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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八佰》的真與假(含部分劇透)

吳敦義 前國民黨主席
吳敦義  ·  2020年9月2日 前主席。傳統菁英政客。

由大陸導演管虎執導的電影《八佰》在8月21日正式上映,首日即獲得1.12億票房,大有席捲整個華文電影市場之勢。此類突出英雄和愛國情懷的電影,一般而言都有對原型事蹟做一些藝術加工,誇大乃至於虛構,中外各國莫不如此,不應苛責。但主席覺得,在享受電影帶來的情感震撼之餘,不妨更進一步了解一些真實的歷史情況,在情感上拉近和先烈們的距離。故借電影《八佰》之勢,撰寫此文。

背景介紹

何為德械師?

德械師是民間的通俗稱呼。一般指在德國國防軍之父塞克特建議下仿造德軍建制編制和訓練的部隊。國府本計畫整編60個這樣的師,但到抗戰爆發,只有教導總隊完成整編,另有87,88,36師整編率較高。這四個師裝備有德國毛瑟和仿造毛瑟的中正步槍,國造仿捷克ZB26輕機槍,馬克沁重機槍,75克魯伯野砲,德國37戰防砲,仿法國82迫擊砲還有極具辨識度的德國M35頭盔。(總共購買了31.5萬頂,這導致很多德軍只能使用一戰的老頭盔)

本片主要刻劃的524團1營就隸屬於88師。不過此時的88師早已面目全非。88師在淞滬戰役擔當主攻損失慘重,整補了六次填充了大量的新兵。而524團損失尤為嚴重。根據戰士萬連卿回憶,全團所屬各連只有7—8個人,在補充了湖北保安團以後,1營的湖北籍官兵佔了總數的80%。可以說524團1營是一隻披著88師部隊衣服的地方保安團。

內容分析

片頭

這個有黑底白字組成的說明性片頭在我看來是沒有必要的。而片頭把狼牙山五壯士之類的三個由大陸非法武裝團體編造的神話和八百壯士並列,以及在偽紀錄片使用“合作談判共同抵禦”等語,足以讓我們感覺到導演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也正是在這種壓力下,一些本應該表達出來的愛國(中華民國)愛黨(國民黨)愛總理的情懷被刻意隱藏了起來,而代之以為“中華民族戰鬥”,讓本片的情感表達受到了影響。但知道此片曾被禁止上映以及對對岸政治氛圍有所了解的人應該能體諒這種折衷的辦法。

場面一

電影:一營機槍連雷雄前往四行倉庫報道。一個軍官在倉庫內宣布“兄弟們,現在是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號晚上十點零七分。整個上海能夠留守的軍隊全都在這裡了“

歷史:非常大的一個錯誤。二十六號晚大場失守,一營營長楊瑞符在十點才接到團長韓憲元去去團部準備轉移的命令。而一直要到十一點鐘後,楊瑞符再次被叫去團部,才和團附謝晉元接到留守四行倉庫的命令。所以晚上十點零七分是斷無可能有軍官在倉庫裡喊那句話的。我可以理解導演因為政治壓力而採取折衷的方法,但是這樣的歷史性錯誤,對於一部號稱花費了8年心血的電影來說是不太應該的。至於留守的軍隊,也就是524團一營,全部集結完畢還要等27號凌晨三點左右。機槍連也是這個時候到達的。

場面二

電影:一群日軍以為倉庫裡面只有一些逃兵,於是毫無顧忌地沖了進去,結果遇到了國軍的伏擊,全部陣亡。日軍於是痛下殺手,使用毒氣彈攻擊。

歷史:這一段純屬虛構。對應的歷史戰鬥情況是:下午一點,在四行倉庫西側的上海銀行守軍和日軍交火。在被擊斃四五人後,日軍撤退。蘇州河北岸有一些槍眼對準四行倉庫的防禦工事。國軍在工事裡埋下手榴彈和迫擊砲彈,等日軍進入後引爆,造成了四五名日軍傷亡。(伏擊日軍橋段的靈感也許來源於此?)下午二點半,與四五十名日軍交戰,警戒部隊放棄外圍陣地撤回倉庫,受到了一些傷亡。激戰到下午三點,敵軍方退。

