所以稳定,英格兰银行的地位之所以崇高,就是因为英国宪法严格地维护英国有产阶级的利益,严格维护财政保守主义。真正正统的老资本主义,必须维护自己的基本原则。格莱斯顿的大预算,改变了这种原则,他使新自由主义取代老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是我们现在通常熟称的自由民主观念,这个自由民主观念当中,民主占的地位比自由要重要得多。它等于是说,为了全民的福利,可以牺牲有产阶级的财产权,可以用富人的钱,来培植和帮助穷人。 19世纪晚期以后的英国政治发展,至少从目前看来,是不可逆性质的,如果走上了这条道路。最开始,在19世纪末期和20世纪初期,上议院曾经几度行使否决权,来否决下议院、主要是自由党主导的财政扩张主义措施。从英格兰宪法的旧案来看,他们这样做就是,有效地发挥了宪政平衡的作用,防止了人民滥用自己的权力而损害其他阶级的利益。

    但是上议院的权力很快就没有了。在劳合·乔治的组织下,下议院通过新的决议,就是,大致上的意思就是这样的:如果一件事情,在一个重大问题上,下议院和上议院不能达成一致意见,那么下议院就要连续通过三次法案,上议院的否决权就不生效了。这项法案是英国宪法史上一个里程碑。我们可以用粗线条的图解化的方式说,从这个法案通过以后,英国的实质政治制度,就由混合均衡政体,演变成为以大众民主为主。上议院的否决权,遭到严重的阉割,变成一种搁置权力,它只能够拖延时间,不再能够有效制衡,宪政制衡的作用大大缩减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普选全面推行以后,有产阶级的地位迅速的溃败了。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保守党和自由党轮流执政的局面转变为工党和保守党轮流执政的局面。同时,即使是保守党,在麦克唐纳(Ramsay Macdonald)建立的工党和保守党联合政府以后,在1926年以后,也渐渐的转向了社会福利主义的路线,鲍德温首相(Sir Stanley Baldwin)在这方面是起了一个转型性的作用。但是保守党最著名的英雄人物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在这方面起的作用可能更大。当时,在两次世界大战之中,后来我们说英国对希特勒采取了绥靖政策,或者说在远东对日本的政策,都是有一些后面的原因的。因为国家的资源是有限的,在实行普选制的情况下,由下层阶级占压倒多数的选民,更倾向于把有限的财政开支用于国内建设,建立幼儿园啊,建立学校啊,建立各种各样的卫生设施啊,搞全民医疗保健啊,这些都是。也就是说,下层阶级天然倾向于民生工程,民生工程是不向老百姓收费的。

    当时有两次著名的事件:第一件事情就是,英国国民政府在20年代给英国的每一个小学生都发了维生素药丸,现在的维生素药丸是很不值钱的东西,几毛钱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20年代,当时科技水平,维生素药丸就是最先进的科技水平,比现在的抗癌药物还要先进。你要说当时,给每一个学童都让他们吃维生素药丸,这个意义就等于是,大清皇帝给每一个家庭的老百姓都发一棵老山参一样。本来老山参是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的,老百姓根本别想,现在变成普通工人阶级的孩子都能够吃得起的东西。 1945年以后的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政府又采取了另外一种象征性举动,给每一个英国家庭发两根香蕉。香蕉现在也是不值钱的东西,在当时还是属于海外的奇珍异果,也是有好奇心的上层人才吃的东西,现在英国政府要把它变成人人都能吃得起的东西。这种做法就说明什么问题?英国变成一个大众民主的国家,它采取了切切实实劫富济贫,为普通老百姓办实事的政策。

    但是正因为如此,钱都用到民生工程上面来了,那么帝国主义就没有钱了。英国福利制度拿走了钱,那么皇家海军就得不到钱。皇家海军得不到钱,英国就不得不对日本妥协,对德国妥协,采取消极的外交政策,最后酿成世界大战。由于世界大战造成了严重的财政收入问题,国家,丘吉尔的保守党就不得不进一步增加税收,而主要的税收又落到了原有的地主和资产阶级头上,所得税在最高的时候甚至增加到百分之九十几,这就跟没收差不多了。你赚了一万块钱出来,9900块钱要交给政府去打仗,实际上是,你只赚了100块钱。地主和资本家都落到这个地步了,结果就导致了二战期间和二战后初期,英国旧的世家普遍的没落了。现在英国古代的贵族宅地之类的,基本上都变成了博物馆,为什么呢,因为税太贵了,养护这些宅地的成本太高,贵族的继承人觉得这笔钱还不如捐出去搞公益事业、改变成博物馆来得好,自己也放弃了原有的、他对乡里的责任。结果,尽管英国战后仍然是保守党和工党执政的局面,但是即使是保守党政府,直到30年代为止,走的也都是和工党差不多的路线。

    最后的一击来自于1999年布莱尔的工党政府,他采取了最后的,废除上议院的法案,得到了女王陛下的批准。这个法案的实质内容大概就是这几条:废除世袭贵族,代之以政府推荐和女王提名的功勋贵族。世袭贵族,他的权力像齐桓公、宋襄公一样,他是来自于历史继承的,国王是管不了的。功勋贵族是一个个人的荣誉,我个人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女王陛下封我为贵族,但是我不能传给子孙。这样,贵族独立于政府的势力大大减少了。同时,他要分阶段地解散、取消上议院,然后根据民主的原则,组成另外一个不同于下议院的第二院。这样做以后,1999年以后,上议院最后的权力消失了。原先上议院不仅有否决权、搁置否决权,他还是英国各个法系的汇集点,它是英国的最高法院。中世纪自古以来,国会就行使最高法院的职权,一般来说,最高法院的实际权力由上议院来行使。英格兰王国各地的法律体系不同,上议院是唯一的交汇点。上议院权力废除的结果就是:英国也像美国一样,必须另外设立自己的最高法院了。这次重大的一场宪政革命,意味着1999年以后的英国,变得更像美国了,它渐渐的变成一个,由各等级分权的混合政体的国家变成大众民主的国家。

    甚至女王本人的存废都成了疑问。因为根据传统的观念,国王只是贵族的领袖,一个没有贵族的国王、王室显得是非常奇特的。是不是会引起将来人的进一步要求:既然贵族都已经废除了,贵族组成的上议院也已经不存在了,孤零零的王室住在那里还有什么用?尽管伊丽莎白女王本人享有崇高的威望,受到广大民众的热烈推崇,她的地位是绝对不可动摇的,但是我们确实不能排除,将来有一天,女王陛下的某一位子孙,自己本人没有什么威望,或者是什至做出了什么丑闻什么的、不大受大家欢迎,在这种种情况下,甚至君主制本身都会受到严重的挑战。

    从宪政演变的过程来看,19世纪晚期一直到一战以后,一直到现在,基本上是大众民主制节节胜利的时代,它现在已经推进到,英国传统的宪政已经受到严重威胁的地步了。这样的英格兰,因为我们通常所谓的英国特性,其实就是英国混合政体和立宪君主的特性,这样以后,未来的英格兰,它到底还是不是英格兰,是不是我们传统想象中的英格兰,是不是19世界欧洲那种疯狂崇拜的英格兰,是不是民国以来中国觉得和公众舆论认为是立宪典范的英格兰,这些事情都要面临着严重的疑问了。

    这件事情不仅会影响英格兰本身,而且会影响全世界,因为毕竟威斯敏斯特是宪政制度,而别的不说,至少中国在宪政发展史上走的是一条跟风的路线。清末明初在欧洲立宪主义和自由主义占主导的时代,大清皇帝和北洋各届政府都倾向于走立宪君主的道路。而二、三十年代,由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欧洲横行的时候,中国国内也出现了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相应横行,强调专家治国和强人治国的思路,像胡适和丁文江那种人,其实就是欧洲进步思想的一个回声。可以说是,中国历史就是跟着欧洲和西方的屁股后面走的,如果混合政体的原则在大众民主的压力下节节败退,导致作为宪政之母的英格兰的宪政政治发生质变的话,未来中国的宪政结构的发展,按照以往民国以来的历史惯例,很可能也会发生相应的波动。就好像说太阳的光辉如果熄灭,月亮也不再会有光辉了。

    所以这件事情,我个人觉得,它应该是21世纪以后,欧洲、中国,乃至于全世界历史发展的一个核心关键点,西方的宪政传统,特别是英国的宪政传统,能不能继续发扬光大,或者是,在大众民主制的侵蚀之下逐步失去自己的力量,这是关系到全人类命运的危险而重大的问题。乐观的估计,也许,在将来的技术条件和更好的制度安排下,最高法院不比上议院差,第二院,像美国参议院那种第二院,同样能够发挥宪政分权的作用,在大众民主的条件下我们仍然能够维持自由和立宪制度,那么接下来当然一切都好。

    也许,会不会真的应验19世纪自由主义最恶劣的预言,会不会是,西方国家本身也像晚期的罗马共和国那样,由于人民群众摧毁了贵族的权力,导致了宪政平衡的破坏,以至于像凯撒和卡提林那样的人民领袖,从人民领袖开始,以独裁者为结束,通过争取人民支持他的政策,像希特勒那样,以给人民发福利开始,最后攫取了全部权力,破坏了宪政体制,将共和转变为帝国,将宪政的民主政体转换为新的专政主义,使整个世界文明重新步入黑暗之中。如果你按照托克维尔那个时代的思路来考虑的话,这种危险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我想,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中国方面研究英国宪政史的学者谁也不重视这一点,包括中国的舆论界和知识界,谁也不重视这一点。大家好像一直都觉得自由和民主是天然相互支持,而且民主的促进一定是有利于自由的。但是这个观点得不到历史的支持,而且也绝对不是西方19世纪以来宪政理论的正统。在这一点上来讲,我确实希望公众要有足够的警惕,虽然这种警惕有没有用处,或有多少用处我也说不清楚。好,到此为止。

    问答部分:(问题已简化)

    提问人A:第一个问题,当初在18世纪,英国藏富于民,发展资本主义,而国家主义是反作用,当下的中国是不是也是要往这个方向去走?这段政治演变史对咱们的启示除了民主和自由的区别,还有哪些?第二个问题,东印度公司历史上对中国采取用鸦片掠夺白银、用鸦片亡国灭种的行为,那它为什么在印度和南亚其他的殖民地没有采取同样的措施、形成同样的效果?

    刘仲敬: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历史有资治通鉴的作用,但是历史的结论不是绝对的。历史是经验性的结论,一般来说,历史区别不了因果性和相关性。你说什么因素导致了什么结果,实际上你无法证明这种因素像化学反应一定会导致那种结果,你只能说,迄今为止的人类经验当中,这两个现象有着强烈的相关性,而其他两个现象则只有很弱的相关性。因此它们这种相关性很可能是因果性,但也可能只是相关而已,这是没法证实的。在这个前提之下,你可以说,通过国家主义,吏治国家通过官僚机构汲取民间财富的方式确实是极其不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迄今为止的历史经验是,凡是采取走这种路线的国家,都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失败了。在资本主义以后,在19世纪、20世纪以后的国家建设中,都导致了一种比较矛盾的结果。在汲取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它汲取的资源比较丰富,显示出一种头重脚轻的强大局面,就像是纳粹德国在30年代修的那些漂亮的高速公路,或者是斯大林在五年计划搞出的那些重工业建设一样,中国也搞过这样的东西。但是很快就会支持不住,因为它过度地汲取了民间的财富,把财富集中到政府管制的那个小范围,政府看不到也不可能有效控制经济和社会的绝大部分,那么就像是被抽走了血一样变成退化。结果,等于是,用一个古老的比喻说,政府抽取民间的财富,就像在沙漠里面运冰激凌一样。你运了一桶冰激凌进去,99%都在融化,最后你吃到的只是1%。因为1%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你的建设很有成就。其实中途浪费的99%你都看不到。实际上从总体上讲是起了反效果。政府主导实行强制国家干涉,在路径的开头阶段好像能够过跑得快一点,但在结束阶段就会越来越慢、越来越落后。而不强调政府干涉,更多的走民间自由发展道路,在开始阶段好像显得不那么迅速,不那么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但是走得越远,它的优越性就越明显。英国和法国就是在这方面很经典的例子,其实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基本上,最近400年以来,好像还没有找到反例。但是,没有反例不能代表这种相关性是绝对正确的。只能说明这样的事情具有强相关性。强相关性和因果性之间仍然是有很大区别的。这是第一个问题。

    但是第一个问题又附带着,就是说,不是说你认为这种路线好就一定能够好,法国那种以强力的国家干涉为特点的经济发展路线,确实是历代法王和科尔贝尔这样的强势大臣刻意推行的结果,苏联人的计划经济也是苏联当局刻意推行的结果。但是反过来,英国式的发展模式不是英国政府刻意推行的结果,不仅不是查理一世或者是詹姆斯二世刻意推行的结果,甚至也不是奥兰治亲王和汉诺威列王推行的结果,而是一系列阴差阳错的结果。换句话说,英国那种发展模式恰好不在于他政府的成功,而在于政府的失败。它找不出路易十四和科尔贝尔这样的有统帅全局观念的人,它的政府,有统帅全局观念的人,查理一世这样的人,全都失败了。能够混的下去的领导,像沃尔波尔或者像格兰维尔这样的人,基本上是采取模糊应付过去,能过大家协调过去就算,没有什么高瞻远瞩,没有什么长远计划。但是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在阴差阳错之中,保留了国家和社会的元气。

    关于东印度公司,你的第二个问题,我想你是受教科书的影响太大了。所谓鸦片亡国灭种这是一件毫无依据的事情。后来,国民政府为了搞国耻教育,捏造了一些谎话,然后,再加上日本人为了反对英美帝国主义,在战争时期捏造了另外一批谎话,然后共产党来了以后捏造和采取了他们的全部谎话,自己又加了一些东西进去。构成一种毒害青少年头脑的东西。我们如果复原到当时的原始材料,你可以看出,大清皇帝、林则徐和当时的所有儒生,没有谁认为鸦片是真正亡国灭种的。他们虽然采取慷慨激昂的做法,啊,十年之后大清没有可用之兵什么什么的,大家一定要记住儒家的修辞术一样是这样的,从南宋以来,儒家学者要讨论任何问题的时候,首先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抢占道德制高点,我要说某件事情是正确的、是好的,我不说这件事情本身是好的、这个政策本身是好的、拿出技术性因素来,我一定要说,先王之道如何如何,皇帝是道德的化身,我们从道德的正义角度上只能是这样,我就是道德,你不同意我,不是因为你是个傻瓜,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不道德的人,陷皇帝于不义,陷国家于不义,哇啦哇啦哇啦,诸如此类。林则徐采取的是一种夸大的做法,其实他自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当时的情况,你要从清政府的内政来考虑。清政府,自从乾隆死后,嘉庆执政以后,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照现在的话来说,他要采取财政保守主义的措施,要削减乾隆王朝穷兵黩武造成的巨大的财政赤字,希望能够使国库恢复成为一个比较良性循环的局面。这个良性循环的局面,包括两方面的政策,第一,要采取保境安民的政策,不像乾隆皇帝那样穷兵黩武,到四面八方去打仗,这样可以节省很多钱。第二个就是反贪,打倒我们《宰相刘罗锅》电视剧描绘过的那位伟大的和大人,尽可能的肃清贪官,减少政府开支。在这个基本环境、基本背景下,我们要注意,道光皇帝是个什么人,他是个极为吝啬、极为简朴的人,他做梦都想削减政府开支,包括把皇家的戏园子都给克扣了,连服装都不给配备,自己的龙袍破了以后,他都要立刻打补丁,都不能换新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讨论鸦片和白银外流,实际上是当时的财政家犯的一个低级错误,他觉得,皇室的财政紧张是由于白银外流造成的结果,王室的财政宽裕是因为皇帝白银多一点,其实这个错误跟欧洲的重商主义的错误有点相似,重商主义者的错误就在于,他们认为国家的富裕就体现为黄金白银,黄金白银多了,国家就富裕了,少了,国家就穷了。亚当斯密写《国富论》重点驳斥的就是这些观点。清政府当时考虑的也就是这一点,他们觉得如果鸦片贸易导致白银外流,那么政府就变穷了,但是实际上,财政紧张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方面。

