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提问人A:当今时代,获得资讯的管道很多。我们如何区分资讯的真假,找到我们真正想要的资讯?

刘仲敬:我想,区分具体事情的真假,不是很重要,因为假资讯可以给你带来对分析真正有效的结论,真资讯也可以分析出完全不可靠的结论。就是我刚才讲的,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沈志华和杨奎松尽管掌握了很多真资讯却没有分析出真的结论。有很多假资讯能够说明我们分析出真的结论。比如说田中奏折,现在我们都知道它是一份伪造的档。他说日本军方正在和内阁策划分割满洲分割中国。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完全捏造的。但是捏造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一些真实的东西。它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当时的中东路事件的关系是多么的微妙,而且有很多人对日本人国内各政治集团的博弈非常关注,有很多人都在怀疑这种博弈最终的结果会使日本把内部的宪法斗争释放出来的能量外向化,把国内的政治斗争带到亚洲大陆上。这是在霸权国家中是非常常见的。罗马的党内战争,往往就会以在海外发生战争的方式来解决。美国其实也是这个样子。所有霸权国家都是这个样子的。日本国内宪法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它会通过拓展满洲解决它的国内危机。这种可能性已经是迫在眉睫的,而且由于相互猜忌的缘故,即使是原来没有这样的打算,就因为中国方面开了一枪,双方就不得不做战争准备,双方的战争准备越多,那么战争就越有可能爆发。这就是预言的自我实现。在这种情况下,田中奏折尽管是假资讯,但是它传达了很多真实的内容。你完全可以从假资讯中间判断出真实的格局来。所以资讯真假本身不是关键,本身其实是比较次要的东西。关键在于你能够在各种纷繁混乱的资讯中间,你能够从中提炼出格局,让格局自动显现。这种做法就好像你在做色盲的视力测验的时候,医生会给你一张纸,在纸上写着一个比如说是阿拉伯数字88,阿拉伯数字是用红色笔写出来的,但是纸的背景颜色是绿色蓝色或其他杂乱的颜色。你如果不是色盲的话,你一定能够看出,从各种杂色中间,显现出88这个数字出来。如果你是色盲的话,那么你只看到一片杂乱的颜色,你看不出88这个数字来。所以判断格局就是这样的。

再打比方来说,如果你是一位学过围棋的人,你肯定知道围棋都是有布局的,每一个棋手下棋,从来不是盲目的。这个棋子是跟其他的棋子相互配合,要达到一个整体上的效果。一个熟练的棋手,一看到一个残局或者是任何一个棋局,立刻就会看出,这个棋手布了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局,对面的棋手布了什么什么局。一个围棋新手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围棋高手可以看出很多很多来,超高水准的棋手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实际上围棋属于更高的艺术,不是凭你具体的下棋一步一步来看的,而是凭你判断格局的能力。如果你能够在别人看不出格局的情况下正确地看出格局来,而且通过格局能分析出正确的对手的进攻方向,用你自己格局去控制他的格局,那么你就是围棋高手。如果你看不出格局,那么,你看不出别人的格局,别人却能看出你的格局,而且别人的格局能够拖着你的格局走,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是一个低手。如果你看不出别人的格局或者看错了别人的格局,你就是一个低手,你下棋是一定会失败的。低手和高手的区别就在这里。我想我们每一个人在刚开始下棋的时候肯定都是低手,在老手面前,你就变成像是傻子一样,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有动机有效果的,你走的每一步都是盲目武断的,他一眼就能看到四五十步以后,你连两三步都看不出来,你被他牵着鼻子走。经过多少次失败以后,你慢慢地锻炼出了判断格局的能力。但是这个锻炼是有先在限制的,像莫札特这样的人,经过一定的音乐锻炼,达到极高的境界,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学生,虽然也经过同样多的锻炼,但是他达不到天花板足够高时所能达到的境界。如果你不锻炼,那么你永远是一个生手,看不出任何格局来。如果你经过锻炼,你的格局感、层次感一定会提高。你判断格局,从无意义中抽取意义的能力一定会极大地提高。但是你能够提高到什么样的境界,这要看你自己的天分。有些人的天分就是能够提高到很高的地步的,有些人的天分就是怎么也提高不出来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和人之间,所有当过老师的人心里面都清楚,如果你教了一个学生成绩很好,那么可能有一多半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比较好教;如果一些学生成绩很差,那也可能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这个人本来就不好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提问人A又问:我们如何提升我们判断格局的能力?