日軍在中國確有使用毒氣彈的紀錄。比如在39年於山西作戰時就對國軍發射231枚刺激呼吸器官的紅彈和43枚可讓皮膚潰爛的黃彈。但目前還未發現日軍有在上海使用毒氣彈的證據。日軍把毒氣彈的使用視為絕密。從這一點考慮,日軍也大概率沒有在眾洋人的眼前使用毒氣。

場面三

電影:幾個新兵從水道逃跑,結果遇到了有紋身,潛水來偷襲的日本黑幫軍人。新兵因為出聲提醒而拯救了部隊,受到蘇州河南岸市民地稱讚。

歷史:純屬虛構。我所能找到最接近的史料是在二十九號下午三點半,日軍出動兩條滿載士兵的武裝快艇進入蘇州河老閘橋,企圖封鎖國軍交通線。之後在英國駐軍的交涉下撤退了。

場面四

電影:日軍揚言三個小時攻下倉庫。因為西牆沒有窗戶,所以國軍奮力鑿牆,想要鑿出射擊孔。此時,國軍發現日軍動用掘土機來敲擊牆面試圖弄出破口。而國軍向其投擲手雷不能傷其分毫。於是,幾位新兵靈機一動,用一根扁擔送出一個氣罐,然後使用手雷爆破。

歷史:這場戰鬥其實是由國軍整場戰鬥的各個精彩細節誇大後拼湊而成。日軍並沒有揚言三個小時攻下。這個安排可能來自於“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言論?國軍鑿牆的情節應該來自於營長楊瑞符的戰鬥日記“敵軍為我鑿槍眼”一章。四行倉庫牆壁堅厚,國軍沒有適當的工具開鑿槍眼。此時,日軍使用平射炮亂射,在牆上打出了幾個洞來。國軍趁機架上機槍,用火力驅散了進攻的日軍。

日軍在進攻四行倉庫的時候確實出動了掘土機。不過這個掘土機不是用來挖掘牆壁(應該是挖不動的)而是用來挖掘進攻用的地道。楊營長和謝團附擬定了三條應對措施,其中一條就是使用一根綁有大號手電筒的竹竿伸出窗外進行照射,另外的士兵在別的黑暗窗口窺探,一旦日軍接近即投擲手榴彈。

場面五

電影:日軍頂著防暴鋼板衝到牆下企圖爆破牆壁。國軍士兵見手榴彈不起效果於是在自己身上捆上炸藥拍成隊列,一一從洞口跳下去於敵人同歸於盡。

歷史:台灣1975版的八百壯士也有類似的一幕。首先,日軍頂著防暴鋼板絕對是假的。那個時候的科技水平還不足以造成防暴鋼板來。但國軍士兵於敵人同歸於盡卻是有一些紀錄的。比如八百壯士的老兵張秋明回憶道

`有一個同志,很老的年紀,在身邊圍了七八個手榴彈,手裡也拿著一個,爬到最高樓,看,看見一群敵人來了時,縱身跳下,同時手榴彈也擲了出去。敵人都死了,他自己可也犧牲了`

一名叫章渭源的老兵,在54年後回憶這位犧牲的同袍名叫陳樹生,他是將炸彈綁在身上,從六樓窗口跳下,但炸死的不僅是敵人,而是一輛敵人坦克

[一位名叫焦友三的老兵,在50年後的回憶中提出身捆炸彈縱身躍下的不止陳樹生一人,至少還有張秋民、楊順廣兩人,他們一共炸死了200餘名敵軍,躍下的樓層也從六樓變成了七樓]

有三位老兵的證詞看上去此事應該是確實發生過了。然而問題在於,四行倉庫只有五樓而沒有六樓和七樓。後兩位老兵的回憶恐怕難經得起考驗。更關鍵的是,作為最高指揮官謝晉元和實際指揮官楊瑞符的回憶中都沒有類似的事情。在楊瑞符詳細的戰鬥紀錄《孤軍奮鬥四日記》中,最接近的是如下記載

忽然想起了樓上可以投手榴彈,即命尹排長率兵十名只樓頂,向下投彈。此時敵兵雲集西南牆根下有七八十名之多,當即投迫擊砲彈兩枚,手榴彈數枚,敵被炸死七名,受傷二、三十名,其餘完全逃跑了,我軍始將危困解除

或許這就是綁炸藥跳下樓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原型?