    我们从后见之明考虑到,原因应该是很简单的。原因就是,第一,清政府的财政是以农业税为基础的。农业税是一个定值。全国的土地,在经过战乱以后有大批荒地,在荒地开采完毕以后,那么土地就大致上变成一个定额了。在土地变成定额,康熙皇帝又下旨行仁政,支持农民,不加税的情况下,你大清国只有这么多土地,只能征那么多税。多征税是没有可能的。像现代资本主义那样,随着商业的发展,征商业税,需要技术手段,可以说大清没有这样的技术手段。广东的海关是王室内库的收入,征收的非常混乱,不能作为有效的财政收入。大清王朝的收入是一定的,但是开支却要膨胀,因为王朝这种官僚机构肯定要不断的膨胀,食税者越来越多,自然而然的,在这个基本格局之下,无论你有鸦片还是没有鸦片,财政都非常紧张。大明朝的财政到万历以前都是非常紧张,张居正为什么要清查土地,就是他希望能够整理出一部分瞒报的土地,增加土地收入。这样的手段其实后来也被大清国提过,但是因为在土地范围既定的情况下,能够增加的收入是不多的。可以说吧,你只要不换换脑筋,坚决按照农业社会那种经济方法,这个财政问题注定是打不破的。无论如何,越到王朝晚期,财政就越来越紧张,有没有鸦片是不重要的。

    林则徐的做法是怎么样呢,因为他生长在福建,他在福建做官的时候,曾经治理过走私贸易,以治理海盗的名义。其实当时的走私方式和海盗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因为反正都是犯罪的事情。大清国是实行海禁的,不准你搞私人贸易,你偷偷出海去跟外国人做生意赚钱,这种事情是非常糟糕的。当然这些走私贩子其实也不是老实人,既然反正我是犯法的,就跟内地私盐贩子一样,官兵要来抓我,我当然不能让他随便抓我了,我也要养自己的一帮打手,官兵来抓我的时候我跟官兵打,官兵不来抓我的时候,我有一帮打手能抢,我为什么不抢。古代的张士诚啊,近代的时候,汪直、徐海都是这样。一方面,他的正业是走私贩子,靠走私贸易来赚钱,违禁赚钱,另一方面,有机会的时候,你说他不做海盗也没人相信,他顺便抢劫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即使我不抢,朝廷也要说我是海盗,我不抢也得抢。林则徐是在,福建海盗蔡牵,以至于广东活动的所谓的安南海盗,跟明朝所谓的倭寇和郑成功是差不多的。他们都是那种以走私贸易为正业,以海盗为副业的人。林则徐就处理过这些人,处理得相当成功。他以自己的行政经验,觉得鸦片贸易,英国人搞的鸦片走私活动,可以用类似方法处理。

    处理方式是什么呢,雷声大雨点小。先吓唬吓唬你们,抓几个有重点案底的,后台关系人不硬的,拒绝招安的走私贸易头子,就杀了,吓唬吓唬他们。其他人一看,这样是不是不划算。如果投降朝廷再给他有优惠条件,既往不咎,以前是以前,都不算,我们广东水师提督以后的位置就是你们的了,在政府部门里面给你很好的安排。这样做,胡萝卜也有了,大棒也有了。比较听话的走私贸易头子就带着他们的人马过来招安,从此就变成大清官兵的一部分。实在不听话的人是极少数,杀掉,给别人做一个警告。因为走私贸易肯定是有内应的,福建的地方官和地方上的绅士肯定是那些走私贸易的货主,否则他们走私来了货物有谁买?这些与走私贸易有联系的士绅,要给与适当的警告,也可以杀一儆百,整一下。他们基本上还是自己人,吓唬吓唬就行了。通过这样软硬兼施的手段,就可以把福建的走私贸易控制住。

    但是用这样的手段,凭什么福建的海盗可以控制住,广东的走私商能控制住,英国人也是,我用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来对付英国人。然后他在广州用的就是这种手段。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他包围广州的英国商人馆,英国人惨叫着说这是绝对的侵犯人权,林则徐林大人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饿死,或者要用中国衙门那种野蛮审判的方法,把我们抓过去审判,活活打死。这其实是为了污蔑他。林大人的想法就是吓唬吓唬他们。从林则徐自己的角度来看,他是相当仁慈的。因为他觉得,我要杀你们也就杀了,但我不杀你们,我是要招安你们的,只是给你们一个警告,让你们保证一下以后不搞走私贸易了。而英国人那种逻辑他根本听不懂啊,英国人那种逻辑怎么说呢,我们大英国的法律是讲人权的,从来没有说是集体承担责任这种事情,你要么签一个文件,如果张三卖了鸦片,李四也要连带牵扯进去,这怎么能行呢。张三的事情,由张三负责任就行了,我李四做贸易,我是花自家的钱,我又不是张三的雇员,如果张三违了大清国的禁卖了鸦片,你抓不住张三却来抓我,把我给杀了,那我岂不是很冤枉。我们大英帝国的法律是文明的,我们要有公正审判,绝对不能接受这种待遇。

    林则徐的看法就是,这肯定是无理取闹啊,我们大清国,不要说大清国,大明朝、大唐朝、大宋朝,历朝都是那么干的,有问题不都是连坐的吗?一个村出了反叛,肯定株你九族啊,不把你全村人都杀掉已经显得我很大仁大义了。凭良心说,我搞的是孔老夫子告诉我的怀柔远人的做法,如果是中国人做了强盗,我直接肯定杀了他,你们英国人搞走私,按大清国法,我杀你们都是可以的,但是我还是给你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我是不是把孔老夫子的教诲体现的很好了?我对你是非常讲仁义的,哎~你还跟我讲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权?什么叫做人权?什么叫做个人责任?什么叫做公正审判?你难道是在暗示我们大清国的衙门对你们够不公正吗?这不是诽谤我们吗? OK,这就是所谓的两种文明的冲突。从英国人的角度来看,他不是在维护鸦片,而是在维护英国商人的基本人权。以前,1820年以后的时候,这些冲突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威斯敏斯特议会早就说过,我们女王陛下的政府不能支持不道德的走私贸易,如果英国商人在大清国犯了大清国的王法,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大清国侵犯人权呢,侵犯英国商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呢,不管有没有卖鸦片都要统统追究、一概制裁,这是不是野蛮国家公然向文明国家挑战呢?

    义律(Charles Elliot)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大家要知道,义律虽然是鸦片战争的主要挑起者,但他自己确是反对鸦片最有力的人。用现在的话说,他像后来新教某些传教士一样,他基本上占据一个道德的立场,用现在的话来说,他肯定就是美帝国主义保护下的人权斗士。他认为,贩卖鸦片是不讲人权的体现,应该坚决禁止。这样他在中英双方之间都很不讨人喜欢。他想把英国人拉进来,一方面是,克制广州衙门的腐败和勒索现象,这些勒索现象已经蔓延多年,另一方面也希望威斯敏斯特能够通过正式的法律来禁止广东英国商人的走私贩卖活动。但是广东的英国商人的立场实际上是这样的,我们知道在大清国,生命财产得不到保证,但是能够赚钱啊,能够跟广东水师衙门和地方绅士合作,搞走私贸易,就像现在的缅甸坤沙那样,搞毒品贸易那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能够赚钱,冒这点风险也值了,我们不希望英国国会对我们实行直接干涉。于是,义律实际上是把双方都给整到了。他把英国商人实际上送进了林则徐手里面,然后以英国商人的人权受到威胁为理由,迫使威斯敏斯特非要干涉不可。把走私贸易的问题政治化了,照现在的话来说,他故意把涉及走私贸易的技术问题变成了保护大英帝国臣民的人权这样一个基本上的政治问题。英国议会承担不起这样的政治责任。他不能让别人以后说是,皇家海军以后不负责保护海外英国臣民的人权了,这个罪名是两党谁都承担不起的。只要战争打起来了,那以后就没有问题了。鸦片战争实际上在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况下…【时间过长,被主持人打断】

    提问人B:您文章里说过,人类文明只有两棵参天大树,就是两希文明,其他都是杂草。请您论述一下教会在整个欧洲和英国的政治发展中的作用。

    刘仲敬:罗马教会在欧洲的势力太大了,在英国的作用,可以简单的说,他是一个模式刺激的提供者。英国原来在罗马时代也就是罗马传统最弱的地方。在日耳曼人征服以后,他又是日耳曼传统最强盛的地方,如果教会没有用一种国中之国的方式,给他形成一种,独立的司法体制和政治体制中间实行有效的刺激的话,后世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普通法体系就很可能不会出现。这件事情你要从逆向竞争性刺激角度来理解。你可以从英国和德国的对比来看,中世纪早期,英国和德国是差别不大的,都是日耳曼人入侵建立的封建国家。他们都有自己的习惯法体系,而且从孟德斯鸠那种《论法的精神》的角度来看,习惯法基本是非常相似的,像《撒克逊法鉴》这样的著作,跟英国的普通法,在早期比起来也并不是更加逊色。但是最后,普通法成长为跟罗马法平起平坐的参天大树,而欧洲大陆的日耳曼系的国家则没有产生类似的现象,这就跟英国的特殊性有关系。正因为在这方面,教会扮演了一个适当的刺激作用。适当的刺激是这个意思,它的刺激必须是足够给普通法学家、普通法系中的法系足够的压力,要他感到,教会所使用的罗马法和教会法,既然已经是如此的完善和有效,如果我们再搞不出一套足以跟他们竞争的东西,我们几乎都要喝西北风了。这个有效刺激,是普通法在12世纪以后得以迅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本来封建法的习惯特点是:凌乱的、无秩序的。要它变成一种法系,就需要有一个统合的观念在里面。毫无疑问,这个统合的观念是教会给他们带来的。你去看布拉克顿(Henry De Bracton)这些人的著作,他的著作很大程度上是辩护性的,翻译成现在的白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很多高级知识分子和很多很聪明、很博学的人都认为,教会法比我们英格兰王国的古老法律要好得多,它能这样能那样,能这样能那样,列举了很多很多罗马法的优越性,这些优越性都是我们普通法、日耳曼法、封建法不具备的。但是我要反驳他们的观点,根据我的经验和我的工作,我认为,只要我们普通法学家能够足够努力的话,我们仍然能够这样,这样,这样,这样,总之的意思就是,罗马法能够做到的我们普通法都能够做到,罗马法做不到的我们普通法仍然能做到。他们没有的我们全有,他们没有的我们仍然能有。关键是事在人为,只要我们做好了,在罗马法面前我们不要自卑。他说的话翻译成白话文,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这是12世纪以后,一直到16世纪之间,普通法大发展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罗马法的影子。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自己整理的不好,如果不能做得比罗马法更好的话,他们有遭到淘汰的实际危险。这个刺激是很重要的。

    另一方面,这个刺激又不能太强。如果真的太强,能够像欧洲大陆的法国和德国那样,罗马法在罗马法学家的经营之下,和追求中央集权的国王结合在一起,形成足够强的压力,结果把原先的日耳曼习惯法全都压到地面下去了,把它们变成罗马法的附庸,那么没有以后了。在这方面又出现了一系列阴差阳错,在英国的政治斗争中,罗马法是教会的武器,而普通法是国王的武器。于是国王和普通法结成了联盟,到16世纪的时候,形势已经基本稳定。而随着宗教改革和天主教势力在英国的衰退,他们再也没有获得第二次机会。而在欧洲大陆是恰好相反的。欧洲大陆出现了王权、中央集权的国王和皇帝。法兰西国王和神圣罗马皇帝,企图利用罗马法来加强自己的权力。于是罗马法变成了王权和行政官吏的工具,变成了封建贵族的敌人。随着中央集权国家的产生,日耳曼法遭到一败涂地的命运。大陆的中央集权体制产生有一个侧面的因素,就是所谓的高卢主义,就是,法兰西国王麾下的天主教会的主教,名义上是罗马教皇授权,但实际上的任命权掌握在法兰西国王手里面。法兰西国王推荐了人选,教皇很难拒绝。虽然法兰西国王号称天主教会的长女,但是,在高卢主义之下,法国的教会实际上变成了国教会。这样的情况没有在英国出现。也就是说出于阴差阳错,至少我们看不出有什么必然性的因素在里面,普通法和罗马法在英国和欧洲大陆各自占据了不同的生态位,而普通法幸而在英国占据了一个有利的历史时期,在很多对它实行挑战的力量出现以前,它已经根深蒂固,力不可拔了。 16世纪以后,应该说无论任何发展都不可能打败普通法的进一步发展了。但在16世纪以前,这件事情还不见得是确凿无疑的。对于它来说是一个襁褓之中的敏感期,在这个敏感期中间,王室和教会的相对的这种生态位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好,就是这些。

  7.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提问人A:当今时代,获得资讯的管道很多。我们如何区分资讯的真假,找到我们真正想要的资讯?

    刘仲敬:我想,区分具体事情的真假,不是很重要,因为假资讯可以给你带来对分析真正有效的结论,真资讯也可以分析出完全不可靠的结论。就是我刚才讲的,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沈志华和杨奎松尽管掌握了很多真资讯却没有分析出真的结论。有很多假资讯能够说明我们分析出真的结论。比如说田中奏折,现在我们都知道它是一份伪造的档。他说日本军方正在和内阁策划分割满洲分割中国。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完全捏造的。但是捏造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一些真实的东西。它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当时的中东路事件的关系是多么的微妙,而且有很多人对日本人国内各政治集团的博弈非常关注,有很多人都在怀疑这种博弈最终的结果会使日本把内部的宪法斗争释放出来的能量外向化,把国内的政治斗争带到亚洲大陆上。这是在霸权国家中是非常常见的。罗马的党内战争,往往就会以在海外发生战争的方式来解决。美国其实也是这个样子。所有霸权国家都是这个样子的。日本国内宪法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它会通过拓展满洲解决它的国内危机。这种可能性已经是迫在眉睫的,而且由于相互猜忌的缘故,即使是原来没有这样的打算,就因为中国方面开了一枪,双方就不得不做战争准备,双方的战争准备越多,那么战争就越有可能爆发。这就是预言的自我实现。在这种情况下,田中奏折尽管是假资讯,但是它传达了很多真实的内容。你完全可以从假资讯中间判断出真实的格局来。所以资讯真假本身不是关键,本身其实是比较次要的东西。关键在于你能够在各种纷繁混乱的资讯中间,你能够从中提炼出格局,让格局自动显现。这种做法就好像你在做色盲的视力测验的时候,医生会给你一张纸,在纸上写着一个比如说是阿拉伯数字88,阿拉伯数字是用红色笔写出来的,但是纸的背景颜色是绿色蓝色或其他杂乱的颜色。你如果不是色盲的话,你一定能够看出,从各种杂色中间,显现出88这个数字出来。如果你是色盲的话,那么你只看到一片杂乱的颜色,你看不出88这个数字来。所以判断格局就是这样的。

    再打比方来说,如果你是一位学过围棋的人,你肯定知道围棋都是有布局的,每一个棋手下棋,从来不是盲目的。这个棋子是跟其他的棋子相互配合,要达到一个整体上的效果。一个熟练的棋手,一看到一个残局或者是任何一个棋局,立刻就会看出,这个棋手布了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局,对面的棋手布了什么什么局。一个围棋新手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围棋高手可以看出很多很多来,超高水准的棋手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实际上围棋属于更高的艺术,不是凭你具体的下棋一步一步来看的,而是凭你判断格局的能力。如果你能够在别人看不出格局的情况下正确地看出格局来,而且通过格局能分析出正确的对手的进攻方向,用你自己格局去控制他的格局,那么你就是围棋高手。如果你看不出格局,那么,你看不出别人的格局,别人却能看出你的格局,而且别人的格局能够拖着你的格局走,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是一个低手。如果你看不出别人的格局或者看错了别人的格局,你就是一个低手,你下棋是一定会失败的。低手和高手的区别就在这里。我想我们每一个人在刚开始下棋的时候肯定都是低手,在老手面前,你就变成像是傻子一样,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有动机有效果的,你走的每一步都是盲目武断的,他一眼就能看到四五十步以后,你连两三步都看不出来,你被他牵着鼻子走。经过多少次失败以后,你慢慢地锻炼出了判断格局的能力。但是这个锻炼是有先在限制的,像莫札特这样的人,经过一定的音乐锻炼,达到极高的境界,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学生,虽然也经过同样多的锻炼,但是他达不到天花板足够高时所能达到的境界。如果你不锻炼,那么你永远是一个生手,看不出任何格局来。如果你经过锻炼,你的格局感、层次感一定会提高。你判断格局,从无意义中抽取意义的能力一定会极大地提高。但是你能够提高到什么样的境界,这要看你自己的天分。有些人的天分就是能够提高到很高的地步的,有些人的天分就是怎么也提高不出来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和人之间,所有当过老师的人心里面都清楚,如果你教了一个学生成绩很好,那么可能有一多半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比较好教;如果一些学生成绩很差,那也可能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这个人本来就不好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提问人A又问:我们如何提升我们判断格局的能力?