刘仲敬:天分是你的天花板。我想我们大多数人终身都达不到我们的天花板。也就是说你的潜能很大,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所以不管你自己有多牛,你现在开始,你一定可以通过练习提高。尽管你的天花板不是无限的,哪怕你是爱因斯坦,你也越不过天花板,只不过你的天花板可能比别人高一点。你自己不知道天花板是多高,你只能自己通过探索去发现。所以不要太急于确定自己已经达到天花板,这是最好的办法。什么是最好的判断格局的方法?我想就是自古以来绅士或士大夫所做的博雅教育。为什么要让你学历史?他可不是让你背下来拿破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或者让你考证史达林在哪一通电报中改变决定,决定允许毛泽东参加朝鲜战争。这些东西你学了以后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一点也不能提高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不了你的水准,提高不了你在达尔文世界中的生存机会。所以他不是真正有教育意义的。除了对于专注在历史这个领域当技术员混饭吃,这种教育是没有帮助的。对你有帮助的就是古人所谓的博雅教育。它要求你博览群书,了解古今中外的历史,这种古今中外历史是什么东西?它就是无数的子集,体现了无数的格局,无数历史人物在各种历史格局下做出的博弈。就好像说你在学习围棋的时候,师傅要教你一大堆棋谱,就是古代和今天的名家下过的各种棋局。你首先要理解这些棋谱。书中要有几百种甚至更多种各种不同的棋谱,放在眼里,然后才可以看出下一步你自己该怎样做。因为棋谱,表面上看有几百种,但是基本的那部分只有几十种。所有几百种棋谱,就是说,我有自然棋路 — — 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不是真有的 — — 比如说有自然棋路,你只要掌握了这种棋路以后,你就可以推陈出新,以棋路这种为基础,去发明出以自然棋路为基础发展出比如说是十种二十种其他新的棋路。这就好像是你能以马克思理论为基础,发明出许多不同于马克西理论但本质上还属于马克思理论一样的,但是根源还是马克思主义。棋谱就是这样的。人类可以掌握和应用的格局在数目上不是无限的,只要你掌握到了足够多的格局,你自动的就会掌握推陈出新的能力。

实际上就像红楼梦上面,林黛玉教史湘云作诗就是这样的。她教她一定要读遍古今中外的诗作,读会了以后,你不知道史湘云是怎样写诗的,但是如果你阅读量不够高,不掌握这些东西的话,那么你只会背诵平仄,按照平仄去做,像填空题一样的做,那就没有什么意思。相反的,如果你掌握了格局,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那么你就可以不按平仄去做。因为古今的大诗人只要有感觉的话,即使打破规也是可以的。打破规则不按规则去走。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掌握格局。这就是你掌握格局的根本用处。就像古人说的那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过书本你掌握古代你不能接触的那部分,通过行万里路你掌握你今天能接触到的东西。英国文艺复兴以后的英国绅士就是这样的,一方面要读古希腊文化的古典著作和当今法国和德国的名家著作,一方面要游历全世界。等你游历回来,书读完了,你自然就胸中有丘壑。你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要知道学习历史不是让你寻章摘句而是让你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你学了以后你居然能做出比别人更错误的判断,那你是白学了或者说是学了以后忘了初衷。真正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博雅教育,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是懂得这种方法的。英国绅士和古代罗马人也是懂得这种方法的。而且如果懂了这种方法以后,我想,其他任何方法都不如这个方法更有效。

提问人B:我理解您所说的格局是指国际强权的力量对比及其互动态势。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您断定中国没有再造世界格局的能力,不能成为这个世界大的玩家,成为影响这个格局的一个主要力量?第二个问题:面对这种罗马化的趋势,中国明智的做法是怎样的?