場面六

電影:南岸市民排隊嘗試衝過受日軍火力封鎖的新垃圾橋,在傷亡十數人後成功把電話線送抵倉庫守軍手中

歷史:純屬虛構外還犯了歷史錯誤。在八佰電影中,新垃圾橋的南邊橋頭才是租界區,所以日軍可以肆無忌憚地向橋上射擊封鎖交通線。然而事實上,新垃圾橋是在租界區內而不是租界區外。在戰事緊張的時候,英軍一度到新垃圾橋的北橋頭設立拒馬和防禦點。(見(jack hwang作的圖))也就是說日軍是不敢往橋上射擊的。而各種史料也只有日軍以火力封鎖西藏路路口的記載而沒有火力封鎖垃圾橋的記載。

關於電話一事,在一營營長楊瑞符的記載中非常簡單

有人在外面通消息說:倉庫某處有電話機,希望你們利用以便同外人聯繫。我即命通信兵偵查,果然發現了,隨即接通,從此可與外面通消息了

看完這段記載我是頗感疑惑的。守軍已在倉庫裡防禦,構築工事了快兩天了,怎麼會不知道倉庫裡的情況呢?而這個“有人”又是誰?他怎麼會比守軍更清楚倉庫的情況?

這些疑惑再讀完毛澤東表哥,上海軍統文強的回憶後得到了解答。

[我赶到四行仓库见了谢晋元,他精神抖擞,向我行军礼,拥抱我,问我前来有何指教?我捧着电话机说,这是我奉命从宋子文部长公馆取来的,里面有通天术,雨农先生等着与您通话,校长也等着了解情况,请赶快架起来。谢一听我如平日见面一般风趣的话,很为高兴,便立即将电话机接过去,交给懂技术的青年军官,在制定的位置安装起来。]

原來電話機是軍統送進去的。這或許是楊營長的記載讓人頗感疑惑的原因。

場面七

電影:申報記者方興文攜帶器材來拍紀錄片

歷史:確實有記者和守軍接觸。二十八號晚上十一點左右,有記者要見楊營長和謝團附。營長和團附因為繁忙不能見,改派機槍連雷連長接待。記者見不到指揮官於是請求指揮官寫幾個字給他。謝晉元寫了”餘一槍一彈決與倭寇周旋到底“。楊營長就寫了“剩一兵一卒誓為中華民族爭人格“幾個字。

順帶一提,在當時,中央社記者是唯一可以深入前線攜帶通訊設備的記者。各報的戰訊大多是轉載中央社的報導。如果要虛構一個隨軍記者,給他安一個中央社記者的身份更為合適。

場面八

電影:一位女子(楊惠敏)在夜晚游過蘇州河,給倉庫守軍帶來了一面國旗

歷史:這個橋段應該是繼承自1975年的八百壯士。但這個橋段也並非1975版所原創,而是借用了1938版八百壯士的構想。楊惠敏獻旗確有其事,各方都有記載和報導。但比較普遍的看法是,楊惠敏第一次送旗送的是一面小國旗。隨後楊惠敏和商會聯繫,由商會組織和捐獻了一面大國旗。上海立報對此的報導是

[昨晚市商會派女童軍送青天白日旗一面,他們已經把它掛在窗口,半夜裡又有人送去巨大國旗兩面]

而根據据葉春年回憶

[一天中午,杨惠敏来到市商会,她说自己曾给仓库守军送过一面国旗,但是尺寸太小。于是,商会选了一面尺寸最大的国旗,用牛皮纸包好。叶春年特地回家,把家里一根最大最粗的竹竿,拿到战时服务团团部。

 当天夜里,叶春年与胡惠祥等六位团员,童子军理事会赵邦镛、郑炅樟和《立报》馆记者白广荣乘卡车,来到新垃圾桥东面的路口。当时,四周寂静无声,叶春年第一个匍匐穿过桥面到达仓库旁边的纸烟店。当时,纸烟店卸下了一块排门,几名战士站在柜台上,接受了他送去的一面大旗和一根长竹竿。第二天早上,飘扬在四行仓库楼顶的,就是这面大旗。]