    刘仲敬:天分是你的天花板。我想我们大多数人终身都达不到我们的天花板。也就是说你的潜能很大,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所以不管你自己有多牛,你现在开始,你一定可以通过练习提高。尽管你的天花板不是无限的,哪怕你是爱因斯坦,你也越不过天花板,只不过你的天花板可能比别人高一点。你自己不知道天花板是多高,你只能自己通过探索去发现。所以不要太急于确定自己已经达到天花板,这是最好的办法。什么是最好的判断格局的方法?我想就是自古以来绅士或士大夫所做的博雅教育。为什么要让你学历史?他可不是让你背下来拿破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或者让你考证史达林在哪一通电报中改变决定,决定允许毛泽东参加朝鲜战争。这些东西你学了以后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一点也不能提高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不了你的水准,提高不了你在达尔文世界中的生存机会。所以他不是真正有教育意义的。除了对于专注在历史这个领域当技术员混饭吃,这种教育是没有帮助的。对你有帮助的就是古人所谓的博雅教育。它要求你博览群书,了解古今中外的历史,这种古今中外历史是什么东西?它就是无数的子集,体现了无数的格局,无数历史人物在各种历史格局下做出的博弈。就好像说你在学习围棋的时候,师傅要教你一大堆棋谱,就是古代和今天的名家下过的各种棋局。你首先要理解这些棋谱。书中要有几百种甚至更多种各种不同的棋谱,放在眼里,然后才可以看出下一步你自己该怎样做。因为棋谱,表面上看有几百种,但是基本的那部分只有几十种。所有几百种棋谱,就是说,我有自然棋路 — — 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不是真有的 — — 比如说有自然棋路,你只要掌握了这种棋路以后,你就可以推陈出新,以棋路这种为基础,去发明出以自然棋路为基础发展出比如说是十种二十种其他新的棋路。这就好像是你能以马克思理论为基础,发明出许多不同于马克西理论但本质上还属于马克思理论一样的,但是根源还是马克思主义。棋谱就是这样的。人类可以掌握和应用的格局在数目上不是无限的,只要你掌握到了足够多的格局,你自动的就会掌握推陈出新的能力。

    实际上就像红楼梦上面,林黛玉教史湘云作诗就是这样的。她教她一定要读遍古今中外的诗作,读会了以后,你不知道史湘云是怎样写诗的,但是如果你阅读量不够高,不掌握这些东西的话,那么你只会背诵平仄,按照平仄去做,像填空题一样的做,那就没有什么意思。相反的,如果你掌握了格局,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那么你就可以不按平仄去做。因为古今的大诗人只要有感觉的话,即使打破规也是可以的。打破规则不按规则去走。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掌握格局。这就是你掌握格局的根本用处。就像古人说的那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过书本你掌握古代你不能接触的那部分,通过行万里路你掌握你今天能接触到的东西。英国文艺复兴以后的英国绅士就是这样的,一方面要读古希腊文化的古典著作和当今法国和德国的名家著作,一方面要游历全世界。等你游历回来,书读完了,你自然就胸中有丘壑。你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要知道学习历史不是让你寻章摘句而是让你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你学了以后你居然能做出比别人更错误的判断,那你是白学了或者说是学了以后忘了初衷。真正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博雅教育,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是懂得这种方法的。英国绅士和古代罗马人也是懂得这种方法的。而且如果懂了这种方法以后,我想,其他任何方法都不如这个方法更有效。

    提问人B:我理解您所说的格局是指国际强权的力量对比及其互动态势。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您断定中国没有再造世界格局的能力,不能成为这个世界大的玩家,成为影响这个格局的一个主要力量?第二个问题:面对这种罗马化的趋势,中国明智的做法是怎样的?

    刘仲敬:格局上我们可以抽出具体的模型来。就好像说是棋谱一样,不一定在某一个棋盘上,你稍微变一变,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棋局,在别的棋盘上。所以它的主体不一定是世界政治,也不一定是历史。我可以说格局这个东西是可以抽象化的,你可以把它用在人际关系上面,也可以把它用在生物学方面,用在其他许多方面,不一定是用在历史方面。因为组织和结构本身,都有他内在的规律。这个规律,在不同的层面进行博弈,只要存在着相应的博弈局面,就会产生非常类似的结构。就好像鲸鱼和鲨鱼,只要到了海里面,都会长出流线型的身体一样。所以格局是可以抽象化,脱离具体情况而存在的。中国的现实政治,很简单,在任何情况下,如果你是来得太晚的人,你就改变不了游戏规则。如果是你自己白手起家创造公司的话,你可以修改公司的规章制度。别人已经造好了公司,你去给别人打工,你不要指望公司的规章制度会按照你的意思去改变。这是肯定的,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时间是历史最重要的因素。如果你想一想,在当今之世如果再重新有一种类似于非洲猿人或者是北京猿人的灵长类动物,他还有没有当年的那种能耐。当年他们出非洲的时候,或者说是当年中国古代的先民进入华夏的时候,远东基本上是只有动物,没有高等生物。他们来了以后,就可以在那个地方建国兴邦。但是如果你现在,我别说猿人了,就说智力很高的人,你现在像周人的祖先太王一样,也到了岐山脚下,你抱着一堆周易和儒家的学说,你准备按照周礼和周朝的制度在陕西省重新建立一个中国,你觉得有可能吗?你在建立一个中国以后会不会被当地人直接打死或者直接抓起来就不错了。为什么是这样的,难道是说你读的古代经典会比太王读的少?我肯定你读的更多。你的能力甚至会比太王那些原始人更强。你只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来的太晚。这个错误是致命的。世界上有些错误格外糟糕。可能有些差错是有药可救的,但是你犯了有些错误是无药可救的。来得太晚就是你犯下的最危险的错误。至于在你犯了来得太晚这个危险的错误之后,什么叫做明智还是不明智完全取决于你的价值观。你有可能觉得现在太不公平,然后像以前德国人或者日本人做过的一样,与其悔恨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大闹一场。也有可能像是许多中国的乡下人或者是很多家庭妇女一样,觉得好死不如赖着活,觉得谁当领导关我什么事情。能鬼混还是要鬼混,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你说哪种选择更英明?这是没有答案的。这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价值观的。

    提问人C:您能否对未来二十年做出更具体的预测?

    刘仲敬:这个不能具体。因为你只能够预测格局和趋势。下棋的时候只有两个玩家,但是你仍然只能从布局中间看出下一步要怎么样,而不能看出它的某一个具体步骤,因为他也是有灵魂的,他可以改变他的某一个具体步骤。但是趋势一旦建立以后,具体的步骤不大能够影响基本的格局。所以如果你研究抗战的历史,那么你去研究一下到底是国民党贡献大还是共产党贡献大,这有意义吗?研究半天冷战中间到底死了多少人,晋西北战役中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少将被俘,这些事情有意义么?没有意义。在整个国际格局上面,你已经可以看出,蒋介石只要采取了拖死日本的政策,也就会拖死他自己。而日本人只要采取了深入亚洲大陆的政策,自己也要处在被拖垮的境地。至于历史上具体是怎么被拖垮,哪一场战役上多杀了他几个人,哪一场战役上少杀了他几个人,某一个将领是大笨蛋,另一个将领则是聪明绝顶,对于他们本人来说是有意义的,你可以去讨论,如果你想给他们做家谱的话。但是如果你想要理解世界历史,这些其实都是不必要的,这是多余的,你根本不需要搞清楚这些东西。在迦太基战争结束以后,你很难预测,在埃及、叙利亚和亚美尼亚当中,到底谁的命运会比较好,谁会首先倒下,谁会最后倒下,谁会在对抗罗马的时候首先被消灭,谁会投降罗马,或者有一种比较好的结局,但是这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格局发展到这一步以后,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你知道汤因比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对远东格局做了一个预测,他说,日本人在这种局面下一定会忍受不住白人对于远东的统治而发动挑战。它的挑战一定是失败的。失败的结果一定会是美国的军事基地进入日本。这个预言是不是完全应验了。但是如果你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前问他,请问,横须贺会不会变成美军基地,或者美国基地会设在长崎,是设在冲绳岛呢,还是在北海道呢?他一定会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而且你根本就不应该问。

    提问人D:在中国现在这样复杂的情形下,知识界如果有共识的话,在您看来应当是什么样的?知识界的出路何在?

    刘仲敬:我认为知识界不应该有共识。别人什么人都可以有共识,唯独知识界不应该有共识。知识界对公众有什么用处呢?就是百家争鸣,这样做可以深化各方的理论体系,把尽可能多的意见提供给公众,这样的话公众才能有足够多的选择。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你有不同的意见,你代替公众思考,替公众想到他们原来想不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你才有存在价值。如果一个面包师不想着推陈出新,把我的面包做的跟其他人的面包做的不一样,而想着跟别的面包师达成共识,今后大家都做一模一样的面包,让公众都吃一模一样的面包,你觉得这个面包师会不会是很好?我觉得他是很糟的。任何人都可以达成共识,唯独知识界不要有什么共识。知识界就是应该意见分歧,尽可能的提出各种不同的意见。哪怕这些不同的意见中间绝大部分是荒谬的。一百万个荒谬的意见中有一个新奇的不荒谬的意见,那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因为这就是你的使命。背弃这种使命,去搞什么共识,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共识是什么人可以搞的?是希拉克这种人搞的,是保守党和工党搞的,是拥有巨大实力的党派政治家所应当做的事。

    提问人E:人在您所描述的世界中,命运是否是注定的,人是否只能随波逐流?

    刘仲敬:历史事件不是固定的。但是你在越过历史选择的节点以后,趋势是你无法挽回的。就像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能放慢脚步,不能随便改变方向一样。也就像是你在60岁以后,我也可以精确地预言,你的身体肯定会越来越差,但是我不能精确预言,你到底是心脏先垮台,还是肺脏先垮台,这是没有办法预测的。如果你的处境相当于是在四面合围之中,我可以合理预测子弹会击中你,但是哪一颗子弹会击中你,这一点是无法预测的。所以你即使是在一个具有某种必然性的历史趋势当中,你个人的命运仍然不是必然的。打个比方,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尽管非常相信我自己处在一种我无法影响,而且对我自己非常不利的趋势中间,但是我的命运不是注定的。另一个人处在和我相同的位置上,他肯定有不同的命运。所以我所遭遇到的世界,第一,不是注定的;第二,跟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和应对有极大的关系;第三,这种选择和应对一点都影响不了整体的趋势。

    提问人F:我就奇怪蒋介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错形势?你的评论是不是事后诸葛亮?你不能说自己全对或全不对,你这只是一种方案而已,为什么你敢肯定你说的一定是对的?

    刘仲敬:首先,蒋介石并不聪明,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蒋介石这个人一生,给我们留下的资料非常的多。很显然,他就是一个风纪干部,对大格局没有什么判断能力。最大的特点就是,勤快、谨慎、肯负责。在别人不负责任的时候,他肯负责任。而且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韧性强,无论遭受多大的失败,他都会继续坚持到底。他是当总理干部的好材料,但是当领袖不够,因为他从来不能理解格局,他的格局观跟现在的民族主义愤青差不多。你从他自己做的事就能看出来,你看他一辈子都在想,打倒英美,打倒日本,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打倒帝国主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根本不知道废除条约体系能带来什么东西。这些事情是,有很多人,没有等到事态恶化就跟他提出过了,这些人包括:章太炎、顾维钧、蒋廷黻、汪兆铭、胡适之,每一个人都是生龙活虎的重要人物,每一个人都对蒋介石本人做过各种劝言,他全都没有听。最后,他即使到了台湾也没有认清格局。他始终是在,谈判的时候仍然在说,我现在是在广州革命政府时期,以前我们国民党曾经打到南京,后来被北洋政府打回了广州,但是我们在广州励精图治。现在我们再一次打回到南京,再一次被共产党赶回到台湾,我们要重现历史。他一再号召大家,要重新唤醒广州政府革命精神,再来第二次。请问如果他是一个聪明人,是一个认得清国际格局的人,他会在冷战时期说出这样的话么?在美国一再告诫他,不能发展核武器,不能反攻大陆,在这一切事情发生以后,他居然还是觉得他还是在广州革命政府,还希望部下跟着他学习广州革命政府精神。难道一个聪明人或者是一个有格局感的人会做出这种事么?毛跟他相反。毛是有格局感的人。他不仅在40年代判断格局正确,在60年代以及1972年的时候判断事件的格局都判断得很准,但是他完全是一个文人的性格,要他当风纪干部,做一个任劳任怨,负责任的人,他是做不到的,他是文人的性格,只要稍微厌倦,他就翻脸,不干了。如果别人宠着他,他的文人性格就会发作。像他这样的人,从事具体事务是非常危险的,但他确实很适于充当智囊团的顾问和政治分析家。而蒋介石呢,他最适合的任务就是在企业或者政府部门当风纪干部,但是不要超过这个限度。

    (底下有两个人先后小声):周恩来呢?

    刘仲敬:周恩来?其实我们对于周恩来的印象是后来包装出来的,他甚至不是行政上的人才。他之所以被包装出来就是因为他有一种敏锐的,属于情报人员和特工人员所特有的天赋。他能够做到有眼色,他能够精确的判断出人的性格,然后根据性格判断他们的发展和后面的事情,这使他成为一个非常有才干的投机家。但是也因此,所有人都不信任他,包括毛泽东。毛是在,他们两个人都在生命接近最后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周恩来。而周恩来通过文革早期攫取了太多的权力,而毛对他的猜忌要比对刘少奇的猜忌要多得多。恐怕毛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就是总算他死在自己的前面。

    提问人G:我觉得您的观点如果习大大能够听懂的话,那固然是一件令大家惊喜的事情。但是我觉得能接受您的观点的更多的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又是无能为力。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究竟是历史的悲哀,还是历史研究者的悲哀?

    刘仲敬:历史研究者是一帮混饭吃的技术员,跟其他各行各业的技术员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他们无所谓悲哀不悲哀,而且当代史跟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有跟我这样的人有关系。而我不是真正的历史技术员。历史对于我来说只是我关心个人命运的一件事情。所以跟技术员恰好相反。你问技术员他也会说,这件事情是别人的事情,是蒋介石的事情,或者是奥兰治亲王威廉的事情,而不是我老人家的事情,这样做我才能研究历史。但是,真正的历史是司马迁那种意义上的历史,是跟你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你研究历史是可以决定你是不是会死于非命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这完全不是研究者的事情。至于说是历史大局能不能够改变,或者说是通过领导人来改变历史,那一般来说都是不容易的。领导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也是有他内在的一个约束,基本上没有什么行动或者选择的自由。你如果要理解历史的格局,真正的历史的话,那就是说你最好不要把它局限在历史思路或政治思路上,你要把这种格局感用到对自己一生的规划上,这样对你自己才能有真正的好处。

    还是提问人G:如果历史格局研究仅仅落到个人的意义层面上,我个人认为,偏低。

    刘仲敬:格局偏低不偏低是不大有用处的事情,这关键就在于你的价值观是怎么样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做好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自己不做好只去追求格局的话,一般来说走这条路的人个人生活总是不幸的。哪怕在格局上很高明,写出很重要的著作,名气很大,但是十之八九,他已经注定要是一个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很多人包括说是我自己都是那种虚荣心太强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有一点发现就要到处吹嘘,向全世界宣布我比你们要聪明得多。这种人一般人都受不了。 (大家笑)所以我建议你们不要做这种人,虚荣心不要太强。特别是我再说一句话,《罪与罚》那位主人公,他觉得他可以像拿破仑一样不择手段,但是很可惜,他虽然像拿破仑一样不择手段,却不像拿破仑一样的有才智。有很多人觉得自己可以像别人一样有虚荣心,但是他又不一定像别人那样有才能。这才是真正最糟糕的事情。所以首先要搞好基本盘,不要太相信个人的聪明。做到这一点以后我们才可以去讨论什么事关格局的问题。而且我再补充一点,真正了解格局最深的人是那种闷声大发财,连说都不说的人。 (大家笑)张开嘴说出来的人,就已经属于虚荣心太重,因此一定是不够聪明的。 (大家笑)

    提问人H:您的解释模型跟哈耶克的心智理论有很大的相似性,他现在在中国一直很火,但是他的那本《感觉的秩序》,就是提出整个心智模型和道德哲学基础的这本书,却不太受重视,到现在都没有翻译。您有考虑过翻译他的东西吗?