刘仲敬:格局上我们可以抽出具体的模型来。就好像说是棋谱一样,不一定在某一个棋盘上,你稍微变一变,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棋局,在别的棋盘上。所以它的主体不一定是世界政治,也不一定是历史。我可以说格局这个东西是可以抽象化的,你可以把它用在人际关系上面,也可以把它用在生物学方面,用在其他许多方面,不一定是用在历史方面。因为组织和结构本身,都有他内在的规律。这个规律,在不同的层面进行博弈,只要存在着相应的博弈局面,就会产生非常类似的结构。就好像鲸鱼和鲨鱼,只要到了海里面,都会长出流线型的身体一样。所以格局是可以抽象化,脱离具体情况而存在的。中国的现实政治,很简单,在任何情况下,如果你是来得太晚的人,你就改变不了游戏规则。如果是你自己白手起家创造公司的话,你可以修改公司的规章制度。别人已经造好了公司,你去给别人打工,你不要指望公司的规章制度会按照你的意思去改变。这是肯定的,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时间是历史最重要的因素。如果你想一想,在当今之世如果再重新有一种类似于非洲猿人或者是北京猿人的灵长类动物,他还有没有当年的那种能耐。当年他们出非洲的时候,或者说是当年中国古代的先民进入华夏的时候,远东基本上是只有动物,没有高等生物。他们来了以后,就可以在那个地方建国兴邦。但是如果你现在,我别说猿人了,就说智力很高的人,你现在像周人的祖先太王一样,也到了岐山脚下,你抱着一堆周易和儒家的学说,你准备按照周礼和周朝的制度在陕西省重新建立一个中国,你觉得有可能吗?你在建立一个中国以后会不会被当地人直接打死或者直接抓起来就不错了。为什么是这样的,难道是说你读的古代经典会比太王读的少?我肯定你读的更多。你的能力甚至会比太王那些原始人更强。你只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来的太晚。这个错误是致命的。世界上有些错误格外糟糕。可能有些差错是有药可救的,但是你犯了有些错误是无药可救的。来得太晚就是你犯下的最危险的错误。至于在你犯了来得太晚这个危险的错误之后,什么叫做明智还是不明智完全取决于你的价值观。你有可能觉得现在太不公平,然后像以前德国人或者日本人做过的一样,与其悔恨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大闹一场。也有可能像是许多中国的乡下人或者是很多家庭妇女一样,觉得好死不如赖着活,觉得谁当领导关我什么事情。能鬼混还是要鬼混,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你说哪种选择更英明?这是没有答案的。这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价值观的。

提问人C:您能否对未来二十年做出更具体的预测?

刘仲敬:这个不能具体。因为你只能够预测格局和趋势。下棋的时候只有两个玩家,但是你仍然只能从布局中间看出下一步要怎么样,而不能看出它的某一个具体步骤,因为他也是有灵魂的,他可以改变他的某一个具体步骤。但是趋势一旦建立以后,具体的步骤不大能够影响基本的格局。所以如果你研究抗战的历史,那么你去研究一下到底是国民党贡献大还是共产党贡献大,这有意义吗?研究半天冷战中间到底死了多少人,晋西北战役中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少将被俘,这些事情有意义么?没有意义。在整个国际格局上面,你已经可以看出,蒋介石只要采取了拖死日本的政策,也就会拖死他自己。而日本人只要采取了深入亚洲大陆的政策,自己也要处在被拖垮的境地。至于历史上具体是怎么被拖垮,哪一场战役上多杀了他几个人,哪一场战役上少杀了他几个人,某一个将领是大笨蛋,另一个将领则是聪明绝顶,对于他们本人来说是有意义的,你可以去讨论,如果你想给他们做家谱的话。但是如果你想要理解世界历史,这些其实都是不必要的,这是多余的,你根本不需要搞清楚这些东西。在迦太基战争结束以后,你很难预测,在埃及、叙利亚和亚美尼亚当中,到底谁的命运会比较好,谁会首先倒下,谁会最后倒下,谁会在对抗罗马的时候首先被消灭,谁会投降罗马,或者有一种比较好的结局,但是这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格局发展到这一步以后,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你知道汤因比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对远东格局做了一个预测,他说,日本人在这种局面下一定会忍受不住白人对于远东的统治而发动挑战。它的挑战一定是失败的。失败的结果一定会是美国的军事基地进入日本。这个预言是不是完全应验了。但是如果你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前问他,请问,横须贺会不会变成美军基地,或者美国基地会设在长崎,是设在冲绳岛呢,还是在北海道呢?他一定会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而且你根本就不应该问。

提问人D:在中国现在这样复杂的情形下,知识界如果有共识的话,在您看来应当是什么样的?知识界的出路何在?

刘仲敬:我认为知识界不应该有共识。别人什么人都可以有共识,唯独知识界不应该有共识。知识界对公众有什么用处呢?就是百家争鸣,这样做可以深化各方的理论体系,把尽可能多的意见提供给公众,这样的话公众才能有足够多的选择。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你有不同的意见,你代替公众思考,替公众想到他们原来想不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你才有存在价值。如果一个面包师不想着推陈出新,把我的面包做的跟其他人的面包做的不一样,而想着跟别的面包师达成共识,今后大家都做一模一样的面包,让公众都吃一模一样的面包,你觉得这个面包师会不会是很好?我觉得他是很糟的。任何人都可以达成共识,唯独知识界不要有什么共识。知识界就是应该意见分歧,尽可能的提出各种不同的意见。哪怕这些不同的意见中间绝大部分是荒谬的。一百万个荒谬的意见中有一个新奇的不荒谬的意见,那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因为这就是你的使命。背弃这种使命,去搞什么共识,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共识是什么人可以搞的?是希拉克这种人搞的,是保守党和工党搞的,是拥有巨大实力的党派政治家所应当做的事。

提问人E:人在您所描述的世界中,命运是否是注定的,人是否只能随波逐流?

