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昱宇因在网上记录中国各地的抗议示威被当街逮捕,并获刑四年。目前他虽获释,但仍处于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在接受《华尔街日报》的采访时,他讲述了自己被捕、服刑和获释后的经历。
卢昱宇估算,从2012年到2016年,他记录了发生在中国的大约7万起抗议和示威活动。他因此获刑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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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2日17:00 CST 更新
2016年夏季的一天,卢昱宇在云南大理被一队人员当街围住。卢昱宇说,那些人将他扔进一辆黑色轿车,并在他头上套了个罩子。他的女友大喊着他的名字,被推进了另一辆车。
卢昱宇此前几年一直在记录中国各地的抗议和示威活动,并发布到网上。世界各地的活动人士、学者密切关注着他发布的内容,而政府审查人员也在紧盯着。这让卢昱宇成为了抓捕目标。
一些学者和活动人士称,虽然中国共产党长年都在惩罚那些被视作威胁党的领导的人,但现任领导人习近平治下的政府机构尤为强硬,他们对异见人士的打压是1989年天安门亲民主抗议被镇压以来最无情的。
"习近平上台以后过去八年,中国当局对将抗议、社会运动和集体性抵抗公之于众的做法超级的敏感。"前清华大学政治学系讲师吴强如是说。
吴强指出,"卢昱宇的数据提供了一个窗口让大家对中国社会形势做判断",这也使他成为了中共的威胁。中国劳工通讯(China Labour Bulletin)是一个总部设在香港、旨在维护工人权益的团体,他们曾将卢昱宇的帖文作为制作"中国工人集体行动地图"的主要信息来源,这个地图以互动式图表的形式统计工人抗议事件。
10月23日,中国政府高层官员在北京鼓掌欢迎中国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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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近平的打压行动目标甚广,他们中有计划发起反性骚扰抗议的女性,有曾经尚有回旋余地的人权律师,还有主张维护工人权益、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经历了长时间的拘留和各种形式的心理压力。
"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你感到无助、无望、失去支持,让你崩溃,这样你就会开始把这些活动看成是对任何人都无益、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痛苦的蠢事。"目前居住在华盛顿的活动人士曹雅学说。曹雅学目前是人权新闻评论网站"改变中国"(China Change)的主编。她说,"在很多案例里,他们都成功了。"
卢昱宇被当街抓走之后,被拘禁了四年,他的女友也离开了他。他说,自从6月份出狱后,他一直都处于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他说自己目前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还患上了抑郁症,房东最近也以官方施压为由,要求他搬家。
这段经历让他远离了过去的记录工作。"运气好,你可以做上一个月就被抓进去,运气不好,可以做一个礼拜。"43岁的卢昱宇说道,"没什么意义。"
之前的很多年里,共产党勉强容许环保主义者、劳工组织者等活动人士和非政府组织在有限的范围内提出政策建议和解决社会问题。而在习近平治下,上述工作成为了共产党的专属领域。有了现代化的监控措施后,那些试图在中共控制之外发挥作用的人士更容易被追捕。据政府数据显示,自2012年底习近平上台以来,中国每年在公共安全方面的全国性支出几乎翻了一番。按当前汇率计算,2019年的这方面支出高达约2,110亿美元。
卢昱宇在接受《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采访时讲述了他的生活,详细描述了政府的种种做法。《华尔街日报》记者通过查阅法庭文件和采访他的朋友及参与他案件的律师,证实了他讲述的大部分情节。他的叙述也与人权活动人士所记录的其他情况相一致。
卢昱宇把自己定义为一名"记录者",而非活动人士。他说,站出来说话是抵制政府审查和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他说:"被削音就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软禁你。"
与卢昱宇被拘捕、审判、监禁和随后的监视有关的公安和司法部门,都没有就卢昱宇案回覆记者的置评请求。