    刘仲敬:这个,我的学说其实跟他关系不太大,而跟休谟的关系倒比较大一些,但是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你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就是,模式、自发秩序,通过博弈来自发演变,这种演化论的模式跟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而且它可以抽离具体学科,也就是说,它不一定要用在经济学,或者是社会学或者是历史的具体专案有关,实际上他可以跨学科用到很多不同的专案上。而如果说这种东西要有一个思想根源的话,那么苏格兰启蒙运动就是他们共同的思想根源。哈耶克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都是从这个思想根源里面搞出来的,萌发出来的。就像是同一个民族,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裔。或者说是像你和你的表兄弟,长相都有点像你的祖爷爷,因为你们是同根生的,这叫做家族遗传。至于那本书的话,我想应该是排在前几名的。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顺序中间,他怎么说也是前四名。

    还是提问人H:应该是两年前,大概跟讨论马克思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有关吧。在经济学方面您一直没有专论。

    刘仲敬:我觉得没有纯粹的经济学这个东西。经济学在我看来就是历史演化模型的一个侧面。基本上所有的经济学,嗯,我不大喜欢那种原子一样的理性人的假设,因为理性人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记忆的概念。而真正的经济学,实际上他们都是有历史记忆的。受到历史博弈和历史路径的约束。所以这样的模式应该是靠不住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够提出一种更类似于演化论的模型,所有的行为主体都能够携带自己的记忆,在这一点做到之前,我对现在所有的经济学的理论模式都是持高度怀疑的。

    此文根据刘仲敬2014年10月18日长沙“熬吧读书会”讲座的录音整理,提问均经过简化。

    史观系列(一)读史早知今日事

    史观系列(二)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上)

    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8.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史观系列(二)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上)

    主持人:今天咱们的主题叫做“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我想问老师,这样的题目是什么意思,跟您的这本新书《从华夏到中国》有关吗?

    刘仲敬:有关。应该说它和历史的本质有关。什么叫做通古今之变?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史公所说的。所以,通古今之变是一切历史最原始的目的,但是随着秩序的演化,有时候我们会忽略甚至遗忘这些原始的目的,这就是舍本逐末。所以无论你们对中西历史如何了解,最关键的问题是通古今之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历史?历史是一种认知结构,他是教你怎样从纷繁、外化的各种细节中间,发现结构和规律的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多半要靠你们的悟识或者说是认知能力,而不是依靠材料的堆积。因为单纯的盲目的对于材料的追求,无论材料本身如何正确,不一定能够提高人从紊乱中发现结构的能力,而一个人能不能从紊乱中发现结构,这可以说是直接反映了他聪明才智的最高天花板。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会有一个最高天花板,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内也都达不到这个最高境界。但是即使你达到了最高境界,你也会发现个人的最高境界是相当有限的。像莫札特他为什么能够在5岁作曲?当然就是,在一般人看来,音符好像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在他看来确实是有规律有结构的。他可以很清楚的把结构给你拈出来,然后给你拿到很高的作品中间。而别人呢,即使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学习以后,发现结构、组织结构的能力仍然跟不上。这就是说,我们在音乐中发现结构的能力和莫札特有天壤之别,天花板差的非常之远,所以他是天才的音乐家,而我们顶多是一个音乐爱好者。

    其实一切科学都是这样的,爱因斯坦说物理学就是这样的。物理学根本上就是做实验的东西。他出自这样一种愿望,就是说宇宙看上去是紊乱的,但是背后是有规律的。从紊乱中发现规律,是一个巨大的刺激,也是巨大的奖励。因为把紊乱变成一个有结构有秩序的东西,本身有一个审美上的巨大的愉悦。他自己就说是,他看一个物理学理论,首先要看它是不是符合审美,如果一个理论本身看起来是很丑的,那么他就可以直觉上断定这个理论多半是错误的。如果理论本身是和谐的,那么他会考虑这个理论也许是正确的。这种筛选方法本身是超越的,这就是一种物理学上的柏拉图式的论证。

    实际上历史也是这样的。研究历史,最根本的,最高的境界就是,从紊乱中寻找结构的能力。你找不出结构,那你永远超越不了技术员和学术工这个境界。可以说这样的人即使是收集了很多资料,调看了很多东西,未来也就是技术员,不客气地说,这种人也就是书记员,他搞的这些东西都是为别人准备的。

    考验历史学家才华的方法,也就是我在刚才讲的认知结构,你要能够从各种事件中间,抽取事件背后的结构和规律。这个结构和规律可能有很多错误。但是有的时候,你即使是在制造规律和结构的过程中犯错误,也比完全制造纯粹理论要好得多。因为这个世界从来不是纯粹的。理论这个东西从来不是绝对正确的。你想,难道你说爱因斯坦找出这个规律,牛顿的理论就变得邪恶了,当然不是这样。他们的理论就是两把梯子,爱因斯坦这把梯子可以达到比牛顿的梯子更高的地方,所以他能够解释牛顿解释不了的地方,而且还解释的更精确,这就是他理论层次更高的地方。一切理论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它只要有更新的更优的解释力的讨论,也就是更好的梯子的出现,那么之前的梯子就是要被抛弃的。但是制造梯子的能力就是你自己才能和修养的最终验证。

    我可以举很多例子来证明,只要你把历史的格局没有理解正确的话,即使具体问题是正确的,也无济于事。格局理念正确,最重要的地方不是你在具体问题上对不对,而是你有没有能力提出正确的问题。而你的格局感错误,最主要的一个证据就是,你在提出问题的时候是错误的。一个错误的问题得不到正确的回答。能够提出正确的问题,那么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如果你一开始提出的问题是错误的,那么就像是谚语上说的那样:傻瓜提出的傻问题,聪明人是回答不了的,而且也没有意义。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像沈志华对于朝鲜战争做的这些工作,它实际上,可以简单粗暴的说,他实际上是在提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和美国会在朝鲜爆发战争?这场战争是不是能够避免的?那么他做了很多解释,认为这场战争也许是能够避免的。因为如果没有避免会对中国产生很多恶果,因此只能避免。这就是他那些工作的本意。从这些事情上你就可以看出,他要么是没有用良好的格局看,要么是故意没有用良好的格局。因为这个问题是错误的。

    中美两国有没有可能性在朝鲜不发生战争或者发生战争,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朝鲜战争从本质上来讲,它根本不是中美两国之间的战争。他根本上就是日本失败以后远东格局重组过程中间,两种秩序的冲突。这场冲突中间,中国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主体。像毛泽东,或执政以后的中国人,他没有独立决定能不能参加朝鲜战争的自由。他不可能不参加朝鲜战争。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在东北和蒋介石争夺东北的时候,事先就已经得到了朝鲜、苏联和蒙古的协助。因为朝鲜,蒙古,苏联和中共是冷战阵营的一部分。而中国内战就是通向冷战道路的一部分。朝鲜已经协助中国共产党夺取东北,所以中国共产党实际上根本没有机会不援助朝鲜。他在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内部的位置,他在这个团体内部的位置,比他在国际社会中的位置要重要得多。所以说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沉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是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伪问题,所以他所做的考据是不是正确,或者他引用的那些档案有什么意义就不是很重要了。我们要知道,档案不一定代表当事人真正的目的,即使代表了当事人的真正的目的,这个目的的意义也要放在当时的整个格局中间去考虑。否则单纯从档案的文字上判断,往往是会犯错误的。

    好,下面我们回到原来的问题,就是研究历史是认识格局,发现格局,寻找格局演变的意义的过程。比如说像罗马这个概念,什么是罗马?罗马是怎样产生的?他是怎样演变的?他给今天留下什么遗产?这些就是真正的历史。而不是说你在奇里契亚那些废墟里面挖出一些考古学资料,配合当地留下来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材料,考证当地修了什么水利设施什么的,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你必须把这个水利设施和当时的历史背景联系在一起。比如说是如果是在戴克里先朝修了这个水利,那么你就要考证一下这些水利设施它的工艺品质,比如说比伯里克利时代或者说是比图拉真时代是不是退步了,这个退步是不是反映了罗马帝国整个社会的生命力,他的财政基础是不是市政提供的,或者是其他人提供的。如果它的财政发生枯竭,或者是出现其他的问题,是不是反映了罗马帝国从早期到晚期的宪法性质上的变化。你把这些问题搞出来,这些问题是有意义的真问题。现在的倾向就是,人们往往忽略了真问题,而去关心那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而检视这些细节的时候又没有把正确的背景搞清楚。

    所以我们必须回到历史的本质,就是说你无论研究任何细节的问题,在研究细节问题之前,就必须把细节所在的基本环境搞清楚。就是结构和演变的问题。而结构和演变,从根本上讲是非常类似于博尔赫斯那部小说,叫做《交叉小径的花园》。因为世界就是这样一种交叉小径,它由无数错综复杂的道路组成,这些道路穿过时间与空间。在有些情况下,你正好处在一个节点上,就是相当于一个十字路口,也就是更加多维的,通向更多道路的路口。在这个路口上,你可以做出选择,选择可以通向许多个不同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即使非常微不足道的失误,做出一些很小的失误,对未来也有很大的影响。就像蝴蝶效应所说的那样,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会引起猛烈的风暴。但是你一旦越过这个节点,比如说从十字路口进入道路中央,那么你的选择余地会直接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你顶多能说我在路上,我可以比别人走得快一点,或者说我故意比别人走得慢一点。但是我要越过道路,硬着头皮不按照道路的方向走,向左走、向右走、横着走,那是不太可能的。

    打个比方来说,以我所认识的人中间,绝大多数人在30岁以后他的人生道路已经锁定了。你看他在30岁的时候做的什么工作,你就可以合理的推断他在60岁时或者临死时是什么状态。你顶多能说,他也许升官发财比人快一点或者慢一点,但是基本路径已经确定,剧本要想突破那是非常困难的。除非他所在的大环境发生急剧的变化,那么他的路径可能会改变。但是如果一个人在18岁的时候,你要做预言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那个时候他处在个人命运的时间节点上。他也许会学文,也许会学理,也许学完这一门以后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它的路径有巨大的开放性,这就是因为他处在节点上面。

    历史总是处在一种动荡-平衡的状态中,从一个节点走向另一个节点。如果你正好处在节点之间的道路上,那么你的生活,不管你个人的才能或者志向等等,你的一生注定都是比较平淡的,也许是比较幸福的。但是如果你处于接近节点那个状态的时候,那么无论你怎样渴望安定的生活,你都注定要做出许多非常痛苦的决定。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基本格局。这个格局是超越公正或者不公正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先在的命运。这个先在命运在你自己意识到你自己的命运以前,已经把你自己所能做的选择做完了。这些选择实际上是非常重要的先在条件,这些条件是你不大可能超越的。

    历史上的行为主体也是这个样子的。你如果回顾我们所说的中国或者说是罗马,或者说是美国,或者说是其他实体的起源,你就会看到这样类似的演变过程:振荡-平衡,经过节点,在节点做出重大选择,然后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走进一个你没有办法回头的路线。如果你对目前的情况表示不满,或者说是你发现前后左右的许多人都对目前的情况表示不满,那么很可能就是你们都没有预见到不满的意义,这些不满的意义,就是说,大家正在感到,某一个节点正在接近,而且大家希望在这个节点的时候能够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重新选择的机会是非常宝贵的。对于人,或者说是任何国家,或者说是任何历史主体都是这样的,选择的机会比任何具体的意义都要重要。一次错误的选择会带出许多错误的选择,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失去先机就会在未来的许多次选择中间紧接着失去先机。而一次抢占先机,那么你就会在以后的许多次选择中一次又一次的抢占先机。像马太效应一样:初始条件的敏感性使它不断放大。你们两个人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是处在一起的,因为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选择不同,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然后第二个十字路口,第三个十字路口,不同的选择会把他们拖的越来越远。最后在游戏快要接近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完全像是不同世界来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共同点了。这样的事情是在历史中不断的发生。

    在国家层面也是这样的。像甲午战争这样的事情,其实它真正重要的,不是说要考证什么高升号事件啊,到底是谁违反了国际法呢,到底是哪个政治集团对战争应该负有最大责任呢?其实它的关键意义就是:甲午战争锁定了中日两国历史的命运,而这个历史命运又对以后的发展做出了进一步锁定。像卢沟桥事变,像朝鲜战争这些事情,它根本的意义就是这样的命运锁定问题。所以我刚才提到沈志华,就是因为沈把朝鲜战争看成是中国命运的一个节点。其实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命运,等于说是从1928到1949年的过程中,已经通过一个动态平衡锁定了。只要是中国共产党和苏联的关系是这样的,苏联和远东的其他共产主义国家的关系是这样的,然后中日战争和日美战争按照我们已经知道的方式发生,这些事实确定以后,那么朝鲜战争是改变不了的一个基本格局。三八线存在不存在,朝鲜完全落到南韩手里面或者说是完全落到北韩手里面,都改变不了这个基本格局。 1952年边界战争,其实本身的具体边界是无关紧要的。比如说朝鲜战争中,中国如果取得全胜,使边界不是在三八线上划过,而是在济州海峡,在对马海峡划过,把整个南边划入苏联阵营里边,难道以后的历史会有多大的不同吗?恐怕影响很小。所以我们可以说,从格局和节点的意义上来讲,朝鲜战争其实并不算是一个节点,它的节点意义比起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和1928年的北伐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在1928年的北伐以后,等于说是中国的整个命运,无论国民党做出怎样的挪移,已经被锁定在一个挑战国际秩序的不可撤状态之中。这个挑战国际秩序的基本姿态,迫使他注定要在其他国际体系挑战者当中去寻找朋友。而那些朋友,如果不是苏联,那一定是德国或义大利。国民党有一种说法就是,他本来很想跟英美结盟,但英美不要他了,所以后面的事情才发生。但是实际上在那以后他已经不可能跟英美结盟了。因为英美给自己选定的这个角色已经是国际秩序维护者的角色,而1928年后的中国,通过它的革命外交,通过它的废约,打倒帝国主义一系列措施,他已经占到了国际秩序破坏者的一边。而跟国际秩序破坏者在一起,他可以选择的余地是非常小的。

