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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传媒】洪仕翰:無論「川粉」或「川黑」,都不是鐵板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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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1106-taiwan-usa-election-trump-fans-hate/

最近有不少人都在感嘆,感嘆網路上對他人立場非黑即白的過度簡化。誠然,立場先行,古已有之。網路討論出現過度簡化與極化,本身也不是什麼新現象,更不獨見於台灣;然而,台灣的網路與媒體社群卻在最近幾週以來,為了大洋彼岸的美國總統大選而競相表態,甚至吵得不可開交。

於是,你不挺川(即挺特朗普,台灣翻譯為川普),那就是川黑,就是左膠,就是中共同路人,就是如何如何。反過來說,如果你是川粉,那就是保守反動,就是歧視沙豬,諸如此類。這種直線性的思考,與近乎膝反射式的分類,逐漸主導網路上有關美國大選的論述。

拜登或特朗普,這是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何以不只是美國的問題,還成了台灣的問題呢?有些人大感好奇:台灣人在美國大選中又沒有投票權,為何還要為此「起鬨」,甚至將立場相左的支持者視為寇讎?

我認為這與台灣當前的焦慮感有關。無論特朗普本人有何爭議言行,但台美關係在特朗普政府任內出現了許久未見的長足進展,或許也是不爭的事實。在國際上長期備受冷落打壓的台灣,對於台美關係改善,一方面視其為某種「遲來的正義」而雀躍歡喜,更有論者意欲解讀成台、美與盟邦共組抗中陣線的意象;但另一方面,台灣人卻也格外擔心,這樣的關係改善,會不會隨著美國政黨輪替而成過眼雲煙。

支持特朗普的台灣人擔心拜登抗中立場不堅,會重新走回「綏靖」老路;支持拜登的台灣人則憂心特朗普只把台灣當作與中國談判的籌碼。但無論是支持特朗普還是拜登,雙方支持者都擔心對方支持的候選人當選,就會導致美、中、台關係出現變數,甚或進一步侵蝕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影響美國在世界的定位與地位,回過頭影響仰賴美國維護現狀的台灣。

2020年11月4日,台灣有市民在關注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 攝: Ceng Shou Yi/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既然對方支持的「他國」總統候選人有可能反過頭來傷害台灣,那對方顯然就是台灣的敵人。這股焦慮感越深、覺得與自己利害關係更密切,黑白劃分就越直覺。這類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敘事,早在去年底總統大選前,甚或更早,其實就已遍及同溫層內外。這是部落政治,是政治極端化,也是精神武裝。在這種精神狀態下的人,時常處在隨時動員、標誌異己並加以「出征」的肅殺態勢。

一旦處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大抵就不容易去理解他者的多面性。無論是不自覺需要或無暇顧及──畢竟扣對方一頂帽子,總是比較容易,省時,又愉悅。 就以最近頗夯的「保守派」一詞為例。何謂保守派?當我們自稱或說他人是保守派時,我們想到的指標人物又是誰?

學院裡的學者或許會想對此下一些比較嚴格、經久的定義,但在瞬息萬變的網路流行文化中,這個詞彙的意涵卻是不斷改變。我不打算在此爬梳嚴格定義,就先茲舉一例說明:

在台灣這陣子討論美國大選的網路語境中,「保守派」似乎開始變成一個光榮的詞彙。支持特朗普當選的台灣人,不只用這個詞來表達對特朗普的支持,也用來標榜自己不是左膠,或標榜自己「務實理性」。總之,是為了拉開自身與「自由派」立場的距離。後者在此已如左膠一詞般,被賦予各式各樣的負面標籤:偽善、軟弱、親中、天真......等。

但若把時間往前拉回到2018年,就會發現當年的網路風向有點不一樣:「保守派」似乎更常被用來作負面指涉。許多人都會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那些支持韓國瑜、或意欲在同婚公投投下反對票的長輩。在這個脈絡底下,「保守派」一詞似乎就等同於食古不化、陳舊迂腐,以及黨國荼毒。