网上探索
卢昱宇出生在位于中国西南部的贫困省份贵州,他的父亲在那里经营过一个苗圃。他小时候很害羞,父母把他送去不同的家庭生活,学习如何更好地与人打交道。他说,他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学习也很吃力。19岁那年,他因刺伤了人,蹲了差不多六年监狱。他说他当时是为一个被卷入打架事件的朋友出头。
2002年出狱后,卢昱宇没有固定的长期工作,辗转于工厂和建筑工地干活。那时他接触到了"黑暗民谣",那是一种混合了民谣和工业风的音乐类型。他花了很多时间上网,去关注自己喜欢的芬兰和德国乐队。他的网名叫"Darkmamu",将他喜欢的音乐类型和中文"麻木"的拼音组合在了一起。
他说,当时的他"看不到什么希望,人生也没有什么规划。"
这样的情况从2011年开始发生了变化,卢昱宇注意到社交媒体上有关一些中国活动人士的讨论,譬如持不同政见的艺术家艾未未。当时的中国,对类似Twitter的平台微博的审查还相对宽松,允许针对社会问题较为开放的讨论和对政府政策的批评。
2012年4月,卢昱宇在上海一条要道上举了张横幅,呼吁中国领导人公开个人财产,以遏制腐败。此外,他还要求还民选票。他说,警察把他赶出了上海,当他再回去的时候,警方拘留了他10天。
2014年发生在中国温岭市的一场工厂大火造成16人死亡,此后,政府以安全为由要关停4,500多家鞋厂,工人因此发起了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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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年,中国各地爆发了诸多示威活动,有些针对发电厂或是钼铜项目发起的抗议动静很大。当时搬到南方城市福州的卢昱宇刷着社交媒体,开始意识到这种全国范围的动荡规模非同一般。他说,他决定尽己所能记录下这些示威活动。
"对整个大的历史走向是没有什么影响的。"他说,"只能说这些对我们自己,我觉我自己做一件事,觉得我没有白活。"
卢昱宇说他从网上有关群体性事件的讨论、图片、视频中筛选信息,把他找到的信息发到微博上。他对信息的核实能力在逐渐加强。他说自己辞去了在一家塑料厂的工作,和一名叫李婷玉的女大学生一起开了个博客。李婷玉很欣赏他做的事,后来成为了他的女朋友和合作者。他们筹集到了可以支持全职研究的捐款,他们的工作在国外引起了关注。
卢昱宇说,警察来到他和女友位于珠海的住所,警告他们不要继续发布找到的信息。卢昱宇说,他认为他们随后受到的骚扰,也都是政府指使的:房东拒绝和他们续租。陌生人敲他们的门,说是新来的房客。有一天,他们家的自来水供应也被切了。
李婷玉和卢昱宇2015年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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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情侣后来搬到了位于中国西南部的大理市,与他们的家人、朋友和熟人保持距离。而执法部门最终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2016年6月15日,他们发布了94起示威活动的统计信息,其中27起是工人为表达不满而举行的抗议,其中包括拖欠薪酬的问题。卢昱宇回忆说,当天他们在快递站取网购包裹时,警方抓了他们,并把他们分别塞进两辆车带走。
几天后,他们的朋友和支持者们觉察到了麻烦。维权律师了解到卢昱宇和李婷玉被指控寻衅滋事。这项罪名通常被用于诸如损毁财物这样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2013年,这项罪名涵盖的范围扩大到了网上行为,因为网络空间也被定义为公共场所。
如今成为香港科技大学(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助理教授的张涵和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研究威权统治的助理教授潘婕(Jennifer Pan)在2019年的一篇研究论文中称,这对情侣整理出的数据包含67,502起抗议活动,时间跨度从2013年6月至2016年6月。
潘婕说,卢昱宇和李婷玉的博客引发人们对中国抗议活动的广泛关注,"而这些信息正是政府审查人员想要压制的。"
卢昱宇被捕后,调查人员冲他挥着他在社交媒体上帖文的复印件。"为什么要搜集发布这些信息?有什么目的?"卢昱宇回忆一名审问人员这么问他。他说他是在记录历史。
卢昱宇说,在几周的审讯中,他的思绪经常会飘到女友身上。他还担心谁来照顾他们养的宠物,一只名叫"小黄毛"的小公猫。
总部位于香港的中国劳工通讯组织制作了互动式的"中国工人集体行动地图",追踪发生在中国的工人群体性事件。他们之前一直使用卢昱宇和李婷玉编制的数据,直至2016年6月这对情侣被拘。