    1937年之所以是一个节点,就是说,因为1937年以前,一直是站在英美一边扮演国际秩序维持者的日本,做了一个重新选择:他由比较消极地维护华盛顿条约确定的远东国际体系,打击中国和苏联这两个主要破坏者,一变而为追求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说它由维护者变成破坏者,它想从原来国际体系垮台的废墟中间,萌发出一个新的巨大势力,通过占领满洲控制亚洲,对亚洲大陆施加更大的影响,获得一个新的权力体系,这个新的权力体系将来可以用于挑战英美,以另一种方式建立有利于自己的国际体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么未来的情况也就很清楚了,就是,中苏集团和日本集团这两个集团都对原有的华盛顿条约确定的体系非常不满,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不惜一切代价推翻这个体系。那么他们的博弈不管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远东原来的各种势力,都要经过严重的重新洗牌。对于中间状态的,比较维护原有体系的势力,像北洋势力是注定要毁灭的。而没有确定自己的位置的势力,像国民党,处境也是非常糟糕的。他搞不清楚他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如果他坚持要站在挑战国际秩序的一方的话,那么由国民党统治中国就显然不如由共产党统治中国,因为共产党是始终站在苏联一边的。而国民党呢,他在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目的,在追求一个可以说是很类似于泛亚主义的一个目的,一个包括满蒙藏在内的一个大中华。这个大中华要推翻从鸦片战争以来强加在中国身上的所有的条约体系,但是又不能跟苏联站在一起,又不能接受史达林主义的军事工业体制,不能接受跟苏联结盟的外交政策。这样他就把自己推进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状态。他要追求的目的,不可能通过他实施的手段来实现。而他实施的手段终于让他自己为自己切断了退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以后,未来的结局可以说只能有两种了:要么是资本主义集团粉碎了中苏集团,在亚洲大陆上取得一边倒的势力,那么亚洲大陆上当然肯定会爆发日本国家和英美国家的冷战;要么是相反,日本完成彻底垮台以后,苏联在亚洲大陆独大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不但国民党本身是注定要毁灭的,寮国、越南、柬埔寨这些国家都被送进一种别无选择的历史布局中间。日本一旦倒台,退出满洲和亚洲大陆,那么那些地方一定不会是国民党的,或者是其他地方性质的势力,一定是苏联和他支持的亲共势力的。在这种情况下,在英美不愿意自己干涉亚洲大陆的情况下,整个亚洲大陆的赤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另外一种选择就是亚洲大陆上都要建立汪精卫的或者是溥仪式的傀儡政府,在日本的领导下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在1928年以前,亚洲大陆的玩家还是比较多的,游戏还比较复杂。这种二选一的局面还没有出现。但是通过革命外交,以及国民党和苏联、以及日本激进派在一起博弈以后,到卢沟桥事变和珍珠港事变以后,牌局上清一色的局面已经注定,将来只能是这两种结局,国民党等于说是已经处在一种费比乌斯的状态。只有极少数头脑特别清醒的人才能看出它将来的命运。

    所以40年代的中国知识界的选择,这是很自然的。整个布局也是判定形势的关键。像杨奎松写的好像是没有抓住格局的重点,他写的好像是,40年代整个知识界仍然像是20年代的知识界,或者是清朝末年的知识界那样,有很多不同流派,鹿死谁手还没有确定。其实在40年代的时候,鹿死谁手已经确定了。要么是亲苏的势力,要么顶多就是亲英美的势力。既不亲苏又要搞反英美的民族主义势力,这肯定是死路一条。你怎样搞,无论蒋介石怎样理解中国的命运,他们怎样打天下,都不会有任何价值。

    就像今天,可以说是,在1972年以后,张春桥、姚文元再去写文章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中国已经是跟苏联彻底闹翻了,而文革已经过去,因此只能是走亲美的路线。违背这样一条路线的任何势力,都会遭到毁灭,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个格局不是在1978年,而是在1972年中美机会主义联合已经确定了。文革实际上是这样一种事情,就是说,毛想要用极左的路线去打击苏联的修正主义路线,夺取整个共产党的权威统治。他失败了,失败的体现就是林彪的出逃,这时他是别无选择的,继续走下去,他要冒被党内亲苏派清除出去的危险。只有美国才能克制苏联,他只有通过亲美路线才能克住党内的亲苏路线,同时使中国在挑战苏联失败以后,不至于遭到柬埔寨和斯洛伐克的命运,还能够第二次东山再起。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尽管粉碎四人帮不是毛泽东的决策,但是1978年的事变确实是1972年事件不可避免地后续。走到这一步以后,你往下走,再往后走下去,无论如何你也别无选择。无论是四人帮还是其他人,不愿意按规定好的路线去走,那么遭到毁灭的就是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在杨奎松的设想里,知识界如何如何了,思想流派如何如何了,都是些泡沫的东西,没有什么意思的。思想流派也许在五四以前,也许在1901年、1912年,还能够发挥一定作用,但在1946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时候文化界已经无法主导了。

    用我刚才的理论就是,历史节点已经过去,现在不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用中国古代的政治术语来说是,这叫天命已定,群雄逐鹿已经成为历史。如果你是在刘邦和项羽的时候,那就是“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你有巨大的投机机会和巨大的不确定性。但在汉武帝那个时候,你有再大的本事,你也没戏了,路径已经锁定了。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要知天命。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什么时候是天命,格局已定,你已经无法选择?什么时候是群雄逐鹿,天命未定的时代?要建立这两种时代的概念,你需要对历史格局有非常深刻的了解。这才是中国古人研究经学和史学要研究的真正问题。如果背离了这个问题,那就是说,你的史学不具备资治通鉴的意义,因此只是一种寻章摘句,雕虫小技,所以说是不值得重视的。

    我们再回顾现代史学你就会发现,现代史学恰好就是这种雕虫小技,他们不要求你有很多的背景知识,只要求你考证具体问题。但是仅凭这一点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要不了解历史具体事件当时发生的巨大背景,而只去抓住什么档案啊,考古资料啊,考证一点一滴的东西,那么你犯错误的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因为任何人、或任何角色或任何事件都离不开当时的环境和背景。我们经常看到一篇文章是错别字百出,但是我们仍然能理解他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尽管错别字很多,但是你看错别字还是能够想像出错别字原先那个正确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你看到上下文了。有上下文在,你中间只是缺一两个字,就像考古学家考证金文一样,仍然能够想拼图一样把它拼出来。这就是我们说的情景模拟能力。这几个字错了,或者说是缺字,没有关系。具体的考证过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只要勤勉一点,情景模拟是正确的,对整个大局的把握没有错误,那么整个文章或者整部书的意义,你是能够做出正确解读的。但是反过来就不行。如果你对上下文的理解是错误的,对格局的理解是错误的,那么你把这几个字讨论的再清楚,即使你纠正了其他一些错误,那么你的判断仍然是错误的。任何人都不能挽回你的错误。所以一切问题的关键还是要回到对格局的了解。对格局的了解,那就不是单纯的普通史学家能搞出来的。你必须到余英时或者陈寅恪的门下,你必须有那种知人论事,老吏断狱那种能力,对人类的动机和行为,特别是他隐秘的动机是什么,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然后你才能够挖掘出他真正的动机,不会被表面上的事件,或者说是写在公文上的那些东西所欺骗。

    回到沈志华的例子上,他把从史达林和毛泽东的电文中间去选择,去收集了很多材料,得出这些结论,就是说,在某年某月某日以前,双方都倾向于不干涉朝鲜,然后在某年某月某日以后,史达林改变了主意,在某年某月某日以后,毛泽东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们的电文上是这么说的。但这肯定是胡说八道的。电文上说的绝不是真话。我们都应该很清楚,从亚洲远东大陆的历史演变的格局上来看,早在内战时期,甚至在北伐时期,苏联的远东战略的基本逻辑都已经预定好了。日本的共产党、朝鲜的共产党、中国的共产党本身,都已经相当清楚他们之间不同的角色。这些角色彼此之间有一个相互协调的配合默契。这种默契是不用写在纸上的。写在纸上只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默契已经达到这样一个点上:我们认为有必要留下一个证据,留下一个公开的决策,以便让下面的人知道具体问题应该怎么办,以便后人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理解历史。但是他们真正的决策绝对不是依靠这些电文。你们不可能想像,在毛泽东和史达林发这些电文以前,他们对金日成将要干什么事是真正毫无了解的。不是说是金日成,照他那种,根据电文判断历史所得出的结论,金日成的冒险行动是毛泽东所不知道的,甚至说可能是反对的。但是这些事情是真的么?

    如果你按照赵盾的事例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古代历史学家就这样认为,赵盾作为晋国最有权势的宰相跟摄政大臣,跟国君不和以后逃到国外去,然后国君被他的同门赵穿所杀。这件事情就算不是赵盾本人的意思,也是在他的影响下进行的。因为杀国君,赵盾是总要得到好处的。赵穿没有接到他的命令,但是他肯定报有某种希望,也就是他做了这件事情以后,会对赵盾本人和赵家有很大的帮助,这就足够了。这就是格局问题。因为根据这个格局,我们可以说是晋国政变的罪魁祸首仍然是赵盾,即使赵盾本人他没出现。

    根据同样的逻辑我们也可以说,陈炯明和孙中山的冲突中,尽管广东的政变军人驱逐孙中山时没有经过陈炯明的批准,甚至是在陈炯明本人的极力反对下进行的,但是陈炯明仍然应当负责任,因为他的广东路线和孙中山的广东路线截然相反,两者是一定要发生冲突的。如果不以那些正面军人政变的方式发生冲突,在稍后的时间内,也一定会以其他方式冲突。而陈炯明是最后早晚要和孙中山决裂的。尽管那些政变军人过于鲁莽,没有按照陈炯明所采取的那种巧妙的、慢慢排挤的办法把孙中山挤出去,但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反映了陈炯明的愿望,尽管做的鲁莽了点。也许是看陈炯明脸色行事的。

    毛泽东和金日成的关系也是这样的。自从毛泽东把参加中国内战的朝鲜部队派给金日成以后,他其实是肯定是早就知道金日成早晚要把这些力量派到韩国的,正如史达林把日本在东北留下的大批军火交给毛泽东以后,他不可能不知道毛泽东早晚要用这些军火去对付蒋介石。但是如果再看史达林和蒋介石的函件来往,你会得出一种荒谬的结论,就是说史达林其实一直是想要遵守条约压制中共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军火到了毛泽东的手里,毛泽东正在破坏协定,他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中共自己搞的一套。如果你用沈志华那种史观,让一个俄罗斯的历史学家去考证中国内战的历史,你会得出一种荒谬的结论,就是说苏联对中国内战一点责任都没有,他是仅仅出于天真和武断,才把日本留在东北的巨大资源交给中共手里边,这些巨大资源比蒋介石在内地18省所拥有的全部军事资源至少要多出3倍,而且品质要高出不止一个等级。他们能够在东北一年造出一千架飞机,而蒋介石在南方,整个南方,造不出一两台汽车,不要说完整的汽车,连完整的卡车轮子都造不出来。得到这些资源以后,基本上毛泽东处在一个可以对南方摧枯拉朽的地位上。史达林做了这些事情,但是你从他留下的档案里面,根本看不出来他有暗示毛要动手的意向,但是他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正如赵盾在出亡的时候,陈炯明在流亡的时候,他肯定知道,他留在国内和留在广东的其他势力不会坐视不管,非让孙中山难看不可。史达林在做出移交军火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肯定也知道,他做的这个决定就是要蒋介石难看。毛泽东在移交那些朝鲜军队的时候,他肯定也知道,这些朝鲜军队一定会派上用场。但是他不留下记录,不承担责任。如果干成了那是你自己的事,倒楣了我也不承担任何责任。大人物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只要稍微有一点官场经验就会知道,领导有的时候,要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他是不能向你说明的。你必须主动去推测领导的意图,推测领导说不出口的隐秘的欲望,然后主动的迎合领导,在他自己不用说明的情况下,替领导办到领导自己想做而不肯做的事情。做到这些事情以后,你才能够真正把自己变成领导的心腹死党,然后变成可以突然起身,可以绝对信任,可以在他洗澡的时候能够随时闯进去,说私房话的人。如果你变不成这种人,一切都按照公文程式上的办,那你一辈子也没啥做大官,或者是做大事的机会了。

    到某些时候,比如说亨利二世在想杀掉汤玛斯·贝克特的时候,他只要在偶然时喊出来:这个声音太讨厌了,难道没有忠臣义士替我干掉他吗。他不用下这种具体的命令,保证就有一帮忠臣义士在没有接到国王正式命令的情况下就要把贝克特杀掉,杀掉之后还要向罗马教会、向全世界宣布:国王从来没有向我下达过这样的命令,而且他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国王就是没有向他下达过这样的命令。但是国王通过其他间接的方式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谁是他的敌人,也清楚地表明了,除掉谁是他的最大的愿望。这种情况下,你敢说亨利二世对贝克特的死是没有责任的么?根据同样的逻辑来说,你敢说是中国内战不是苏联造成的,或者说是朝鲜内战不是中国造成的么?当然你不能。如果你足够承认这些,而且对历史格局有足够的了解的话,你不会为那些推脱责任的小花招所迷惑的。那你只能像中国古代的史家一样,大胆地写下,“赵盾弑其君”这几个字。你要大胆的承认,1928年以后的远东国际,是在苏联的操纵下,中国共产党对朝鲜战争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你承认这一点以后,你才能够理解后面的事情。正因为中国对朝鲜战争负有巨大的政治责任,政治责任跟法律责任不同,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亨利二世在法律上对大主教贝克特的死没有任何责任。责任完全在刺杀者本人,因为他没有下达任何书面命令。任何一个陪审团都会宣判国王是无罪的。但是历史学家一定会判断,国王是对以后的政教冲突有责任的。他有政治责任但是没有法律责任。在法律上有责任,在政治上可能是无责任的;在政治上有责任,在法律上可能是无责任的。这两者是完全不一致的。

    中国共产党承担了朝鲜战争的历史责任,也就注定了它在今年后20年的历史中被锁定了。这种历史路径是,周恩来不可能跟杜勒斯握手,越南战争一定按照他实际发生的那样。中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中国的国内政治也必须跟着它在国际体系中的角色地位而基本确定。 50年代的各种运动是什么呢?你不能抽象地说是极左运动或者说是毛泽东个人错误什么的。要看清它真正的意义,就是说,中国既然通过共产党在冷战阵营中间已经绑定在苏联这一边,那么他就有责任,哪怕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对国内社会进行格式化,对国民党、对右派做出必要的清洗,把社会改造到,符合他是作为苏联藩属国和卫星国角色这样的地步。一直到1957年,他发表了一些所谓的极左言论,根本上是为了这一点。

    但是1957年的分裂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史达林死后,毛认为,今后的共产主义阵营应该按照比较平等的方式来安排,也许是要他来做主,也许至少要由中苏协商来做主。所以尽管赫鲁雪夫对他做的许多事情是史达林绝对不会做的,但是毛肯定对苏联反而更加不满意。这个不满意反映了什么问题呢,不是说赫鲁雪夫对他比史达林还要坏,实际上史达林对他更苛刻,而是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恰好在史达林那个时候,毛自己的安全都没有保证,他能不能打赢蒋介石,能不能打赢高岗,能不能在党内斗争中取胜,这都全靠史达林决定,他完全没有资本去违逆史达林。在50年代后期,他感到这些人都已经不足以成为他的威胁,他希望双方能够按照新的力量对比,重新安排势力范围。苏联不能接受这一点,导致中苏分裂,而文革是中苏分裂的下一站。中苏分裂既然分裂那就要有一个路线问题,你既然说苏联是修正主义,就要我们就要提出一条不同于修正主义的路线,因此要做出理论上的对位,这个理论上的对位就是文革的极左路线。这个极左路线跟50年代的极左路线不一样,它代表的是反苏,反亲苏观念的,跟原来的所谓的极左路线恰好是相反的。在国际上出现了所谓“三个世界”理论,这表明中国要联合第三世界,跟非洲或者是亚非拉一些国家,同时反对苏美两国,这两种路线的尖锐矛盾才是没有办法解决的根本问题。如果你仅看到毛泽东和刘少奇的矛盾,或者看到毛泽东对国内的事情,就不会理解格局的重要性。

    毛泽东在1960年以后,选择他在社会主义阵营和国际阵营中间的位置,类似文化大革命中的路线选择。因为这条新路线,必须要求他在外交上和国内政治上,都发生重大的改变。而1972年的事件是什么呢,就是他的努力失败了。他尽管做了这些工作,尽管拉拢柬埔寨或其他许多小国,但他还是既没有揍倒苏联也没有揍倒美国,而且自己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处境,党内的亲苏派很可能会把他做掉,发生捷克斯洛伐克类似的事件,他已经很清楚意识到捷克事件对自己可能产生的危险。这时候必须做出马基雅维利式的选择,因为只有美国才能平衡苏联。 1972年的戏剧性的一系列事件,使以后的党内斗争不再有史达林式人物的机会,因为现在要依靠美国反对苏联,那么只有你在国内政治上采用比较实用而不顾矛盾的权宜之计。 1978年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是确定的。就好像说是,你把河水放出了水阀,那么你肯定要遇见到,河水冲出水阀之后,就会冲出一条河道。 1972年的大转向就是把水放出了水阀,然后放出水阀以后,无论如何在都要地上冲出一条水道的。这就是1978年的事情。

