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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itium Media / July 20, 2020 / Inside Premium Subscriptions
55 天里,普通青年陈玫和蔡伟变成了「罪犯」。
2020 年 4 月 19 日,90 后公益志愿者陈玫、蔡伟和蔡伟的女友小唐被警方带走,当日陈玫和蔡伟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6 月 12 日,陈玫和蔡伟被正式逮捕,罪名是涉嫌「寻衅滋事」。
因期待一个可以自由讨论的网络空间,陈玫和蔡伟在 Github 上搭建了「端点星」网页,用去中心化的方式备份微信、微博等中国大陆平台上被删除的文章,对抗信息审查和数字集权。从 2018 年 4 月开始,端点星收录了佳士工人维权运动、中国 #MeToo 运动、2019 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等引起公众关注和热议后被迅速审查、删除的文章。
「陈玫和蔡伟都不是高调的异议者,也不是张扬的行动者,更不是义无反顾的斗士。他代表了大多数低调的、隐形的行动者,默默无闻地坚持着个人化的反抗。」多年的志愿者伙伴们为两人抱不平:「什么时候,保存被审查删除的文章,都成为一种罪了?」
「我要他多读多想,了解真实的中国和社会」
1992 年出生的陈玫成长于陕西某县城的一个普通家庭,父母原本都是老师,后双双辞职经商。家族际遇颇为有趣,父亲一族都经商,母亲一族则出了教育局长和纪委书记,算县城高官。深受官本位思想影响的父母,一度对陈玫两兄弟寄予期待,「考个好大学,做个公务员,回家当个官。」
机缘巧合,两兄弟却都走上公益之路,并都遭受牢狱之灾。如果说哥哥陈堃对体制权威的反抗源于幼时曾看着「摆地摊的父母被穿着制服的人驱赶」,那弟弟陈玫可能是受哥哥和《南方周末》的影响。
从高一开始,陈玫就订阅《南方周末》,定期与哥哥打电话交流所看的书、所读的文章以及所思所想。「我要他多读多想,了解真实的中国和社会,中国的教育体系是有问题的,学不到真实的东西。」陈堃说。在哥哥的影响下,陈玫也开始上推特,接收不同渠道的读物。
比陈玫小一岁的蔡伟,启蒙则来自立人大学、立人乡村图书馆的创办者李英强。蔡伟的家乡在湖北黄冈蕲春县,那是第一座立人乡村图书馆所在地。父母在深圳打工,作为留守儿童,蔡伟从小就爱好看书。他可以每餐花 5 毛钱买白饭就着老干妈吃,省下 15 块在书摊上买一本厚厚的盗版《韩寒文集》。与大多的乡村孩子一样,从前他只能在乡镇教辅书店买书,初中时赶上立人图书馆设在他的学校,如入宝库。
图书馆还来了大学生义工,为农村孩子开设阅读、诗歌、话剧课。「这些从不同大学来的义工老师们,其实也在寻找人生意义和人生可能性。他们对公共议题的关注和讨论启蒙了蔡伟。」蔡伟的儿时好友凯鹏说。
蔡伟和身边的同学开始不一样。他会偶尔就公共问题发表观点,甚至批评政府。返乡的父母听到,觉得恐慌,但他们无法阻止孩子的成长。
阅读让蔡伟有了更多批判性思考,他因为夜里在宿舍读课外书,被班主任认为影响学习,威胁要把他赶回家。蔡伟据理力争,认为在学校接受教育是自己的权利,但后来还是拗不过「为他好」的班主任,把课外书搬回了家。