而那也不過才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此後,台灣社群網路上「保守派」的意涵就出現了頗為驚人的變化。有時候,這些變化還是出現在同一批人身上。

這件事情本身,或許既說明了這種黨派劃分的流動性,也呈現了人的複雜與多面性。就像自由派一樣,保守派顯然並非鐵板一塊。這項大分類底下,很有可能仍存在立場各異的不同人群。

這讓我想到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這位充滿爭議的經濟史學者。此公在《巨人》這本書中公然主張,美國就是個帝國,應有帝國自覺,更該把對外軍事干涉有始有終地執行到底。

若之前讀過這位仁兄的著作,或者對他平常的前述言行稍有概念的讀者,應該十之八九都會把他歸入「保守派」的範疇。

弗格森目前任職於史丹佛大學的「胡佛戰爭、革命與和平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如果去Google一下這個機構,查到的資料十之八九也會告訴你,這是全美國最著名的保守派智庫之一。

所以,弗格森應該就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無誤了。根據網路上常見的鄉民想像,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像一組形容這類保守派人士的標籤。這類人想必支持特朗普、支持共和黨、傾向民族主義、反對同婚、反對中共、支持小政府、支持秩序與律法。

這些標籤與形容,有的準確,有的則完全失準;有的則可能只在他過去的某些時刻才能適用。那麼,弗格森到底有多保守呢?

檢視弗格森這個人的獨特立場,或許有助於我們認識所謂的保守派──或者說,認識特定政治分類標籤底下,那些遭到過度簡化的細微差別。

弗格森早年的確一度像是民族主義者。蘇格蘭出身的他,學生時代曾經心嚮蘇格蘭民族主義,甚至一度支持社會主義──他曾在1970年代熱切支持工黨,最喜歡的歷史學家也是左派外交史家泰勒(A. J. P. Taylor,正是這位史家的作品啟蒙弗格森就讀歷史系)。但是,這兩個「分類」都沒有跟隨他多久。

從1980年代開始,弗格森對經濟史與帝國史的興趣,以及對柴契爾首相財政政策的著迷,使得他開始被視為所謂的「保守右派」──儘管弗格森本人對此並不完全苟同。

事實上,弗格森自認是「自由主義者」。但這句話有個陷阱,那就是弗格森所說的並不是當代意義的自由主義。用弗格森自己的話來說,他其實是「十九世紀、甚至十八世紀的自由主義者,就像亞當.斯密或約翰.彌爾」。

不要忘記,在十八、十九世紀的自由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今天的自由主義可謂大相逕庭。就像當時美國共和黨還是廢奴代言人一樣。

在當年,自由主義、效益主義與帝國主義常常就像「三位一體」(這是我開玩笑說的)。約翰.彌爾就曾認為,帝國是一個民族所能肩負的最高使命,以人類共同福祉為依歸。當年的自由主義者若放到今天,搞不好十之八九也有機率會被認為是保守主義者吧。

2019年5月1日,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米爾肯研究所(Milken Institute)第22屆全球年會會議上發表講話。攝:Mike Blake/Reuters/達志影像

這樣的立場,使弗格森即便被歸類在今天的保守派,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這個狀況在他到美國發展後更為明顯。

弗格森在政黨傾向上被認為較貼近共和黨,但他其實並不支持某些共和黨人喜歡談的「美國例外論」──弗格森認為美國即帝國,且就和歷史上許多帝國相仿。這件事可能讓某些共和黨人不太開心:美國從大英帝國手中贏得獨立,還在二十世紀對抗德意志帝國與蘇維埃帝國,怎麼能說自己是帝國呢?