    通过这样的格局判断,你就可以看出,近代中国处在一种怎样的形势当中。中国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是怎样联系起来的。通过刚才的例子你们也可以看出,国际环境对中国的约束是怎样的。而中国国内的政局变化对国际社会的影响,这是由双方的实力对比或国际格局决定的。因为国际格局也存在问题,任何时候它都有中心地区和边缘地区。在唐代时,毫无疑问,长安是中心地区,日本韩国就是边缘地区。在古代罗马,毫无疑问,罗马是中心地区,叙利亚埃及是边缘地区。在近代世界,毫无疑问,西方是中心地区,西方只要打个喷嚏,你们这边就要洪水滔天;美国打一个哈欠,中国就要受影响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你处在边缘地区,所以只要中枢地区出了事情,最先被淹没的就是边缘地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的损失总比其他人要大,反正你只要处在下游,你肯定是要倒楣的。就像拉封丹寓言上所说的那样,两头牛打架,踩死了一只青蛙。大人物争斗,倒楣的总是老百姓。中心国家发生重大的路线斗争,倒楣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边缘地区。中国就处在这个地方。如果你不了解这个格局,或者是出于虚荣心或其他的什么理由,像现在的所谓革命史观,还是其他什么史观,给中国安排了一个不适合中国角色的地位,所谓叫做五千年光荣历史啦,伟大历史复兴啦,那么你就会处在一个荒谬的地位。你像1945年的蒋介石一样,你没有一点正确理解,然后给自己带来毁灭性的命运。

    我们要说蒋介石为什么失败,他怎么失败的,就是因为他没有理解到格局和节点。他没有意识到1928年他已经跨越了节点。以前北洋政府的安全是依靠北洋政府扮演了国际秩序维持者的角色才得以维持。就好像说你为什么是现在非常安全,别人不会去偷你东西也不用去抢你东西?这是因为你扮演了一个秩序维持者的角色,员警可以自动保卫你的安全。如果你背离了这样一个条件,你自己变成一个通缉犯,那么员警不但不会维护你,还要抓你坐牢,那你发现你处在黑帮的那种意义上。以前我之所以不偷你不抢你不打你,我不是因为害怕你这个人,我害怕的是员警的力量,我害怕的是法官,但是现在既然你自己变成一个通缉犯,很好,我黑吃黑太容易了,我黑了你钱,谅你也不敢去报告警官,你自己是通缉犯,打死了你我也不用负法律责任啊。因为没有人会保护你了。

    1928年以后的国民党就处在地位上。为什么日本人不敢打北洋政府?不是因为日本没有这个实力,也不是因为北洋政府怎么样卖国。关键在于北洋政府是一个国际体系中的良民,而日本也是一个要做良民的国家,你们双方都是良民,那么当然不能打架了。有纠纷,到派出所去解决啊,到法院去打官司啊。你自己打起来那你自己不变成犯罪分子了吗。所以日本不能打。日本为什么可以打国民政府?因为国民政府通过革命外交把自己变成了通缉犯,你既然是通缉犯,那我随便打你都行啊!所以日本就去打你了。日本为什么失败?因为他在打人的过程中间,违反战争规则,被当时的法官以及英美一些势力叫停了,叫你停还不停,就算你是员警,法官叫你不能再打犯人了你继续打犯人,那么你也是一个违纪违法的人了,法官下一步就要制裁你。日本就扮演了这个角色。他一方面是抓住这个机会反对国民党,另一方面他又有私利,想把整个远东吞下在他自己手里。这就是他耍花样的地方。这样他自己就变成罪犯了。

    但是中国人又做出了错误结论。他看到日本人被美国人打垮,本来是美国人打的,他就以为是他自己的胜利,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个格局我们用最通俗的语言去讲,就是说,中国首先做了一个小偷,然后被日本这个不守纪律的员警暴打了一顿,然后美国这个执行法律的法官,说,日本人不该这样随便打人,然后把日本关进了监狱。然后中国这个小偷马上得出结论说,既然日本这个员警坐了监狱,那就是说我这个小偷原来做的破坏条约体系全是正确的。以后我要变成世界强国了,变成世界四强之一了,我要像世界强国一样行事了。这种错误的想法跟随着他,根据这个错误的想法,他一再做出错误的决定。 1944年魏德奈将军就已经看出,日本一旦出满洲,那么苏联肯定要会进入满洲。而国民党绝对不是苏联的对手,他说,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美国率领一支国际干预力量,把中苏两国隔开,这样对国民党是最有利的。但是蒋介石有没有感谢呢?他做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姿态。他声称:我们之所以抗战就是为了收复东三省,如果收复了东三省以后,美国这样的话现在拿去,那么我们抗战还有什么意义呢?美国既然是正义的国家和我们的盟国,就不能那么不够意思,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于是美国撤回来,让你自己去玩儿去吧。你自己玩你自己看你有没有能力打得过苏联~不出所料他玩儿不过苏联。

    但是玩儿不过苏联也是一时的,因为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并不是一直都同心同德的。苏联史达林开始并不是想要整个中国,他只是要在长城以北维持苏联的特殊势力范围,如果国民党让给他,说不定史达林干脆把共产党做了都是有可能的。就像在希腊做的那样,既然邱吉尔和史达林已经谈成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归苏联,希腊归英国,那就没有办法了。虽然罗马尼亚的共产党顶多只有几百号人,但是苏联人把这几百号人统统弄到罗马尼亚去,把国王和政府赶走,罗马尼亚全部赤化。希腊尽管有几万大军,把全国几乎90%的土地和人口都占领了,没有办法,史达林要镇压你就一定要镇压你。他让英国人把他们杀光,而且还要做出英国人没有要求做的事情,把逃到苏联的所有共产党统统杀光,为什么,他要履行对英国的承诺。三区革命,就是新疆和东突独立运动就是这样的。东突独立运动一开始就是苏联挑起来的,不仅是国民党政府,但是如果国民党一旦同意把外蒙古让出来,苏联马上决定把东突的这些势力做掉,然后东突这些人统统在飞机失事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如果国民党肯把东三省,甚至是把华北交给苏联的话,史达林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中国共产党也是可能的。但是蒋仍然是一个不能认清格局的人,他绝对不能忍受,在八年抗战做出了如此之大的牺牲以后,难道我们的处境还不如抗战以前吗?那是绝对不行的。我们是世界四强,以前日本在东北搞特权我们忍了,现在抗战好不容易胜利,苏联再想搞特权,我一定要跟他决裂,哪怕跟苏联决裂也没关系。跟苏联决裂苏联就会把共产党放出来。但是我们从格局上来讲,你不得不承认,抗战结束以后,中国的处境比抗战以前更加糟糕而不是更加好了。因为抗战以前,苏联和日本相互平衡,而英法美这些国家在亚洲大陆都有势力,等于说是有七八个人在同一个场地上,就算是一两个人有野心,碍于其他人的面子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所以蒋介石这样的话就比较安全。你既然把日本赶出去了,又把英美国家的租界都收回了,把整个帝国主义赶出了亚洲,那么这场游戏上面就只剩下两个玩家了,不是你就是苏联,而苏联比你强大得多,没有别的牵动力量,你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满足苏联的欲望,要么苏联来打你。

    法国也是这样的。法国在普法战争以后总是忘了这一点。他觉得只要是打跑了德国,收复了阿尔萨斯-洛林,他的处境就好了,所以它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实际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的处境已经严重恶化了,为什么,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国虽然占领了阿尔萨斯-洛林,但是德国西面有法国,东面有俄国,两个强国把德国卡的死死的。德国如果敢侵略法国,俄国就会打他。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尽管德国战败了,交出了阿尔萨斯-洛林,但是俄国也变弱了,东欧出现了波兰等一系列小国。现在法国不安全了,因为一战以后,德国如果再次进攻法国的话,他已经没有一个俄罗斯帝国可以保护他了。他只有依靠波兰和捷克支持着。但是波兰和捷克这些小国在德国面前是自身难保。可以说,一战以后,法国和波兰和捷克结盟,相比一战以前,法国和俄罗斯结盟,你觉得法国是更安全呢还是更不安全呢?任何现实的人都会讲,法国跟俄国结合,虽然没有阿尔萨斯-洛林,但是他的处境比较好,比一战以后,法国尽管得到了阿尔萨斯-洛林,但是把俄罗斯换成了波兰,反而让处境恶化。 1945年的败局正是因为这一点。中国的处境也是这个样子的。蒋处于跟法国是差不多的命运。他拒绝承认1945年的四强比1928年那个不平等条约下那个四分五裂的中国是更加糟糕的。因此他注定要遭到一场类似1940年法国遭受的那场变故。

    这就是从格局分析判断历史。我相信你们如果你们去从官方的教科书看这些历史,甚至所谓英美费正清学派写的那些书啊,沈志华写出来的书啊,杨奎松写出来的书啊,现在所有搞中国近代史的专家写出来的书上,你都绝对得不出我刚才谁给你们描绘的那些结论。但是我可以的说,尽管那些人学问比我大的多,但是我是正确的,而他们是错误的。我做到了司马迁和古代大历史学家做到的事情,通古今之变,我抓住了历史的结构和节点,给你们提供了正确的解释。蒋介石如果能够掌握这些正确的解释可以救他的命,毛泽东如果没有正确理解,那么他也是无法成功的。根据这个格局,你也可以看出,我们现在对历史学家和官方教科书所做的这个格局和1945年蒋介石的想像的那个格局,是一样不正确的。按照这种格局的说法,中国经过改革开放30年,国力快速增长,现在已经到了恢复鸦片战争以前的黄金时代,重建中华民族中兴地位的伟大时代。你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从格局的角度来讲,你错了。

    1978年的中国,尽管经过文革的动乱,处在奄奄一息的状态,现在的中国尽管变得富裕多了强大多了,但是1978年的中国比起今天的中国要安全得多。这是从格局的意义上来说的。 1978年的中国为什么能够得到美国给的待遇和机会,因为他扮演着背叛者的角色,他在苏联背后插了一刀,使得苏联处在两线作战的危险局面,最后间接促使了苏联1989年的倒台。苏联倒台以后,世界罗马化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世界,不再像19世纪的世界那样,有英法俄德各大国一起争霸,彼此之间不相上下,像春秋时代列国一样。但是现在像是秦朝以前的中国,和罗马那个世界,除了美国以外再没有其他超级大国。无论是俄国、中国、伊朗和其他那些二级国家,它们的实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美国。这跟以前的苏联不一样,以前俄国可以和英国势均力敌,法国可以和德国势均力敌,以前苏联可以和美国势均力敌。但是现在中国和俄罗斯,和伊朗或和其他任何国家加在一起,要斗美国是斗不过的。就像是迦太基战争以后的地中海事件一样,罗马以外的其他所有的国家当时全都结成联盟,都被罗马打得落花流水。 1989年以后的世界已经整个罗马化了。

    中国的安全环境,可以说,左右逢源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而且不会再来。经过1989年以后,每隔十年,世界罗马化就要进一步。波兰在1999年和整个东欧国家被纳入他的阵营。现在,轮到乌克兰。 02年03年是伊拉克,现在是轮到叙利亚,过程一步一步走过来。每隔十年,罗马化的进程都要向前推动一步。过去作为绊脚石的国家,今后都要变成罗马的前哨。现在只有三个国家孤独的被罗马排斥:俄罗斯、中国和伊朗。它们都是古代多民族帝国的残余,因为过去历史的光荣,所以没有办法接受在罗马世界中间扮演一个小兄弟的角色。因此,他会自己编造一个古代的光荣史。这个光荣史就像蒋介石在1945年编造的民族复兴史、或者是世界史上的地位一样,严重地妨碍了他正确的认识。他那些思想都是错误的。

    因此,我也可以做出古代史官曾经做出的判断。当你对历史格局判断错误的时候,灾难马上就要会降临。你做出那些细节的考证,不管是朝鲜战争那些外交档案的考证呢,还是40年代知识份子心态的考证,还是其他那些考证,考证再清楚也不能说明你认识格局。如果你对格局的前景还不够清楚,你甚至可以用那些本身是完全正确的史料,得出非常错误的结论。就像沈志华、杨奎松,已经得出了非常错误的结论。

    我之所以今天敢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预感,有把握预见到,今后这20年,现实历史的发展,将会印证我的预言。过去的十年,从2007年到现在这7年的历史发展基本上没有超出我个人的判断。我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过去这几年的预见非常准确,所以才胆大妄为的,不顾历史学界权威的意见,也不顾大多数人的意见,在我个人的思考下得出一系列结论。这就是所谓的格局。通过对格局和节点的选择,你能够对自己的命运做出选择。你能够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你的命运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在什么情况下你的命运是有选择余地的。

    在1999年的时候,我不认为我自己的命运有选择余地的,因为那时我还像90年代后期那些大学生那样,以为工作是包分配的,你毕业以后包分配。包分配以后你学的是什么专业,一辈子是什么专业。历史啊什么的跟科幻小说一样,就是我的业余爱好。你一辈子都会做你在大学里所做的专业,做国家规定的事情。国家是永恒的,制度是永恒的,永远都是这样。然后科索沃发生了一些事情,渐渐地,我就开始明白格局的重要性。也开始明白我们现在所谓的历史学为什么不能给国家也不能给你个人提供指导,为什么是这些东西是死掉的,不能够奉为圭臬。而你必须自己去寻找一条路,自己寻找格局,去通古今之变,然后你才能发现,重新发现历史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得出结论,就是我在新疆所处的公务员的位置上,不但不是能保我一辈子的平平安安甚至飞黄腾达的位子,而是一个可怕的陷阱,它把我推进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相当于日本在大陆的侨民在1945年以后的处境。那时候他们仍然是耀武扬威的,他们的生活品质比在日本本土还要高,而且美国轰炸的时候也炸不到那边,好像他们的处境是非常安全的,但是他们马上就要落到苏联和中国的手上,丧失他们在满洲国时代辛苦积攒的家财,光着屁股被赶出去。大多数日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历史在1945年的时候,很多日本人仍然为了贪图高升,或者是为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在本土混不下去了,可以到大陆来。

    我在乌鲁木齐的处境,恰好就是这样一种处境。我如果这样做下去,多做10年20年,等于我人已经老了以后,再也没办法,再也没有办法逃走,会陷入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这个判断是我根据格局做出的。我绝大多数亲戚朋友和绝大多数人,我相信老一代知识份子,大多数人处在我同样的位置上,都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就是因为我对我刚才所说的格局判断有足够的信心,以至于愿意把我个人的命运在上面做一个赌注,押在上面做一个赌注。这个赌注的实质内容就是,不要待在1945年以后的大陆,也不要待在1989年以后的新疆和西藏。因为这些地方早晚会是战火纷飞的地方,变成非常类似于塞拉耶佛,或者是像现在的突尼斯,或者是克里米亚这样的地方。因为中国已经在国际体系下选择了这样一种极其不利的道路,而且它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真实一面,它的意识形态妨碍它认识到真实的问题所在。这将为他自己带来灾难,而我不幸处在他所引导的这条船上,所以如果我不为自己做出适当的选择的话,我自己会死的很难看。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会遭到巨大损失,但是待在新疆和西藏的损失,会比待在内地的损失更加严重;待在内地的损失会比那些离开大陆跑到澳大利亚或加拿大的损失更加严重。

    我说出这句话来就不是要大家相信。因为相信不相信,是没有意义的。公正不公正,也是没有意义的。格局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是一种类似异教诸神的裁决。诸神在玩游戏的时候,像拉封丹寓言说牛在打架的时候,根本不关心青蛙的命运。青蛙只能够自己认清形势,认清你在什么时候应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如果认不清形势,你不能说什么叫做公正不公正。我跟着蒋介石到台湾就变成伟大学者,跟着毛泽东到大陆就变成反动分子,不公平不公平~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认清格局的结果。路径决定命运,格局决定路径。这两件事情做到以后,然后其他的一些因素是轻如鸿毛的。你考虑作的正确不正确,论文发的够不够多,书写的好不好,相对都是非常次要的。