高考时,蔡伟填报了中央财经大学,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未选择更有可能获得高薪的金融专业,执意选了社会学专业。在外打工的父母知道后极其失望,打电话来将其斥责一番。他们认定罪魁祸首是李英强,「把孩子带偏了。」
2011 年,高考后的陈玫在陈堃的推荐下去了他认为「突破传统教育模式,更注重人,有理想主义情怀」的立人大学举办的夏令营,整理和校对了《大学在人间》一书,还遇到了蔡伟,两人成为朋友。2013 年,陈玫去立人做义工,也是辅助整理资料、记录的工作。当时,蔡伟也在北京做立人义工。与同时期的行动者对比,两人看上去普通、低调,甚至是隐形的。
「我们还是相信互联网赋权可以推动中国民主」
若不是陈玫被抓,陈堃都不知道弟弟参与了 2019 冠状病毒疫情、 #MeToo、北京切除等志愿工作。当然,他完全可以理解,陈玫参与社会的方式是整理资料、搭建备份平台,「陈玫是相信互联网赋权,相信开放数据、开放社会的人。」
陈堃 2007 年开始用推特,是中国最早一批推特用户。那时候,中国舆论兴起「围观改变中国」的思潮。陈堃通过推特围观、推动了一些重大维权行动。「我那时就鼓励陈玫使用推特,我们对互联网技术很有兴趣,经常讨论,可以说,直到今天,我们还是相信互联网赋权可以推动中国民主的。」从大学开始,陈堃就是高调的行动者和活动人士,他曾是立人大学最后一届的负责人,2014 年曾因支持香港占中被秘密关押 81 天。
「我当时肯定是张扬的活动家,参与很多维权和民主活动,陈玫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和我不同,他很内敛。这么多年来,他只是一个喜欢技术的志愿者,做的都是辅助性的工作,从来不是主导者角色。」2014 秋天陈堃因传知行事件被抓后,读大三的陈玫在北京奔波,协助声援和安抚父母。陈堃没想过,兄弟俩的角色有调换的一天。
陈玫被抓后,陈堃仔细浏览端点星的文章,「文章都是在中国公开发表过的,哪里能泄露国家机密,他怎么危害国家安全?他做的事情都是基于基本的良知和对技术的喜爱。」陈堃说。
陈玫关注互联网赋能,也爱折腾各种电脑软件应用。2015 年大学期间,他就整理过一份《Windows 使用基本技能》分享给朋友们。
他与朋友共享的邮件里也谈过自己对抵抗互联网信息审查的思考,「信息审查阻碍了公共讨论,应该把公共议题归还给大众,通过公共讨论,民众从无意识到有意识,逐渐产生反抗资本、权力、利益集团的声音和力量。」
蔡伟的想法和陈玫的应该是一拍即合。蔡伟也喜欢研究互联网技术,他曾一边在金融公司实习一边自学 R 语言和 SQL。他也讨厌审查机制,时常在微博和豆瓣上批判帖子被删除。朋友说他是「想通过掌握互联网技术来谋求经济不窘迫的生活,并利用技能做些事情,捍卫自己的价值观。」
2017 年,立人的朋友曾找到陈玫和蔡伟,提议做一个在线的立人图书馆,把讲座课程等资料做电子化呈现。陈玫和蔡伟合力完成了这件事,也开始思考利用他们的技术,营造一个没有审查可以自由讨论的空间。
2018 年 1 月,陈玫和蔡伟开始在 Github 开放平台上搭建「端点星」,用去中心化的方式备份微信、微博等中国平台上被删除的文章。
端点星的命名,来自以撒-艾西莫夫基地系列小说中一个虚构的「离银河最远的行星」。为了给端点星的关注者、关心公共事务的青年人建立自由讨论而不被审查删帖的平台,陈玫和蔡伟又搭建了 2049BBS,同样属于端点星计划的一部分。
2049BBS,蔡伟的投入更多一些。他经常逛品葱和类似论坛,希望打造一个「自由人的精神角落,一个无需手机号和邮箱即可发言的论坛」。即便如此,BBS 上最高峰时不过两千人同时在线,过于小众,多少让人有些沮丧。
