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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图注意\存档]睡前消息文稿:397期 解决丰县拐卖事件,你能付多少代价?

alrashdi  ·  2023年1月15日 You say I'm wrong, but you'd better prove you're right.

本文章发布于2022年2月22日。为方便交代对话关系,有修改。

文章观点不代表本人立场。

以下为文章正文:


马:大家好,2022年2月22日星期二,农历正月二十二,欢迎收看397期睡前消息。

静:到现在为止,2022年中国最大的网络事件,是江苏丰县的疑似拐卖事件,一名很可能从云南拐卖而来的妇女是8个孩子的母亲,是周围人眼中的精神病人,同时也是明显的家庭暴力受害者,经常处于被铁链束缚的状态。在视频被身边的人发上网之后,全国网络舆论都在指责这个家庭,指责当地的社会生态,乃至指责丰县地方政府掩盖事实。

静:到现在为止,当地政府已经给出了四次通报,每次都要修正之前通报的部分结论。而江苏省也越过徐州市,成立了事件调查组。督工你怎么评价这件事?

马: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相信省级或者更高级的调查组能准确公布真相,找到这个畸形家庭的直接责任人,处罚渎职的基层干部。但是,网民的诉求不仅仅是解决这一件暴露出来的个例,他们还想知道当前社会还有没有类似的受害者,以及如何避免再发生新的类似事件。

马:所以,我打算先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去理解丰县事件,然后再探讨解决方案。

马:丰县这起拐卖虐待事件,代表了两个历史时期留下的负面遗产,一个是8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的人口贸易泛滥时代;一个是几千年来的农业时代。

马:对于1985年到21世纪初的人口贸易泛滥,相信很多观众都有记忆,我年纪小的时候,经常听说身边的同龄人被陌生人带走,再也找不到。2000年我读大学,外出实习的时候,哪怕只是到杭州郊区,学校也会警告女生,避免单人外出,不要随意答应陌生人的求助。保守估计,这期间有上百万的妇女儿童被拐卖,而且越是底层社会出身的人,越容易受到侵害。这次丰县的疑似拐卖事件,受害者就很可能出身于云南穷困山区。

马:但是,1985年到21世纪初的人口贸易问题,不是忽然爆发出来的,而是几千年农业社会落后遗产的突出暴露。

马:农业社会最基本的特征是穷困,穷困不仅仅意味着底层日子不好过,还意味着政府财政能力不足,没有能力在城市之外严格落实法律,只能默许乡村社区实行事实上的自治。另外农业社会,经济的底色是自给自足,普通农民基本的人道主义规则,一般只适用于熟人社会覆盖的范围,外乡人的利益一般会被无视;而外乡人在本地无牵无挂,也经常会为一点小事做出恶性犯罪。至于说买卖婚姻,包办婚姻,父母因为一点彩礼卖了女儿,抱着甩包袱的心态,把带有残疾的子女送人,这都是农业社会的常态,几乎不可能在工业化之前杜绝。

马:到了解放后,中国开始向工业化社会转型,但起步慢,底子差,21世纪之前,农业社会一直是中国的底色。丰县拐卖事件代表的人口贸易和家庭暴力,可以看做传统农业社会负面文化的最后一次展现。

静:督工你也说了,大规模人口贸易,主要发生在8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大多数人口也生活在农业社会,为什么人口贸易不这么严重呢?

马: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处于准军事动员状态,当时的农村人口流动是严格受控的。长途旅行需要介绍信和粮票,需要坐火车经过交通枢纽,也就是经过法律和秩序比较完善的城市,所以远距离贩卖人口很难。而且当时很多资源不通过市场分配,富裕农民攒下几百斤粮食和几十斤土特产,也没法远距离交易买人。至于说近距离买卖,要受到熟人社会规则约束,所以主要体现为传统的买卖婚姻和换亲,很少影响到城市人口,所以人口贸易当时不是问题。