    你可以这样反驳别人的书,这写的不合格,那写的不好,但是如果你自己的格局判断是错误的,那么我也可以说你学历史是白学了。别人即使是考据能力非常差,哪怕是根本没有学过一天历史,只凭健全的常识,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建立起来的,像毛泽东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在皖南事变的时候,对未来的形势就已经得出了结论,你把他的话翻译成白话文,撇清意识形态以后,就跟我刚才说的是一模一样的,就因为他对形势有着这样的正确判断,而蒋介石还在做着世界四强梦,他肯定战胜。这就是格局对你的重要意义。这也就是我学历史的根本原因。我学历史的根本原因可不是为了去写几篇论文,搞一点课题,或者说跟着杨奎松或者沈志华他们屁股后面,在他们百年以后或者二三十年以后也许能够分享成为权威的位置。我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命运,学不学历史都是次要的。在既然救自己的命运已经成功的情况下,我就要稍稍发挥一下我的虚荣心,向大家证明,其实,真正的历史,不是雕虫小技所想像的那样,有比这些更重大的,更符合历史原本意义的东西。这些东西有人全都忘光了,而且还觉得是非常不重要的。

    好的我说完了。每个人的命运都要靠自己选择,从别人那里得到的知识是没有用处的。谢谢。

    此文根据刘仲敬2014年10月18日长沙“熬吧读书会”讲座的录音整理。

    史观系列(一)读史早知今日事

    史观系列(二)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上)

    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9.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史观系列(一)读史早知今日事

    材料只是背景,意义是在格局当中自然浮现的。一张地图要画得清晰,并不是画面越挤越好,而是格局越正确越好。认知的主要功能不是记忆,而是选择和删除。

    世界的命运和人的命运虽然漫长,关键性的节点却寥寥无几。四分之三的人生剧本在三十岁以前就写定了,以后的内容根本不值一看。文明和邦国的兴废都有其不可逆的节点,拥有无限可能性的青春期总是非常短促。刘邦和项羽的斗争很重要,因为涉及大一统和多国体系的路径选择。朱元璋和张士诚的斗争不太重要,因为除了极少数攀龙附凤的大臣、将军,谁会在乎皇帝姓张姓李?王朝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增加细节根本不会改进人类的理解力。凯撒和庞培的斗争很重要,因为当时仍然能够在共和国和帝国之间做出选择。加尔巴和维斯巴芗的斗争就不太重要了,因为谁上台都是皇帝。哪一位将军做皇帝,对帝国体制关系甚微。如果不考虑事实在格局当中的地位,任何事实都没有丝毫意义。拜占庭式的辑录不是历史,而是历史理解力死亡的标志。

    材料只是背景,意义是在格局当中自然浮现的。一张地图要画得清晰,并不是画面越挤越好,而是格局越正确越好。认知的主要功能不是记忆,而是选择和删除。人类的祖先必须能够在静态的森林中分辨出动态的猛兽和猎物,否则他们早就死了。线索之所以会从事实的丛林中呈现,因为人脑就是用这种方式运作的。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辨认路径选择点,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任务。如果认知能力不足,就不是知识所能弥补的。如果你有这种能力,用不着别人教你。如果你没有,别人教也没有用。认知结构的层次高低相差极大,不亚于初学者和围棋高手对布局的判断能力。历史分析和布局分析都是必需的智力训练,通过摸索培养格局感。格局感确定后,材料就会变得毫无关系。

    等待、依赖史料的历史学是最不可靠的。打个比方,你的钥匙丢在阴沟里了,阴沟里一点亮光也没有,而旁边有一个路灯,照得很亮,你是到路灯下找,还是到阴沟里去找?灯光很像有些材料,看见了,但解决问题的关键不在那里。阴沟下面黑漆漆的,但就在下面某一点,钥匙在那。好的历史学者必须拥有原始人在森林里的那种直觉,那种判断力――听力、视力、嗅觉、第六感,还有各方面的综合能力,能够让一个好猎人判断附近有没有野兽,安全,还是不安全。直觉来自经验。一个小孩被放到原始森林里,多半会被吃掉。你常在森林里过,便有了经验,同时部落里面的老人也积累了很多经验传给你,所以你即使没有亲眼看到猛兽出没,也能够大致判断八九分。

    如果你抬杠说,我非要见到史料才能下判断,那你就输了,多半被吃掉了。按照学院派的观点,什么都要实证,没物证不采信,孤证也不信,那得出的结论往往是靠不住的。这里所谓的靠不住,是达尔文意义上的靠不住。顶多几百个蛋头学者的支持或反对,对增加或减少达尔文意义上的利益没什么影响。绅士的博雅教育就是为了让你构成比例正确的格局,其中大部分都是灯光不亮的模糊区域,还包括大片阴沟。麦考莱这样的党棍就说书记官(这是他对专业技术人员的蔑称)只能当仆人、为绅士服务。如果你出身很差,个人经历很狭窄,又缺乏多半属于天赋的情景理解力,那么你对史料的解读多半就是错的。相反,修昔底德或曾国藩这种人有天分和丰富经验的外行更有可能正确解读。专业史学是绅士传统衰亡的副产品,主要效果是降低了自身和公众的理解能力。我们不要忘记:历史理解力不是天然就有和一直存在的,而是文明成熟期的智力烟花。拜占庭化 — 书记官化 — 四库全书化是文明衰亡前夜的最后挣扎,这时的作者已经只能依靠知识量了。佐西莫斯的材料肯定比波利比阿多,但他的可信度和解释力连阿里安和色诺芬都不如。近代欧洲的兴起将历史理解力推到了希腊人和中国人从未达到的高度,但这未必是永恒的状态。

    判断和追求真相主要不靠知识或材料,而是靠你对整个格局的把握和判断,就像好猎人的那种直觉,就像坚持在阴沟里而不是路灯下找钥匙。你必须心里有了七八分,再用史料来充实它。学术圈用的材料,有点像是古代的有一种叫肿骨鹿的动物,它头上长了很大的角,在需要交配的时候,雄鹿就用角互斗。学术圈应用史料就像是肿骨鹿的角,彼此之间掐架的时候用,可以增加声势。这样往往给外行留下错误的印象,仿佛史料起了决定性作用。其实冲突都是因为理解和解释框架的缘故,优点和弱点也是框架的优点和弱点。

    你从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和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的纠纷就可以看出,清代经学一开始就是史为经用的。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经学门派之见,没有任何史料能够经得住对立经学观的逆向诠释。惠栋和戴震的孟子观不同,同样不是所谓实证能够调和的。如果沈志华错了,那不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档案,而是因为他根据错误的先入之见使用材料。简单粗暴地说,他预先一口咬定,苏联、中共、朝共是彼此独立的民族国家和政治实体,如果自己高兴就能单独跟美国人妥协;美国外交家是一群现实主义者,如果高兴就能承认东亚各共产主义集团。任何了解相关历史背景的人都心里明白,这些前提纯属扯淡。毛泽东没有苏联的帮助,可能没有多少机会在东北、更不用说在全国战胜蒋介石;他跟美国单独妥协的可能性相当于饶漱石跟苏联单独结盟的可能性;他有强烈的利益动机,通过证明自己有培养价值,赢得更加稳固的国内地位,这种希望没有落空。美国外交家不是现实主义者;朝鲜战争不是国与国的战争,而是建构战后东亚体系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对日战争善后问题而单独处理;美国跟北京、平壤单独议和的可能性相当于美国跟汪精卫、溥仪单独议和的可能性。沈志华的书主要就是证明:没有任何史料能够禁得起明知故犯的诱导性诠释。诱导的目标不是增加外行读者的理解力,而是为了说服他们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

    事实在历史当中,犹如物自体在哲学当中。没有适当诠释,你不可能接触到物自体。真实史料可以支援伪造的历史,例如司马昭解释高贵乡公死因的文告。虚假史料可以反映真实历史,例如奥斯丁小说暴露的英国乡绅习俗。可信度的估计主要还是要依靠个别史料在整体背景当中的协调程度,也就是说还是取决于情景模拟。史料正确而结论基本错误,史料错误而结论基本正确,都是有可能的。提高认知层次比具体的正误重要的多,高层次的高细节错误率比低层次的低细节错误率更有利于达尔文意义上的格局判断力。例如:一种理论说血型决定性格,层次就比较高,因为性格类型确实有区别,读者的理解力因此提高,原因的错误解释可以在发展中修正。另一种理论说,温柔的男人和刚强的女人属于同一性别,不同于男人和女人。这种理论层次就很低,因为降低了读者的理解力,随着发展不断制造更多的错误。孟德斯鸠的种族 — 气候决定论、马克思的殖民主义 — 亚细亚生产方式论、四人帮的儒法斗争论属于前者。中国的封建专制主义论、美国韦伯学派的现代化理论、目前占主流地位的多元文化论和非西方中心论属于后者。

    如果我有足够的人力和资金,不难根据现行学术规范,证明任何一个女人是“男女人”、而非女人或男人,从而建构一套革命性的性别理论,可以反驳的余地小于乾嘉学派或加州学派。任何考据家都会不得不承认:她每一次喝酒、骂脏话、打架、拥抱女生……的材料都比迄今绝大部分历史论文的材料证据充实。即使她通过生孩子证明自己是女性,我也能通过双向操作,至少保证问题处在无法定论的状态。我只要系统地收集医生护士赖债、吵架、伪造学历……认错人、路盲、记错时间、冒充自己知道其实一无所知的情况……的材料,同时举出其他众多证人,在上述时间看见跟她无法区别的人经过地铁、超市、图书馆……除非她有同样或更多的人力和资金,她的论证就会明显不如我的论证充实。一位元理性客观中立、严守学术规范、习惯无性生殖的天狼星学者更有可能把我的学派收入宇宙百科全书。这种假设并不完全是玩笑,许多组织都具备创造历史真相的力量和动机。可怜的詹姆斯二世面对全民的合理怀疑,一度无法证明他的王子确实是他的王后亲生。乾嘉学派证明古文尚书为伪的论据,大部分不如上述的“男女人”学派有力,只能算历史侦探小说家和文学风格比较学家的敏锐嗅觉。古文尚书案是乾嘉学派的王冠宝石,他们的大多数论证更不规范。

    所以,历史训练的真正价值不在材料本身。无论怎样芜杂的材料,其中都有草蛇灰线。智力训练必需首先掌握,然后才能问为什么。事先就问为什么,你就永远进不了布局。任何经验知识体系,无论是游泳还是写诗还是外交,都必须经过这样的程序。如果你不去理解格局,执着于具体事实,那是不会提高认知层次的。如前所述,人类的认知结构有连贯性和整体性。如果你能记住某些部分,却忘记了其他部分,或是对某些部分敏感,对其他部分淡漠,原因肯定不在技术性因素,而是认知地图的GPS在暗中帮助你定位,正如植物性神经调节你的心脏。所以,随感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你以为是随感,就是说你没有弄清自己的认知地图。路径节点标记完毕以后,地图的轮廓已经相当明显了。如果有人难以辨认,要么就是认知能力低下,要么就是价值观有冲突,因为价值观和认知结构是共生演化的产物。

    人类可以选择的博弈策略子系统在数量上非常有限,大概不比围棋高手掌握的基本布局多,绝大多数策略只能对既有布局做细节调整。这种上限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人脑的神经认知结构本来就有上限,而且大多数人从来达不到上限。其二是单独的策略发挥不了最佳效果,除非让多重策略构成相互锁定的子系统。配合良好的子系统远远少于单独的策略,一旦拆散就会丧失效力。例如:有效的胃十二指肠切除术就这么几种,百年来没有增加。你不能将第一种的胃切除方式和第二种的十二指肠切除方式配在一起,那样会出人命的。锁定的子系统只能完全接受、或者不接受,所以真正创新的手术方法少的可怜,绝大多数研究都是在细枝末节上回圈调整。

    在已知文明的历史上,某些异常成功的子系统会不断重复出现。例如征服者的军事采邑制度,从黎明时代的近东开始,遍及所有文明体系,产生、灭亡和重生的次数多到难以计算。从苏美尔、印度到希腊罗马,以男性家长制为基础的城邦共和国出现过多少次?从叙拉古、罗马到魏玛共和国,群众煽动家的凯撒主义颠覆出现过多少次?历史的剧本是非常单调的,变化只在花絮上;因为人类的演化行为模式当中,可持续的子系统本来就不多。如果你把生活和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加在一起,能够总结出的基本模式怎么也超不过两位数吧。人类的博弈活动当中,爱情已经算比较复杂多变的类型。如果范围缩小到外交策略或军事制度之类子系统,可以选择的余地就更加狭小。

    如前所述,子系统停止运作,只能在启动前的节点,或者穷尽其内在可能性以后。在手术当中突然中断操作,跟立刻自杀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你只要看到这样的子系统运作已经越过不可回归点,就能大致预测当事人的下场和故事的结局。 “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当事人即使明知自己的下场,也只能饮鸩止渴,像定罪的死囚一样一步一步走完注定的路线。许多重要人物,像小加图和西塞罗、史可法和汪兆铭,早在决断之前就深知自己和国家在决断以后的结局,然而仍然别无选择。 1848年,教会庇护推行自由主义改革,罗马群众感激淋漓,清流名士高呼咸与维新,唯有一位老妇人叹道:我看过路易十六宣布立宪时欢呼。果然,群众的爱戴是脆弱的。激进派迅速摧毁了清流自由派和朝廷改革派的共识,而保守派的反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教皇很快就像路易十六一样化装逃亡,带领外国军队消灭罗马共和国。剧本是一模一样的剧本,只有两点细节差异:教皇的运气较好,没有在半路上遭到拦截;小小的罗马共和国没有产生一个拿破仑式的名将,挣扎的时间比较短。从策略判断的角度看,细节差异不是很重要。

    所谓“读史早知今日事”,就是指这种掌握模式和格局的能力。这种事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难,陈寅恪明显就有这种能力。 “唐(国府)亡于黄巢(内战),祸基于桂林(满蒙危机和中日战争)”,就是讲这种格局的相似性。 “谁结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涕纵横。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需要注释吗?宋徽宗联金灭辽的布局和蒋介石联俄抗日的布局有区别吗?章太炎、蒋廷黼、胡适和汪兆铭早在开战前就已经知道下场是什么,后三人都警告过蒋介石,但蒋介石有多少替代策略呢?即使有,数量也是屈指可数吧。

    以前“牛津会议”的时候,我嘲笑过:共同底线就是大家一起破坏的底线。这种演化模式也是古已有之,日光之下并无新奇。秦晖所说的共同底线就是英国人在二战以后所谓的共识政治,左右双方的中道温和派都会排斥和吸收自己的极端派。然而,这种情况只有在共同体高度成熟以后才会出现。共同体边界的划定是极其残酷的过程,以致于人们宁愿忘记它的存在。在边界划定以前,左与右、温和与激进的差别没有意义。认同政治的逻辑完全不同于共同体内部的共识政治,胜利属于边界最清晰(也就是认同最强)的一方。态度温和还是激烈,不是看你的内容,而是看你的身份。

    历史遗留了大量的认同分裂,比利益和观念分歧更有潜在的破坏性。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撕裂,健全的共同体根本不会存在,历史上的共同体都是通过撕裂或消灭建立的。热爱蝴蝶、厌恶毛虫是人之常情,欧盟时代的英格兰确实比克伦威尔时代更舒适,问题在于我们根本就没有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我有一种预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认同政治的历史影响将会凌驾于共识政治之上。我之所以要给读者提供认知训练,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即将来临的决断时刻正确判断形势。换句话说,我之所以要分析历史上的转捩点,是在为将来的转捩点做准备,而非任何考据的目的。骰子落地以前,机会千金难买;骰子一旦落地,坐失良机者必定后悔莫及。古老的史学在博雅教育中占有核心地位,主要就是为绅士和士大夫阶级提供这样的认知训练。至于平民百姓,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现代史学的无产化就是因为丧失了这种核心训练,才会沦为堆砌散乱材料的无用之学。没有经过博雅教育的学术无产阶级和国家计委合作产生的成果有多方面的效果,唯独不能增进公众的理解力。公众如果更多地相信自己的经验,反倒是较为明智的选择。用最极端的例子说:如果二十世纪的德国人像他们十六世纪的祖先一样缺乏知识,主要依靠经验办事,他们反倒不会追随希特勒。

    — — 2014–10–31 刘仲敬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

    史观系列(一)读史早知今日事

    史观系列(二)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上)