刘仲敬:历史事件不是固定的。但是你在越过历史选择的节点以后,趋势是你无法挽回的。就像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能放慢脚步,不能随便改变方向一样。也就像是你在60岁以后,我也可以精确地预言,你的身体肯定会越来越差,但是我不能精确预言,你到底是心脏先垮台,还是肺脏先垮台,这是没有办法预测的。如果你的处境相当于是在四面合围之中,我可以合理预测子弹会击中你,但是哪一颗子弹会击中你,这一点是无法预测的。所以你即使是在一个具有某种必然性的历史趋势当中,你个人的命运仍然不是必然的。打个比方,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尽管非常相信我自己处在一种我无法影响,而且对我自己非常不利的趋势中间,但是我的命运不是注定的。另一个人处在和我相同的位置上,他肯定有不同的命运。所以我所遭遇到的世界,第一,不是注定的;第二,跟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和应对有极大的关系;第三,这种选择和应对一点都影响不了整体的趋势。

提问人F:我就奇怪蒋介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错形势?你的评论是不是事后诸葛亮?你不能说自己全对或全不对,你这只是一种方案而已,为什么你敢肯定你说的一定是对的?

刘仲敬:首先,蒋介石并不聪明,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蒋介石这个人一生,给我们留下的资料非常的多。很显然,他就是一个风纪干部,对大格局没有什么判断能力。最大的特点就是,勤快、谨慎、肯负责。在别人不负责任的时候,他肯负责任。而且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韧性强,无论遭受多大的失败,他都会继续坚持到底。他是当总理干部的好材料,但是当领袖不够,因为他从来不能理解格局,他的格局观跟现在的民族主义愤青差不多。你从他自己做的事就能看出来,你看他一辈子都在想,打倒英美,打倒日本,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打倒帝国主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根本不知道废除条约体系能带来什么东西。这些事情是,有很多人,没有等到事态恶化就跟他提出过了,这些人包括:章太炎、顾维钧、蒋廷黻、汪兆铭、胡适之,每一个人都是生龙活虎的重要人物,每一个人都对蒋介石本人做过各种劝言,他全都没有听。最后,他即使到了台湾也没有认清格局。他始终是在,谈判的时候仍然在说,我现在是在广州革命政府时期,以前我们国民党曾经打到南京,后来被北洋政府打回了广州,但是我们在广州励精图治。现在我们再一次打回到南京,再一次被共产党赶回到台湾,我们要重现历史。他一再号召大家,要重新唤醒广州政府革命精神,再来第二次。请问如果他是一个聪明人,是一个认得清国际格局的人,他会在冷战时期说出这样的话么?在美国一再告诫他,不能发展核武器,不能反攻大陆,在这一切事情发生以后,他居然还是觉得他还是在广州革命政府,还希望部下跟着他学习广州革命政府精神。难道一个聪明人或者是一个有格局感的人会做出这种事么?毛跟他相反。毛是有格局感的人。他不仅在40年代判断格局正确,在60年代以及1972年的时候判断事件的格局都判断得很准,但是他完全是一个文人的性格,要他当风纪干部,做一个任劳任怨,负责任的人,他是做不到的,他是文人的性格,只要稍微厌倦,他就翻脸,不干了。如果别人宠着他,他的文人性格就会发作。像他这样的人,从事具体事务是非常危险的,但他确实很适于充当智囊团的顾问和政治分析家。而蒋介石呢,他最适合的任务就是在企业或者政府部门当风纪干部,但是不要超过这个限度。

(底下有两个人先后小声):周恩来呢?

刘仲敬:周恩来?其实我们对于周恩来的印象是后来包装出来的,他甚至不是行政上的人才。他之所以被包装出来就是因为他有一种敏锐的,属于情报人员和特工人员所特有的天赋。他能够做到有眼色,他能够精确的判断出人的性格,然后根据性格判断他们的发展和后面的事情,这使他成为一个非常有才干的投机家。但是也因此,所有人都不信任他,包括毛泽东。毛是在,他们两个人都在生命接近最后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周恩来。而周恩来通过文革早期攫取了太多的权力,而毛对他的猜忌要比对刘少奇的猜忌要多得多。恐怕毛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就是总算他死在自己的前面。

提问人G:我觉得您的观点如果习大大能够听懂的话,那固然是一件令大家惊喜的事情。但是我觉得能接受您的观点的更多的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又是无能为力。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究竟是历史的悲哀,还是历史研究者的悲哀?

