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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内好文】對於舶來的「政治正確」,為什麼那麼多中國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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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派克笔  ·  2021年5月18日 90后,喜欢派克笔

作者:維舟

近些年來,「政治正確」一詞常常見於國內媒體,但從網上言論看,國內民眾普遍不怎麼把它當回事,很多人甚至公開表示對其厭煩和不屑一顧。從這個小小的切片入手,我們或許正可窺見中國社會的某種特殊心態及其轉變。

一個詞語,各自表述

「政治正確」通常意味着不成文的行為規範,它原本是英文political correct的對譯,但即便在英語中,它的出現也很遲。現代意義上,「政治正確」首次出現於托尼·班巴拉(Toni Cade Bambara, 1939-1995)出版於1970年的文集《黑人婦女》,此人是一位美國黑人女作家、紀錄片製片人和社會活動家,其雙重身份(少數族裔、女性)在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本身也相當「政治正確」。

確定無疑的是,「政治正確」的出現和流行並不是孤立的,它與此前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美國的民權運動息息相關——從1955年黑人女性羅莎·帕克斯以拒絕讓座抗議種族隔離,到1963年馬丁·路德·金髮表「我有一個夢想」的著名演講,再到後來的反殖民反越戰、1969年的羅伊訴韋德案墮胎權利之爭。這一系列的事件,一言以蔽之,是原先被美國「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清教徒」(WASP)壓抑的邊緣群體開始發聲,爭取自身權利,進而抗議社會中或隱或顯的歧視。

於是,很多帶有歧視、侮辱和冒犯色彩的稱呼、詞語都逐漸被系統性地清除或改用,如「黑鬼」(negro)必須改用「黑人」(black)或「非裔美國人」(African-American)。在荷里活電影中,黑人等少數族裔的形象也漸漸正面化了——雖然也有像塞繆爾·傑克遜在《王牌特工:特工學院》(2014)里飾演大反派,但那個角色也是個億萬富翁。

最能典型折射出這一變化的,是美國智力障礙專業組織隨着時代變遷,不得不五易其名:1876年成立時它名為「美國弱智與低能兒福利院醫療官員協會」,直言不諱地使用了「弱智與低能兒」(Idiotic and Feebleminded Persons)一語;1906年它更名為「美國低能兒研究協會」;1933年,由於「低能」一詞已隱含侮辱性意味,它再次改名為「美國智力缺陷協會」;久而久之,「智力缺陷」(mental deficiency)也常被用於歧視謾罵,於是到1987年,它第四次更名,改稱「美國智力障礙協會」。「智障」曾是用以描述智力殘疾的詞中最為中性、溫和的說法,但後來也被廣泛用於辱罵,2006年協會只得再更名為「美國智力與發育性殘疾協會」。

當然,「政治正確」並不只是一堆委婉語,也意味着政治實踐中積極推動平權、支持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但正如《美國政治中的道德爭論》一書中所說的,為平權而採取的「扶持措施計劃常常無法滿足任何人。男性白人抱怨是反向歧視,而婦女和少數民族則仍然表示沒有給予他們什麼機會」。

最有爭議的,是以配額的方式推動平權,理由是為了賦予邊緣、弱勢的群體更多機會,應加以特別扶持。近期奧斯卡獎頒佈新規,今後要申請最佳影片必須要符合若干條件,如其中要有三成以上的配角演員是邊緣群體:有色人種、女性、LGBT、聾啞殘疾人(包含這四種中的其中兩種);又或主角就是少數族裔。這難免引發不小的爭議,因為這些要求雖然非常「正確」,卻和影片的藝術性並無直接關係,而且把文藝政治化了。

按中國人的說法,「政治正確」可以說「出發點是好的」,但在實踐中,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不可預料的複雜問題。一如今年美國弗羅伊德事件引爆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 BLM)運動,這無疑是在支持黑人反抗生活中遭受的不公與歧視,但也有一些黑人站出來說,黑人確實也需要直面自身的問題,而不能都歸結為外部因素,不能因為是黑人,就把所有批評都看作是政治不正確的——這些人之所以能這麼說,也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黑人,換言之,在「政治正確」的紅線下,同樣一番話,白人不敢說,黑人卻可以說。

這裏的問題在於,一句話究竟是實事求是的批評,還是隱含着歧視,在不同身份、不同立場的人看來,也許感受和結果迥然不同。更進一步說,那涉及的恐怕也不是話語背後的禁忌乃至「虛偽」,而在於這是否屬於對方應受尊重的權利。由於現實中不同社會在政治構造和文化上的差異,人們所處的位置和切身感受也大異其趣,這就難免造成對「政治正確」迥然不同的各種理解。