弗格森也與小布希政府內的「新保守主義」人士保持著一定距離。他在《巨人》這本評論美國人心態與美國在世界地位的著作中,就對好幾位新保守主義者開火,批評他們對佔領與重建伊拉克、阿富汗等國家的想像太過簡單,而且都「不讀歷史」。

此外,成年後的弗格森還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民族主義。他在《文明》一書有句名言:「若宗教真是群眾的鴉片,那麼民族主義就是中產階級的古柯鹼。」

反對美國例外論、反對民族主義,讓弗格森看起來與某些共和黨人大相逕庭。 儘管弗格森曾經一度在2008年出任共和黨總統參選人馬侃的外交政策顧問,但卻在歐巴馬 vs 馬侃的總統大選選戰中逐漸缺席。他在英國《衛報》的訪談中透露,顯然他對馬侃某些為了「獲取保守派選票的立場感到不太自在」。

這種「不自在感」,到了八年後的2016年更是一口氣炸開。即便弗格森不支持歐巴馬、長期抨擊民主黨,但他對特朗普更有意見。弗格森投書抨擊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此後也一直抨擊特朗普至今(至於他是否有投給希拉蕊,或是今年會否投給拜登,則是個更耐人尋味的問題)。

弗格森不只認為特朗普是民粹主義者,還總喜歡揶揄特朗普,這一點常常讓他聽起來更像「自由派」。他在2016年一場公開演講中,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調侃道:

「談特朗普讓我有點難為情,因為他畢竟是一位蘇格蘭之子。而我雖然總喜歡談蘇格蘭獻給世界的偉大發明......例如威士忌、高爾夫球──雖然我自己沒愛,以及經濟自由主義......但還有特朗普。特朗普至少有部分是我們蘇格蘭人帶給世界的錯誤。」

那麼中國呢?在幾年之前,大約是2008-2016年那段時間吧,弗格森這人在中國或華人的親中派裡面相當熱門。中信集團為此出了弗格森的系列書,各家媒體也時常引用弗格森對美國的看法(與批評)。

的確,弗格森提出了所謂的「中美國」(Chimerica)概念,指美國與中國經濟在全球化下已經形成一個利益共同體,中國人儲蓄、外資則拿這些錢去投資美國,美國人則拿錢購買中國製造的商品。

的確,時報出版曾經出過一本書,叫做《中國將稱霸21世紀嗎?》這本書是根據弗格森與美國外交巨擘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辯論對話集結而成。在這場辯論中,弗格森與中國經濟學家李稻葵一起站在「正方」,也就是認為中國將稱霸21世紀。

這些立場都讓弗格森看起來更像是一位「親中派」──這個詞在今天台灣的網路討論脈絡中似乎越來越常與民主黨、自由派相連結。不明究裡的人,或許還會以為弗格森「被統戰」,成了看好中共崛起的「中共同路人」。

這都是不瞭解弗格森個性的誤解。只要看過弗格森的《巨人》,或者《帝國》、《文明》等著作,大概就可以明白此人並不是什麼親中派,骨子裡反倒帶有濃厚的西方中心觀。

弗格森之所以曾經主張「中國可能超越美國」,完全是因為他對所謂西方的「制度本身」(私有財產、科學、自由貿易....等)極有自信,但同時又認為這些制度並不是西方專屬,而就像app應用程式一樣能夠被世界上任何一種文明所採用。用得最好的文明,就有可能反過來超越現在的西方國家。而在當年,中國一度看起來用得還不錯。

弗格森站在辯論「正方」,很大一部分是恨鐵不成鋼。他想藉此刺激美國受眾,希望美國人盡快振作起來,否則就要被中國給超越。

而對於中國與美國形成經濟共同體一事,弗格森早在2003年寫《巨人》一書時就預示了這一經濟體的不穩固性。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並不認為美國仰賴中國資本這件事本身,是一件多麼光彩或正面的事情。

換言之,他雖然發明「中美國」這樣的詞,也在當年預測雙方會變成某種經貿共同體,但他本人對此並不喜聞樂見,更早早在《巨人》中提出自己的隱憂。 事後來看,弗格森在對待中國的議題上的確比較像保守派一些。但如果當年台灣的社群網站生態與今天一樣,我想弗格森大概也會被說成是「擁抱熊貓派」的「左膠學者」。