图片来源:China Labour Bulletin
检方和警方逼卢昱宇认罪,认罪通常可以减轻一些刑罚。卢昱宇说警方把他的父亲带到看守所,希望能说服他,但他拒绝认罪。
2016年11月,维护记者权益组织"无国界记者"(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和法国电视台TV5Monde联合授予卢昱宇和李婷玉新闻自由奖,以表彰他们在中国对自由独立信息报道所做出的贡献,而他们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个人代价。
卢昱宇说,次年4月,有当局人员来找他,告诉他李婷玉已被定罪并判处了缓刑。卢昱宇说那些人也希望他能认罪。《华尔街日报》记者查阅到与卢昱宇一案有关的中国法院文件副本显示,李婷玉已对案件相关事实供认。
卢昱宇于2017年6月受审。检察机关指控他传播虚假信息。卢昱宇否认有任何不法行为,最终被定罪,判处四年有期徒刑。法庭记录显示他的上诉也被驳回。
卢昱宇服刑期间住在一个12人的牢房里,每班要工作10小时,缝纫牛仔裤、裙子和一些其他服装。他说他每月工资相当于几美元。
监狱生活对卢昱宇造成了很大影响。他说自己去年开始出现幻觉和偏执狂症状。监狱给他提供了心理咨询服务,但症状挥之不去。卢昱宇说,在获释前的两个月,他收到了一份司法通知,禁止他踏足北京、上海、新疆这几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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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昱宇追踪记录了发生在中国的数万起抗议活动,其中包括:2015年6月发生在上海的一次抗议活动,那时示威者举横幅反对他们听闻的兴建PX(对二甲苯)工厂计划;同年晚些时候,一家金属交易所的投资者在上海举行了抗议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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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容身
出狱后,卢昱宇暂住到老家的哥哥那里。警察来找他要手机号码。公安局政治安全保卫部门的人会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卢昱宇搬到了老家附近遵义市的一个住所。他说当地警方一周内就找到了他。他回归社交媒体,绕开中国互联网管制对境外一些网站的封锁,在Twitter上注册了一个新账号。他在账号信息上把自己的所在地标记为"地狱",还发布了自己被拘留和审判的情况。
卢昱宇想去找李婷玉,最终联系上了她的母亲。李婷玉的母亲说女儿已经结婚了。卢昱宇说他坚持要和李婷玉通话。根据卢昱宇的描述,当晚李婷玉给他打来电话,哭着道歉说自己有了新生活。记者无法联系到李婷玉进行置评。
今年8月初,警方以卢昱宇使用VPN(虚拟专用网络)规避中国互联网管制为由,对其发出警告。他们没收了他的手机和电脑,后来还给了他。他说警方让他不要接受新闻媒体采访。
卢昱宇说他在遵义已经没了安全感。几周后,他开始旅行,开始先在贵州境内旅行。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旅行的照片,有贵州舞阳河沿岸郁郁葱葱的山崖,也有福建山间草地上的牛。
图为卢昱宇今年早秋在中国。
图片来源:Jonathan Cheng/The Wall Street Journal
遵义警方一直在密切关注他的行踪。有官员会给他打电话问:"你在做什么?"每到一个新的城市,电话和询问都会接踵而至。卢昱宇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9月下旬,卢昱宇住在南部城市广州的一个朋友家中,警方给他朋友打了电话,要求见面。随后,卢昱宇又搬到了另一个朋友家。第二天,警察又打电话给他的这第二位朋友。朋友提醒了卢昱宇,但为时已晚,警察已经出现在门口了,他们是在楼下打的电话。
这些警察告诉卢昱宇,他必须离开广州。他说他拒绝了,于是他们把他带到派出所,从他的手机中采集数据,并把他拉到了火车站。几个小时后,警方发来信息要求他发一张自拍照,证明他已抵达目的地。
遵义警方和司法部门官员会定期传唤卢昱宇,问他有什么计划,警告他不要绕过网络管控。
卢昱宇的积蓄只够他维持几个月的生活,他说他希望能尽快找份工作。而警方的监视使他很难走出工作机会十分有限的老家。他说,由于抑郁症的缘故,他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10月下旬,房东迫于当局压力,告诉他必须搬走。
卢昱宇为自己记录下了几万次抗议活动而感到欣慰,即便他不能再重操这一旧业。再继续做的话,"肯定又是抓进去坐。"他说,"你只能让别人觉得你很勇敢,但实际上你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