马:80年代出现了几个新的社会背景。

马:首先,人民公社解体,放开了人口流动自由,农民攒点钱可以很容易在更落后的地区买妇女儿童。

马:其次,市场经济逐步繁荣,越来越多的资源通过现金交易进行再分配。农民在生活略有改善的情况下,勒紧腰带能拿出来的现金更多,所以贩卖人口有利润。

马:另外,还有经常被忽视的一点,就是工业化导致农村女性自发向城市流动,在农村留下一大批单身男性。

马:直到今天,中国的家庭组织模式,还是以男性亲属关系为核心,女性可以通过嫁人改变自己的阶级地位,男性入赘就很难达到类似的效果。这一点在20世纪末的中国还要明显一些,所以,随着工业化在县城制造了一大批富裕的中等收入阶层,农村优秀女性快速向城市流动,制造了城市女性过剩,农村男性过剩的婚姻市场。所以,很多不算太穷,但又明显比城市要落后的农村,就会考虑到更落后的地方去购买女性。江苏丰县这次疑似拐卖案例,就是当时社会矛盾的体现。

马:当然,这些理由在法律上都是说不通的,但法律不是公布个条款就能自动落实,必须全社会拿出足够的执法成本,同时给大多数服从法律的社会条件,法律才有意义。1950年,刚刚建国,新中国就公布了婚姻法,宣布婚姻自由。但就我观察,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大多数普通农村女青年来说,婚姻自由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开始落实的,之前农村女性做不到说走就走外出打工,经济上必须依附于农业体力劳动,所以理论上的人身自由没法落实,大多数婚姻都是父母指定的,其中也包含不少金钱交易。直到沿海的纺织厂电子厂普遍招收女工,法律规定的婚姻自由原则才有普遍意义。

马:最近十几年,拐卖人口问题逐渐消失,也不是因为中国颁布了新的法律,而是中国社会全面工业化的结果。工业化导致年轻人都离开了农村,更深地嵌入了社会化大生产,对社会的了解不断加深,和周围社会的关联越来越紧密,不太容易被拐卖。同时,工业化给政府提供了足够的税收和技术,政府可以通过二代身份证、摄像头和更多的辅警来控制人口流动,所以人口贸易规模快速收缩。

马:但是,在摄像头之外,在那些生产生活比较孤立的地点,人口贸易和奴隶制问题还会频繁出现,受害者不仅仅是妇女儿童。比如说前些年常说的黑煤窑、黑砖窑奴隶工厂,最近十几年还很常见的渔船奴隶问题,都证明了法律要靠社会条件来落实。就在2021年,宁夏银川还有人被骗到内蒙古乌海地区从事奴隶制劳动。至于说不愿意接触摄像头的性服务行业,人身奴役制度劳动直到今天也没绝迹。

马:所以,如果我们希望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在社会方面要继续推行工业化,把所有劳动力都卷入社会化大生产;在经济上要主动承认建立秩序需要投入成本;在司法方面,要承认绝对隐私和绝对安全不能共存,允许在数据保密的前提下,降低政府监督个人生活的成本,这样才能消除和人口贸易有关的悲剧。

马:但是,很多人没意识到社会背景和执法成本的问题,坚持要对丰县事件搞道德批判,认为只要在农村,在基层政府抓出坏人,就能解决问题,就能安抚自己对这件事的不满。这一类自媒体内容当然也属于言论自由,但他们显然忽视了一点,就是道德是一个动态概念,而且现在很多道德伦理观念,也是之前几千年负面遗产的一部分。如果只搞道德批判,只迎合普通人眼中的正面伦理道德,很多问题不仅无法解决,还可能更严重。

马:比如说,2020年4月19日104期节目,我分析了山东鲍毓明涉嫌强奸幼女罪名的问题,当时我说,最明显,最直接的责任人,恰恰是女孩的母亲滥用了自己的监护权,为了给自己,给女儿找一个靠山,以送货上门的方式把女儿交给鲍毓明。而这也不过是过去几千年定娃娃亲和换亲习俗的继续。所以鲍毓明能以一个善良有钱人的身份,给一个底层原生家庭的女孩描述了一个做富太太的未来。

马:去年7月11日第299期节目,我分析了重庆卖花女孩事件,几个安徽来的孩子被自家人强迫在街上卖花,做不好,就在街头抽耳光。视频上网曝光之后,警察去调查,结论是打人的成人就是孩子的亲属,不存在拐卖关系,所以只能警告。

马:这些事情告诉我们,亲情和家庭经济关系,不足以保证公民的自由和安全。丰县这位女性有8个孩子,还是要等视频上网才有人关心她的生活。而这八个子女自身的健康和教育问题,更值得担心。如果我们不喜欢类似的家庭暴力和虐待,首先就要讨论政府权力如何监督家庭生活。