透過「政治正確」的稜鏡看中國

像很多理念一樣,「政治正確」的說法一旦進入到中國社會的語境,語義很自然就出現了變化。雖然也有人按「美國式」理念去理解它,但中國社會畢竟沒有經歷過美國那樣廣泛的民權運動,因而很難切身體會其原本的敏感性。

在中國生活多年的美國作家何偉就發現,美國的那種「政治正確」在中國根本行不通。在招聘會上,「沒有禁忌語,沒有間接迂迴,沒有人說『成為團體的一部分』、『成長的機會』、期待每個人『動力十足,極富創造性』之類的話。人們怎麼想,就怎麼說出來。人們進行的評價極盡直白,根據興致或偏見行事,十分隨意」。在中國,雖然任何公司聘用人才時的地域歧視都是違法的,但卻時有發生,連美團都曾公然說過招人時不要黃泛區和東北出身者;而在美國,別說是地域、族裔、性別,就是年齡歧視,也足以被告上法庭——在國內,很多用人單位在公開招聘時說的一句話是,「35歲以上不考慮」。

不難看出,這樣的社會環境包含着兩個相反的面向:它既推崇本真、直抒胸臆,卻又可能缺乏對他人權利的尊重。一些人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言行所可能隱含的歧視意味,甚至意識到了也不當回事,比如有的男性公然談論女性時,即便令後者不快也拒絕道歉,還自認是個性的體現,乃至自我辯解「男人就是這樣」。這從一個側面也能看出來:中國社會當下的委婉語不發達,最流行的反倒是那些重口味的粗鄙詞彙,諸如「屌絲」、「然並卵」,它們的傳播力正來自於這種極具殺傷力的直白表述。

也早有在華外籍人士震驚地發現,中國的網絡上,連一些社會精英在公開場合都會毫無顧忌地用侮辱性的「阿三」來稱呼印度人,而在美國,這不說讓他們聲名掃地,至少也足以讓他們惹上麻煩。

在歐美,「政治正確」更像是「基於相互尊重基礎上的文明人基本修養」,意味着不成文的社會共識,規定哪些是不可接受的,直接關係到利益群體的權利訴求;但在中國,人們所理解的「政治正確」實際上是另一種意思,相當於是某種「正統觀念的外部約束」,因為行為規範是由國家權力決定的,這與其說是對他人權利的尊重,倒不如說是不能觸碰官方的政治紅線。王學泰在《發現另一個中國》中所指的就是這一含義,所以他才強調,在中國以往那種「百分百的政治正確」氛圍下,「人們只能說官話、套話、假話、空話」。

這樣一來,在中國人心目中,捍衛「政治正確」仿佛就成了衛道士,乃至是假道學,這些人以正統的理念自命,對其他不合己意者一概不容。確實,在歐美也有人抱有類似觀點,他們抱怨「政治正確」鼓勵了虛偽,讓人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小心不去踩「政治正確」的紅線,如小說家理查德·杜靈(Richard Dooling)就曾譏諷:「政治正確的中心弔詭在於,它要求所有事物都多元化,但就是不包括思想多元。」

在一個自治能力較弱的社會,如果最終由權力來決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那麼政治禁忌往往就會變成權力博弈的工具。評論家翁貝托·艾柯就指出,在意大利政壇的保守派陣營中,有些人甚至將「政治正確」視為讓持異議者閉嘴的工具,有意敗壞其名聲,幾乎讓「政治正確」變成了罵人話。但在中國,這種反應卻尤為強烈,很多人對「政治正確」抱有雙重的反感:既不喜歡受約束,也不喜歡那些以政治正確自我標榜的人,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偏見,而把別人的規勸或捍衛權利一律看作是道德說教。

當中國傳統的道德秩序逐漸瓦解,人們從禮法中掙脫出來時,他們追求的是一種「無法無天」的自由,此時社會的自我規範尚未建立,如果有人抗議他任意而為,得到的很可能是憤怒的反應:「難道不能說真話了嗎?」——難道我不能表達,我就是討厭女人/黑人/同性戀嗎?在這個意義上,歐美的那種「政治正確」其實是一套具有約束力的社會共識,但中國人卻從來不是公共人,公共、私隱的分界也還沒有充分確立,加之權利意識的淡漠,很多人當然更願意率性而為,「老子想怎樣就怎樣,你別用任何道德上的東西來約束我」。

人們只有在長期的交往互動中,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自由」以他人的權利為邊界,那種反歧視性的「政治正確」才能被更多人所接受。儘管每個社會都難免會面臨自己的問題,但值得注意的是,「政治正確」本身旨在對社會中存在的結構性不公加以「矯正」,因而關鍵之處在於如何找到一種更有效的方式,而不是因為「政治正確」本身引發的問題,就覺得它不必要去做、也不應加以批判地反思。最終,這取決於我們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更好的社會」。

原文網址:http://read01.com/Gmy6M5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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