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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1919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爱狗却养猫 饭丝

本报(《每周评论》)第二十八号里,我曾说过:

「现在舆论界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么?

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 」

我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是前几天北京《公言报》、《新民国报》、《新民报》(皆安福部的报),和日本文的《新支那报》,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的研究会」的办法。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但是我看了这种消息,发生一种感想。这种感想是:「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什么教训呢?这可分三层说:

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了。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

这三条合起来看,可以看出「主义」的性质。凡「主义」都是应时势而起的。某种社会,到了某时代,受了某种的影响,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于是有一些有心人,观察这种现象,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主义」的原起。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他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 「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比如「社会主义」一个名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

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过激主义」做一个例: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个名词做何意义?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出示查禁「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过激派到了中国了。」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大诧异道, 「这不是过激党胡适吗?」哈哈,这就是「主义」的用处!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这都是要费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黄梨洲、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的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认为我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不如此,不算舆论家,只可算是抄书手。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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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爱狗却养猫 饭丝
    爱狗却养猫  

    这是一篇十分有名的旧文,但是我认为里面的说法一则未过时,二则未必大家都仔细读过,所以贴出来。

    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流,早已过了“宏大理论”(grand theory)的阶段,而是专业化、细化,聚焦于一个个具体问题。

    而研究问题的主流方法,是实证。提出假设,收集证据,验证假设。结论的可靠性,依赖于证据的质量和验证方法是否合宜。

    虽然这种方法是“学术”界的,充满着浓浓的芝士味,但我认为也能使用于日常生活的分析。其中的原则不过两个:(1)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作泛泛而论;(2)证据和分析方法优先于立场和结论。

    摘录几处胡适此文中我个人觉得非常有道理的地方:

    ……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

    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这都是要费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黄梨洲、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其实不止是“主义”如此。有时所谓的左右之争,某学某派之辩论,其实连左是什么右是什么、某学指什么某派指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双方就开始互相扣帽子;然后吵了半天,不过是立场先行,射出的箭不过打在了自己画出来的假靶子上,最后什么都没有讨论出来。

    我认为,有益(或者说能让人学习到东西)的讨论,都应该尽量从具体问题入手,以证据为依托。否则讨论只能沦为吐槽发泄。

  2. libgen 图书馆革命
    libgen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

    @爱狗却养猫 #16554257

    现在阅读和研究大都讲“问题意识”,爱因斯坦也曾说过,“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提出哪些具体问题呢?

  3. 爱狗却养猫 饭丝
    爱狗却养猫  

    @libgen #100007 能提的问题太多了,因此怎么判断一个问题是否有价值也是个问题。:)

    想到一篇文章:提问的智慧,虽然内容是针对技术类问题。

  4. 洛天依言和江泽民   某些崇尚分裂中国的人和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人不必回复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难怪胡适在墙国越来越臭。

    因为粉红毛左只喜欢拿“主义” 党同伐异,从不解决实际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