马:更何况丰县这件事,很可能会涉及到精神病患者的人权问题,这不仅仅需要政府执法人员监督,还需要政府投入大量资源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和治疗。现在徐州丰县事件因为当事人生了8个孩子震惊全国。但2020年丁香园公众号有一篇文章:《被当做生育工具的女精神病患者》,影响力就小得多,现在已经逐渐退出舆论场了。

马:丁香园的文章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写的,写作原因是2019年山东德州一名姓方的智力障碍女性出嫁后不能生育,被全家虐待而死。现在这起案件也基本被公众淡忘了。

马:2021年3月19日,第250期节目,我分析了另一起智障女性嫁人事件,20岁的女孩嫁给55岁的男人。当时我说:55岁的男人的确不年轻了,但是女孩的父亲已经67岁,和70多岁的哥哥一起生活,更不适合照顾女孩的生活。如果我们希望残疾女孩的生活能相对正常一点,接近正常人一点,应该承认重新组合的家庭未必是坏事。

马:如果社会舆论普遍认为20岁残疾女孩和55岁男人重组家庭不对,就应该赞同国家增加税收,建设一批福利院,雇佣护士,给所有残疾人一个体面的生活。中国6%的人口是残疾人,其中大概1%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要照顾这上千万人口,起码要有几百万护士和护工,编制差不多等于军队和警察之和,在中国的国力有能力支撑这种福利之前,67岁的父亲,把残疾女儿托付给别人,还不收一分钱彩礼,应该被认为是合理选择。

马:现在我对丰县事件的看法也一样,中国重度精神病患者1600万,其中至少几百万缺乏独立生活能力,还会影响其他人的生活,但入院治疗的不到12万。如果我们不希望丰县的这位女性被铁链拴起来,首先就要讨论,全社会增加的这部分开支从哪里出钱,向谁加税。

马:就算精神病患者得到了政府救助,能入院治疗,在中国当前尊重家庭权力的规则下,对他们来说也未必是好事。我建议大家搜索一篇上周的文章,作者是丁香园公众号,标题是《被困在医院 60 年的人》

马:这篇文章提到,精神病人出院必须监护人接纳,而监护人不接纳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照顾太费事,第二个原因就更残酷了,国家给精神病人提供了补贴,按照家庭发放。家属把这些人留在精神病院,自己就可以随便花补贴。

马:这次的丰县问题也一样,政府通告早就说了:2014年5月至今,这个家庭一直享受低保和居民医疗保险政策。节日有慰问金。其中3个孩子每学期有750元生活补助金, 另外2个孩子每学期是500元。镇政府给他们盖了新房子,还有很多其他慈善捐款。可以说,家里留一个精神病人当家畜养着,可以让其他所有成员都获得更多的现金。这就是家庭伦理已经落后于公民正常权利的体现。

马:面对这种现实,我希望观众在表达对社会现实不满的同时,也想一想到底应该怎么改革,不要只对现实说不,而是要把自己的诉求变成方案,变成有目标,有成本核算的计划。否则,生了八个孩子的精神病患者这次得救了,但也很快会像德州方洋洋案件那样被淡忘,更多的弱者还会停留在原来的生活状态。

静:如果要彻底解决类似的问题,社会应该作出哪些变革呢?

马:首先,政府要肯定认错,承认社会出了问题,承认21世纪的政府没有正面应对负面历史问题。

马:但是,仅仅认错是不够的。21世纪的今天,随着人脸识别技术和DNA测试的普及,传统的人口拐卖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现在我们除了要清算历史上的人身侵害之外,更要认真考虑现实存在的家庭暴力问题,精神病人治疗照顾问题,智力障碍女性生育问题。具体来说,我认为丰县事件后有三件事要做。

马:首先当然还是对历史上的负面问题做一个全面善后。以超出人口普查的力度,做全民DNA普查,查清每一个人过去几十年是否有非自愿的迁徙行为,只要本人提出要求,就追究责任。如果民事赔偿不够,由政府出钱补足一个底线。如果因此出现了家庭破裂,未成年人养育问题,或者下一代基因缺陷问题,政府要有社会化抚养来收容。让全世界人看一看,中国对自己的未成年公民有什么底线安排。