弗格森的爭議還有很多,但我們應該已能從前述脈絡看出這人的複雜性。如果我們只單純因他被稱為「保守派」而自動套入前述既定印象,那就不大容易看見這樣的複雜性。

我並非主張停止使用「保守派」、「自由派」,或是「川粉」、「川黑」這樣的詞彙。人類的認知系統或出於效率,或出於社會性的因素,似乎無可救藥地需要將資訊與他者分門別類。問題常常不是出在分類本身,而是我們不能只停留在粗淺的分類,並拒絕看到分類底下的多樣與歧異。

如今,有些人可能會用「保守建制派」來形容弗格森,或是保守派內的「孤狼」,總是遊走在黨派邊緣。而他喜歡四處挑戰人、開闢辯論戰場的作風,更是讓他的立場看起來不大好捉摸。直白點講,正因為他戰人不分保守派或自由派,吃瓜群眾便常有霧裡看花之感。這點同樣體現在他《巨人》這本書裡。

2020年1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從白宮離開。攝:Alex Wong/Getty Images

他在這本書中挑戰自由派,抨擊自由派不承認美國帝國有其利大於弊的一面(有時候抨擊者甚至還是既得利益者),同時也不願為了維繫帝國事業付出;但他也一併抨擊保守派,抨擊他們總把稱霸想得太簡單,輕忽了美國作為一個國家或帝國的侷限。

「大家似乎順理成章地認為,」弗格森在書中寫道,每個人誕生在世界上時,「若不是個小自由派,就是個小保守派」,彷彿自由派與保守派截然二分,非黑即白。但弗格森卻說:

「我這本書,既非自由派,也不是保守派。」

有些事情比派別更重要。美國如何崛起,未來會不會衰落,就是其中之一。 我私心猜想,弗格森之所以時不時能夠跳脫美國既有的共和黨 vs 民主黨,或是自由派 vs 保守派的既定窠臼,很大一部分就在於他是個「外人」。

他是蘇格蘭民族主義出身的大英帝國擁護者,只是最終情定美利堅。即便擁有美國國籍,他仍舊時不時像是位熟悉的陌生人。畢竟,他骨子裡仍是位十八、十九世紀的自由主義者。而今天早已是二十一世紀。

或許,只是或許,弗格森這麼喜歡跟各方人馬筆戰、辯論,很大一部分也是在透過這種方式來界定自己(當然也可能就是單純好辯而已)。然而,弗格森並不是只有嘴砲與筆戰。並不是只有戰,還有對話。弗格森一個不簡單的地方是,他透過這些辯論,與不少和自己立場相異的人保持著一定的往來。

他與季辛吉辯論,卻能受到季辛吉信任而成為季辛吉的傳家作家。他在《巨人》中抨擊大前輩保羅.甘迺迪(Paul Kennedy)的理論,但保羅.甘迺迪仍願意替這本書寫下正面書評。他還在書中批判了哈佛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的觀點,但同時也在書中不只一處表達對艾利森的感謝之情。但或許最具有啟發意義的,還是他對史家前輩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關係與推崇。

眾所皆知,弗格森的政治立場與霍布斯邦南轅北轍。兩人多次辯論歷史、辯論外交政策。霍布斯邦儘管以左派立場批評弗格森「對帝國的眷戀」,但仍稱讚弗格森是優秀的史家。而弗格森自己則曾經這麼說過:

「霍布斯邦與我同樣相信,是經濟變革塑造了現代社會。即使他站在工人與農民那邊,而我站在布爾喬亞資產階級這邊,也並不妨礙我們兩人的友誼。」

弗格森讚賞霍布斯邦,讚賞他雖然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卻從來不教條。他推崇霍布斯邦的年代四部曲,認為迄今仍是英語圈內最好的當代史入門作。而我想引用弗格森在2012年悼念霍布斯邦過世時寫的一段話,來作為此文結尾:

「在意識形態的微小分歧都能引起謾罵與人身攻擊的今天,霍布斯邦示範了文明人如何可能既在重大議題上意見相左,又在其他地方達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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