刘仲敬:历史研究者是一帮混饭吃的技术员,跟其他各行各业的技术员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他们无所谓悲哀不悲哀,而且当代史跟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有跟我这样的人有关系。而我不是真正的历史技术员。历史对于我来说只是我关心个人命运的一件事情。所以跟技术员恰好相反。你问技术员他也会说,这件事情是别人的事情,是蒋介石的事情,或者是奥兰治亲王威廉的事情,而不是我老人家的事情,这样做我才能研究历史。但是,真正的历史是司马迁那种意义上的历史,是跟你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你研究历史是可以决定你是不是会死于非命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这完全不是研究者的事情。至于说是历史大局能不能够改变,或者说是通过领导人来改变历史,那一般来说都是不容易的。领导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也是有他内在的一个约束,基本上没有什么行动或者选择的自由。你如果要理解历史的格局,真正的历史的话,那就是说你最好不要把它局限在历史思路或政治思路上,你要把这种格局感用到对自己一生的规划上,这样对你自己才能有真正的好处。

还是提问人G:如果历史格局研究仅仅落到个人的意义层面上,我个人认为,偏低。

刘仲敬:格局偏低不偏低是不大有用处的事情,这关键就在于你的价值观是怎么样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做好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自己不做好只去追求格局的话,一般来说走这条路的人个人生活总是不幸的。哪怕在格局上很高明,写出很重要的著作,名气很大,但是十之八九,他已经注定要是一个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很多人包括说是我自己都是那种虚荣心太强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有一点发现就要到处吹嘘,向全世界宣布我比你们要聪明得多。这种人一般人都受不了。 (大家笑)所以我建议你们不要做这种人,虚荣心不要太强。特别是我再说一句话,《罪与罚》那位主人公,他觉得他可以像拿破仑一样不择手段,但是很可惜,他虽然像拿破仑一样不择手段,却不像拿破仑一样的有才智。有很多人觉得自己可以像别人一样有虚荣心,但是他又不一定像别人那样有才能。这才是真正最糟糕的事情。所以首先要搞好基本盘,不要太相信个人的聪明。做到这一点以后我们才可以去讨论什么事关格局的问题。而且我再补充一点,真正了解格局最深的人是那种闷声大发财,连说都不说的人。 (大家笑)张开嘴说出来的人,就已经属于虚荣心太重,因此一定是不够聪明的。 (大家笑)

提问人H:您的解释模型跟哈耶克的心智理论有很大的相似性,他现在在中国一直很火,但是他的那本《感觉的秩序》,就是提出整个心智模型和道德哲学基础的这本书,却不太受重视,到现在都没有翻译。您有考虑过翻译他的东西吗?

刘仲敬:这个,我的学说其实跟他关系不太大,而跟休谟的关系倒比较大一些,但是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你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就是,模式、自发秩序,通过博弈来自发演变,这种演化论的模式跟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而且它可以抽离具体学科,也就是说,它不一定要用在经济学,或者是社会学或者是历史的具体专案有关,实际上他可以跨学科用到很多不同的专案上。而如果说这种东西要有一个思想根源的话,那么苏格兰启蒙运动就是他们共同的思想根源。哈耶克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都是从这个思想根源里面搞出来的,萌发出来的。就像是同一个民族,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裔。或者说是像你和你的表兄弟,长相都有点像你的祖爷爷,因为你们是同根生的,这叫做家族遗传。至于那本书的话,我想应该是排在前几名的。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顺序中间,他怎么说也是前四名。

还是提问人H:应该是两年前,大概跟讨论马克思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有关吧。在经济学方面您一直没有专论。

刘仲敬:我觉得没有纯粹的经济学这个东西。经济学在我看来就是历史演化模型的一个侧面。基本上所有的经济学,嗯,我不大喜欢那种原子一样的理性人的假设,因为理性人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记忆的概念。而真正的经济学,实际上他们都是有历史记忆的。受到历史博弈和历史路径的约束。所以这样的模式应该是靠不住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够提出一种更类似于演化论的模型,所有的行为主体都能够携带自己的记忆,在这一点做到之前,我对现在所有的经济学的理论模式都是持高度怀疑的。

此文根据刘仲敬2014年10月18日长沙“熬吧读书会”讲座的录音整理,提问均经过简化。

史观系列(一)读史早知今日事

史观系列(二)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上)

史观系列(三)古今之变的关键节点(下)

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