马:第二件是对受害者,尤其是其中的残疾人有妥善安置。前面说了,把精神病人交给家庭,无论是父母子女,还是兄弟姐妹都不靠谱。如果中国没有决心一次性安置几百万精神病人,就不可能消灭他们的亲属安排的非正式婚姻。

马:第三件事是利用技术手段,预防人口贸易,避免奴隶制劳动,避免家庭暴力,我在180期节目提到过具体方案。那一期我分析了藏族网红拉姆被前夫烧死的问题,当时我说,现代社会有太多的封闭空间和私人领域,在亲属关系不能完全信任的前提下,用技术装备全程监控所有人的生活,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一个未来。只是我们不能允许政府随意使用隐私数据,必须用技术和制度安排,由人大代表或者独立的公民代表来监控数据的使用。

马:这三个变革,无一例外都要花钱,要占用劳动力,还要挑战我们的生活习惯。但天底下没有凭空能做成的好事,如果我们不想看新闻的时候义愤填膺,过几个月淡忘之后再循环一遍,最好认真考虑自己愿意花多少成本保护弱者,也提高自己的安全水平。

马:当然,只谈花钱,不谈赚钱,不是睡前消息的风格。但我们也要看到,如果精神病患者和潜在的被拐卖人口多到影响经济,而且典型家庭生了八个孩子,这说明也有相当数量的未成年人生活有待改善。如果政府不干预,依然是每年发几百块钱就放任成长,这些孩子在未来的社会没有任何经济价值,依然是全社会的负资产。但如果政府通过家庭普查,剥夺所有不称职家长的抚养权,认真花一笔钱给这些孩子正常成长环境,必然可以在人口下降的年代新增一大批称职劳动力。社会主义公民和国家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不需要家庭这个中介的。

马:另外,说一句题外话。丰县这个案例虽然很残酷,但也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学案例,向我们证明,如果不担心阶级下降,不担心生育影响妇女福利,生育率可以被刺激到很高。

马:我们不可能回到阶级固化,歧视妇女的年代,但可以从正向手段接近这两种状态。比如说,高水平社会化抚养可以消灭父母给孩子拼起跑线的压力;取消企业给怀孕妇女发放福利的义务,由国家统一发放生育工资和补贴,可以缓解生育对妇女的影响。2022年中国人口注定要下降,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刺激生育,提高未成年人的成长质量,如果还是坚持以家庭为单位来保障公民福利,恐怕以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去哪找自己的福利。

静:丰县事件曝光后,部分网民开始挖掘当地官员的履历和丰县地方债问题,发现部分官员履历疑似有问题,而丰县也有数倍于财政收入的地方债,未来财政可能会入不敷出。督工,这是你熟悉的主场话题,你怎么看待这些被新发现的问题

马:关心地方债问题的确是睡前消息节目的传统,但我这里并不想做过多分析。因为地方债和公民权利是两个平行话题,我们可以在问题最严重的地方做典型报道,但没必要因为一个负面事件就对特定地区做全面批判。如果大家真的关心地方债,平时就应该关心自己所在县区的财政平衡,关心地方政府怎么借钱,怎么花钱,是否得到了人大代表的同意。临时挖掘的正义感只能把水搅浑,无助于解决问题

静:昨天晚上还有一个突发新闻,普京宣布支持乌克兰东部两个省份独立,质疑整个乌克兰的存在合法性,而且很可能已经公开在克里米亚之外的乌克兰驻军了。督工你怎么评价这个新闻?

马:普京的那些借口和理由我不关心,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全世界都不承认从外部用武力改变边界的行为,中国尤其敏感。这里的原因不是固化的边界有多好,而是因为现代战争的破坏力太强,扩张领土缓解内部压力的诱惑力太大。如果不搞一点僵化的规矩出来,谁都没法过日子。20世纪50年代到现在,人类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和平的几代人时间,经济和科技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进步。

马:21世纪以来,局势开始变化,普京自己至少搞了三次类似的跨境武装扩张,而且还在实际上吞并了领土,这虽然不是世界独一份,但侵略频率的确高到了让人担心的程度。无论普京出手的原因是俄罗斯内部矛盾,还是真心相信俄罗斯需要霸权才能生存,这都不是好消息。在全球经济都缺乏增长点的年份,这个国际新闻让人担心。

马:好,感谢大家收看,397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周五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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