    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10. 姨江春水向东流   在小组 姨学 发表文章

    缺少土豪的世界

    照我看来,《一席》的风格是特克尔《美国梦寻》的多媒体化。八零九零后大概不会知道特克尔是谁,不过他在八十年代曾经是风靡中国大陆的明星级作者。他的切入点就是:通过普通人自身的命运,体现美国历史的形成。用当时时髦的词汇,就是寻找美国梦。美国小姐、卡车司机、记者、妓女……人人都觉得他自己就是美国的主动塑造者,而不是消极旁观者。所以,我很容易理解他的角色设定。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中国梦其实是没有的。所谓美国梦,就是一种贯穿历史和社会的稳定共识。个人主义、个人奋斗、普通人的主角意识,诸如此类。中国没有这样的共识,中国梦只是一句场面话。场面话就是用来敷衍的,仅此而已。美国梦是非常烂俗的东西,但它稳定而有效。演员像万花筒走马灯一样,情节却是老套的、千篇一律的。理想和追求,面目雷同。我分不清谁是谁,现在也分不清斯瓦辛格和里根。

    最近三十年的中国恰好相反,符合《书经》那句古话:「人唯求旧,器唯求新」。从八十年代到现在,演员基本上还是同一批人,价值观可是折腾过好几次了。 「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在梁启超时代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标签,在今天变成了群众性的现象,具有浓厚的投机和犬儒性格。我自己就是见证人,但很难说是参与者。我不知道有什么共通的中国梦,心理上始终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八十年代我还小,但也能体会到社会上那种「我们爱科学」的土鳖进步气氛。现在有人说是正能量,其实是半通不通的装逼和势利组合。我当时的小学校长就有一句名言,我至今都没有忘记:「小孩子要多吃碳水化合物,不要多吃糖。」当时只有极少数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和民国老人才知道碳水化合物和糖是一回事,所以她也不算特别不同。

    那是邓小平搞「少年大学生」、「计算机从娃娃抓起」的时代,所以「碳水化合物」这个词就显得很有逼格。我当时想象中的计算机总是跟科幻小说和外星人联系在一起,一点没有料到这玩意儿居然会变成日常用品。接下来一点预兆都没有:什么谢绝海外高薪的归国留学生不值钱了,回国投资的商人取而代之。接下来忽然又出现了公务员热和「土豪,我们做朋友」的时代。我重复一遍,人还是同一批人。张中行说:他认识一位女士,文革时声泪俱下地崇拜江青同志,文革后同样声泪俱下地控诉江青。他感到很奇怪:这人怎么做得这么自然,好像颠倒价值观像开关水龙头一样容易。我现在的感觉跟他一样,只是奇怪的对象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包括差不多所有我认识的人。干脆地说,就是包括全社会。孔子有句话叫风行草偃,就是风往那边吹,所有的草就跟着往哪边倒。今天的中国人就是这样,记忆力只有五分钟,所以时刻都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孔子那句话还有另一半,就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他的意思是:老百姓本来就是这样随风倒,价值观是士大夫给他们灌输进去的。我们要是从历史角度分析一下,就会看出他这话不完全是胡说。有自我美化的成分,但美化背后还有实质性的东西。士大夫好听一点叫君子,难听一点就叫土豪。 《射雕英雄传》里面的金刀驸马郭靖,在《宋史》里面就叫土豪。他老人家没有死在襄阳,而是在金兵入侵汉中的时候自杀殉国的。金庸把襄阳守将吕文德兄弟写成一个毫无用处、全靠郭靖帮忙的脓包。但《宋史》告诉我们:吕文德的出身和郭靖是一样的,他们全家都是土豪。所谓土豪,就是接受了儒家基本价值观的社会贤达。他们有钱有势,但没有做官。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吕文德最后就做了官,他的部队号称吕家军。郭靖如果不死,后半辈子可能跟吕文德差不多。土豪的要害就在一个土字,他的势力离不开乡土和乡邻。他有固定的归属,因此是社会的稳定力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就是土豪衰败灭亡的历史,这一进程其实就是传统中国的灭亡。

    土豪土崩瓦解的同时,游士突然占据了舞台的中心。游士就是孟子看不顺眼的苏秦张仪一类人,没有固定的归属,依靠政治投机为生。民国是游士的时代,是杨度、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的时代。许多人怀念民国其实就是因为这一点,谢泳那些书、杨奎松那部《忍不住的关怀》都属于这种类型。作者把自己代入了这些游士的位置,只恨自己生不逢时。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游士做了什么其实不太重要。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的,因为游士抬头相当于蛆虫爬出尸体。蛆虫的任务是加速尸体的分解,然后毁灭自己。游士的存在是旧文明毁灭的标志,但不是原因。他们没有再造文明的能力,却一再高估自己的重要性。

    春秋战国是封建制度和贵族文明毁灭的时代,百家争鸣其实是溃败的表现。游士的风气一直延续到西汉,所以才有「为天下者不顾家」的格言。这些没有归属的浪人征服了项羽、田横之流离不开共同体的旧贵族,自己也是昙花一现。经过数百年的沉淀,儒学家族共同体才填补封建贵族共同体留下的真空。新中国 — — 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传统中国」 — — 慢慢产生了自己的土豪,就是司马懿、诸葛亮这样的角色。他们是新社会的凝结核,守卫可持续价值观 — — 也就是道统,从此百家争鸣不再有必要,「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时,游士退出历史。任何人离开家族共同体,就丧失了自己的身份,变成不受法律保护的人。稳定的局面维持了一千多年,在二十世纪初再度崩溃。严复在1905年说:当今是商鞅变法以来未有的大变局,我没法预见故事的结局。我们看到南通壮元张季直和收租院长刘文彩穷途末路,投机策士章士钊和政治掮客南怀瑾左右逢源,心里就要有数:我们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时代,身边都是大大小小的苏秦张仪。

    土豪不是中国独有的,任何稳定社会都有类似土豪的凝结核。土豪的有机性越强,也就是说,他的共同体属性越强,社会就越是稳定。美国社会从华盛顿·欧文的时代,经过马克·吐温的时代,直到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时代,基本结构没有多大变化。他的土豪团体非常小:牧师、法官、小学校长、医生,再加上几个比较急公好义的商人。地方事务基本上就是由这些人包办的。汤姆·索耶走丢了,撒切尔法官召集家长一起找。哈克贝利·费恩无家可归,法官和牧师替他找养母。谣传强盗出没,也是这些土豪组织精壮男人巡逻守护。社区自治不是一盘散沙的群众能玩得下来的,需要高度同质化的地方精英核心才能运作。没有社区自治,美国宪法就是一纸空文。美国土豪的同质性依靠新教伦理维系,也是几百年只有细节修改。什么叫公民社会?就是说社会和土豪存在某种有机共生的关系。你可以在台湾看到柯文哲这样的人物,证明他们的公民社会已经存在了。他是医生,不是知识分子或思想家。他在台北市民当中广结善缘,积攒的社会资本足以挑战两大主要政党。李敖呼风唤雨的1960年代,台湾还是游士社会。柯文哲稳打稳扎的2010年代,台湾就是土豪社会了。游士社会是敏感的、脆弱的,一点点刺激就会改变轨迹。土豪社会是迟钝的、稳定的,能抵抗巨大的压力,顶多只会缓慢地磨损。

    没有土豪的时代就是过渡时代,尘埃尚未落定。一切坚固的纽带都在烟消云散,社会变成一片流沙。这是知识浪人和思想雇佣兵的黄金时代,但好景肯定不长。大多数人忍受不了缺乏规范和方向的生活,宁愿让别人指挥,也不愿漫无目的。索尔·贝娄有一部小说《晃来晃去的人》,就是描绘这种心理。主人公本来很不愿意当兵,但是检查的时间拖得太长,悬而未决的状态非常难受。最后军队真的来找他,他反倒如释重负,觉得去了反而放心。许多逃犯就是这样,一旦被捕就轻松了。惩罚虽然可怕,但未知比惩罚更可怕。其实人类真正的恐惧是不确定性,就像小孩子害怕黑暗一样。想象中的危险最可怕,一旦落实反倒不那么可怕了。例如: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百姓,总觉得军人非常勇敢。军人自己往往没有感觉。在他看来,战争只是一连串琐事。大部分就是宿营、吃饭、分装备之类杂事。开炮、挖战壕、躲轰炸之类都是技术性步骤,感觉上跟司机修理汽车差不多,死人只算是意外事故。军队是有规范的社会,危险大却不可怕,因为人人都知道:我的上级会做什么,我的下级会做什么,我的左邻右舍会做什么。流沙社会恰好相反,人人都是没有原则和方向的投机分子。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可预期性完全解体。就拿我自己来说,只要兑现时间超过半年,任何人的话我都当做耳边风。无论发生什么翻云覆雨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惊讶。只有中学生和伪君子才会大惊小怪。社会上有钱有势的人多的是,都跟刘汉和吴英差不多。说他好说他坏,都是一张嘴的事情。

    土豪连续二三十年难产,就是社会重建已经失败的铁证。我们要是用历史的眼光看社会,就会明白「摸着石头过河」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们都想离开现在的状态(就是文革的状态),但对于目标没有共同的意见。如果刚开始动身的时候就争论该去哪儿的问题,大家当时就会打起来。所以目标和方向的问题不能亮出来,先走几步再说,反正大家都想离开,最初几步路还可以「不争论」,希望拖时间能够让问题自行解决。可惜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目标是成功最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做事情连目标都不敢说出口,这种奇葩在全人类的历史上都非常罕见。当然,一定要找先例,也不会找不到。美国独立时期的奴隶制问题就是这样:不能提,只能拖。只能做,不能说。分裂越拖越大,共识越来越难,最后只能大打出手。

    所以前几年秦晖写了本书叫做《共同的底线》,最近有一批人马在牛津开了个「共识会议」,就是看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他们也太自恋了,这种事情哪里是知识分子能够解决得了的?我当时编段子嘲笑他们:「底线就是用来破坏的,共同底线就是大家从各方面一起破坏的。」 中国知识分子缺乏审慎的德性,喜欢高估舆论的力量;在舆论的力量当中,又喜欢高估自己的舆论影响力。直截了当地说,游士不能把自己当成土豪。土豪能够代表他所在的共同体,游士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在中国历史上,两者的关系是对立的。此消则彼长,游士兴则土豪亡。游士的谋生之道就是出售他的锦囊妙计,买主当然只有帝王。帝王需要的锦囊妙计一般就是如何从社会汲取更多资源,土豪是他们的主要障碍。所以从商鞅、李克开始,游士的主要工作就是打土豪。打土豪成功了,社会瓦解成散沙了,要钱就方便。鲁迅说过一句非常深刻的话:什么叫一盘散沙?那就是治理的成绩。治理成功的标志,就是社会瓦解。

    商鞅变法的主要成绩是什么?废井田开阡陌,论功行赏。我们用孟德斯鸠的眼光分析「法的精神」,就能发现这是一种原子化的个人主义。西周的社会细胞是宗族共同体。无论上面的政治斗争怎样变化,这个细胞不受影响。如果周朝打败了商朝,武王或周公就下命令,某某族给卫国,某某族给齐国,某某族留给宋国。宗族作为整体单位,改变了主人;但宗族的内部结构是不变的。共同体参加战争和政治、从事农业和工艺,都是集体性的。一般不会有针对个人的论功行赏,国王赏赐的青铜器之类宝物,一般是给一个宗族的、甚至是给一个诸侯国。井田、阡陌、百工都是集体行动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集体行动是危险的能力。西周和春秋时代留下了许多国人、百官、百工暴动的记录,仿佛是从西欧历史上摘录下来的。商鞅变法的目标就是解散这些有行动能力的共同体,把土地和财产分给一男一女几个小孩的核心家庭,根据个人的军功分配官爵。他这种规划有没有百分之百落实、到底落实了多少,不好说。但基本精神是明摆着的,就是要一盘散沙的社会。百代皆行秦制度,就是说土豪长不大。土豪长不大,就不会有英国那种乡绅和商人推翻国王的局面。最后天崩地裂,英国人的军舰打进家门。民国初年,土豪获得了唯一一次机会,但时间非常短暂,只开花不结果。张季直和刘文彩失败,就是民国失败。梁启超和罗隆基成功还是失败,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有在台湾,他们有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最后才会有柯文哲这种人物出现。土豪来了,游士就会边缘化。

    有人引经据典地说:我们的市场经济已经很发达了,数字是多少多少。某某某西方伟大学者说过什么什么话,那是不会错的。民间社会就算现在还没有发育好,至少也在不断发展。就我亲眼看到的中国,这话说反了。中国所谓「后三十年」市场经济,在精神上是商鞅变法的进一步展开,在社会上是「前三十年」的进一步展开。托克维尔如果起死回生,肯定会说:我们根本不是在塑造什么集体主义,而是在塑造没有共同体的原子化个人主义。如果要讲集体主义,美国新教徒的自治社区才是集体主义。 「前三十年」的基本精神是社会整合,把原有的所有社会组织都打散,所有成员以个人身份纳入一元化的社会组织,一切都要统一安排,连结婚都不例外。这不是一个计划经济的问题,因为经济是次要的、社会才是主要的。商鞅的社会理想就是这样,用户籍制度和二十等爵把所有人固定下来,不允许任何中间团体存在。 「后三十年」的基本精神是社会解散,把军队-公务员-文教系统以外的组织撤掉,但不允许替代性的社会组织填补真空。这是原子化和散沙化的进一步加强。美国所谓市场经济是充满了自发组织的,跟他们的社会和文化不能分开看待。大家都知道,新教国家一向以社会自治能力强大著称。没有这个背景,讨论自由市场没有意义。中国所谓市场化有一个非常怪异的特点,它是一个去组织化的进程,需要看得见的手不断清理,像园丁铲除杂草一样。吴英这一类人之所以会跌倒,关键还是在于去组织化的基本精神。挑明了说,我们不能听任潜在的土豪产生,任何不可控制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人总是社会动物。从客观上讲,一个人强大,不是因为他本人强大,而是因为他的社会关系强大。拆散他的社会纽带,他自然就弱了。从主观上讲,人不是完全依靠面包生活的,符号和象征的作用之大,超过我们平常的想象。原子化社会的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充满了不安全感。你孤立,自然就容易受到伤害。人人都孤立,社会就会变得非常残暴。大家要明白:人道、文明、公正这些素质不是道德教育的产物,而是共同体培养的习惯。你为什么对人好?因为他是自己人。你为什么对人不好?因为他是陌生人。如果人人都是陌生人怎么办?那就自然会出现人人整人人的场面,也就是霍布斯所谓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现在所谓公务员热是怎么回事?其实就是归属感饥渴和身份焦虑的问题。当然,这样达不到目的。官僚组织跟宗族社会不一样,你没有与生俱来的地位。共同体的问题解决不了,你仍然是散沙。从中世纪到现在,西方和中国相比,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就是他们的组织资源始终比中国丰富得多。中国社会平铺散漫,是无数单细胞的叠加,复杂结构产生不了,就好像流沙上面建不起宝塔。现在许多人去台湾,回来就吹嘘台湾人温文尔雅、很有素质,不像我们的社会粗暴野蛮。我觉得这些务虚的说法没有多大意义,实质问题就是他们有稳定的共同体。粗暴是一种无意识的预期: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的身份角色和社会的游戏规则已经面目全非了。文明也是一种无意识的预期:我们下次还会见面,双方都会记得上次所受的待遇。无意识的预期是非常灵验的东西,很容易变成现实。

    说到面目全非,我的小伙伴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小学唯一的学霸对手比我早上研究生,结果却改行开餐馆。最宠我的几位女老师都在九十年代的解体时期下了岗,学校也不存在了。当时好像坚不可摧的单位,结果都像纸糊的东西不堪一击。最重要的是,留下的空间没有人填补。我虽然一直留在体制内,但总觉得身边的真空地带越来越大,好像自己生活在孤岛上,洪水正在不断上涨,淹没的地方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孤岛全部淹没。如果历史经验在将来仍然适用,那么今后的中国仍然不会有稳定的游戏规则。这个社会上最稀缺的东西不是权力、财富和知识,而是组织资源。即使按西方标准非常薄弱的组织力量,在中国都能像吸星大法一样威力无穷,源源不断地吸取散沙社会的权力、财富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