中日抗戰女性英雄人物的形塑──以淞滬會戰楊惠敏為例,一文提到

[1937 年12 月18 日出版的《戰時童子軍週刊》上刊登了一篇戰時通訊《接濟孤軍》內容是鄭昊樟於1937 年10 月30 日所寫寄給友人的信,信中提到參與夜間補給十二人,點出名字的有鄭昊樟、葉春年、趙邦鏞、楊惠敏。沈壽山在《向「四行孤軍」獻旗》提到參與者包含立報記者樊放和白廣榮及五十團前方救護隊張文彬、胡惠祥、何明九、葉德馨、王國祥、杜柏青六名隊員,加上《接濟孤軍》點名的四人一共十二人,正好吻合。]

綜上資料,看起來楊敏慧第一次獻旗確鑿無疑,二次獻旗也有參與。唯有用過蘇州河一事不太可信,應屬於藝術加工。

場面九

電影:國軍接到國旗後於早晨舉行升旗儀式,結果遭來日軍報復。在日軍飛機的掃射下,死傷慘重。但國軍寧死不屈,聚集在旗桿紛紛中彈身亡。就在國旗即將倒下的時候,一位傷兵撐起了國旗。

歷史:我不得不說這一幕和1975版的八百壯士太像了。這一幕悲壯是悲壯,慘烈是慘烈,但是既不符合歷史也和軍事常識想違背。日軍確實有感到被挑釁,加派飛機於空中盤旋伺機轟炸。但是國軍屋頂的防空部隊嚴加防範,稍見低飛,即用高射機槍瞄準射擊。敵機先後被國軍擊退四五次,轟炸掃射的企圖未能得逞。

場面十

電影:國外記者問國軍有多少人。一位新兵如實回答有四百二十二,而謝團附則回答有八百人。

歷史:這一段還是出自於楊瑞符營長的日記。在通電話後,與英方交涉或允許將傷兵運出。楊營長於是告訴傷兵“你們出去,有人問四行倉庫有多少人,你們就說有八百人,絕不能說只有一營人,以免敵人知道我們人數少而更加兇橫。“不過這段話發生在二十八日,而申報在報導二十七日的情況時就有寫道

[我八十八師一營以上之忠勇將士八百餘人係奉命扼守要點,掩護大軍撤退者,當大軍安然退去後,本有充分時間,可以全部撤去......此營中勇將是抱定犧牲決心,寧灑最後一滴血,爭取我國家偉大之人格,發揚民族壯烈之精神,不願生還......。《悲慘壯烈可歌可泣,我孤軍誓死抗日》] 申報採用的是中央社的報導,這說明八百壯士的稱號恐怕在楊營長交代之前就傳開了。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媒體都引用八百人這個數字。比如上海立報就認為守軍有五百人。而一些外國報紙也給出了不一樣的估計。

場面十一

電影:部隊接到撤退命令。但日軍不甘失敗而用火力封鎖新垃圾橋,給撤退的國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歷史:見場面六,日軍是不可能火力封鎖垃圾橋的。根據《孤軍奮鬥四日記》日軍在三十日晚用探照燈探照西藏路路口,並用火力封鎖。十時,火力更猛。十一時,日軍用平射炮和重迫擊砲猛烈轟擊倉庫,最激烈的時候每秒鐘發砲一響。十二時接到撤退命令。整個撤退行動國軍有十幾人包括楊營長在內傷亡被送往醫院治療。

場面十二

電影:黑底白字“在中國共產黨倡議建立的抗日統一民族戰線旗幟下,中國人民。。。。“

歷史:再以感受到了導演承受的壓力。不過這句話是純粹的胡扯。光憑《共赴國難宣言》就不難看出,大陸非法武裝團體剛道的合作其實是一種變相的歸順。

因此,中共中央再鄭重向全國宣言:

[一、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本黨願為其徹底的實現而奮鬥。

二、取消一切推翻國民黨政權的暴動政策及赤化運動,停止以暴力沒收地主土地的政策。

三、取消現在的蘇維埃政府,實行民權政治,以期全國政權之統一。

四、取消紅軍名義及番號,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受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之統轄,並待命出動,擔任抗日前線之職責。]

當然,就如我前文所說,我能理解導演的折衷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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