这个论坛上,人们讨论着各种不允许在中国大陆社交平台上出现的话题,例如新疆再教育营、香港抗争、八九运动、西藏问题,最近被讨论较多的话题是「香港国安法通过」和「端点星事件」以及 「中共谈种族歧视黑人平权」。
「公众参与抵抗 404,需要开辟新的方法,重新捡起超链接、网站,再加上开源开放的协作平台。」在端点星置顶的文章里,陈玫和蔡伟坦言了他们发起端点星计划的原因与目的,并详细分享了参与端点星计划的技能和步骤。
从 2018 年 4 月到陈玫、蔡伟被抓,端点星备份了 600 多篇文章,其中 100 多篇与 2019 冠状病毒疫情相关,其他内容涵盖了中国 #MeToo 运动、香港抗争运动、毒疫苗、华为 251、孟晚舟事件、吹哨子的人等引起公众关注和热议后被迅速审查的文章。
「什么时候,保存被审查删除的文章,都成为一种罪了?」陈玫和蔡伟在 55 天内被逮捕,速度之快,让经历过不少风雨的陈堃也深感不解和愤怒。
「不求回报做志愿者那么多年,也算他普通中的不凡之处」
陈玫的朋友们普遍感到惊慌和担忧,他们互相交换信息,想知道是不是彼此对陈玫的了解不够全面,信息拼凑起来,还原的陈玫还是那个普通的中国青年。
远在海外读研的小旻直言她的惊慌:「不需要引人注目的行动和出格的言论,普通人做普通的事也被罗列编织罪名。」
小旻与陈玫 2014 年相识于「叁楼」,那是由广州高校教师、大学生和社会热心人士共同发起的青年空间,秉持培育公民理念、为青年提供自由讨论的空间。
她记得,一场性别相关纪录片放映后,同学们讨论起「为何男性可以留腋毛,而女性不可以」,争先恐后发言。作为发起人的陈玫一晚上都安静坐着听着,憨厚地笑着。
大学朋友小筑也记得,陈玫大二、大三时还在「叁楼」组织了「有人读书会」,他虽然是发起人,「但时常是那个一边听一边做速记然后分享出来的人。」
同样在「叁楼」,陈玫看到了一个字,「槑」,当年的网络流行语,形容人很傻、天真。陈玫对这个字「一见如故」,和自己的名字同音,也很符合自我认知,于是陈玫给自己取了昵称「呆呆」,朋友们也开始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陈玫是喜欢信息收集与梳理的,他多次与朋友聊天分析自我,定位为「辅助型角色」。
2017 年北京以一场大火为由掀起拆违整治运动,一夜之间遣散数十万外来务工者,清退「低端人口」,无数人发出求助信息。
小旻看到求助信息,也看到不少人愿意提供住宿、实物等援助,她喊上陈玫,开始用石墨文档来收集、整理、分享、对接信息,「陈玫很热心,二话不说,没日没夜地做。」
「坦白说,志愿者嘛,来来去去,很不稳定的。从北京清退,到 #MeToo 运动,再到佳士维权事件和现在的疫情,像他这样不求回报坚持做志愿者那么多年,也算是他普通人生中的不凡之处。」小旻很佩服他对志愿工作的坚持和付出。
小旻考雅思时,经常去陈玫家复习,陈玫总是让出卧室给她,自己住在大厅,「他是我见过最良善的人,总是以最大的耐心和善意对别人。」
小筑为陈玫的一味付出不平,「他有求必应,很多人都把他当成工具人来用。」
「工具人」陈玫也有自己的原则,他抱怨过「伸手党」,但与其说抱怨,不如说是「哀其不争」,他希望人们都有「科学上网」(即翻墙) 的素养,可以实现互联网赋权,他曾不耐其烦花大半个小时视频教会小旻搭建 VPN。
舍友养了猫,但照顾任务都落在陈玫身上,他写了篇文章谈「养猫的素养,该注意的事项,主人该负起的责任。」
他大部分时候又是谨小慎微的,有朋友大大咧咧地在微信里问他要 VPN 或者聊一些敏感的话题,他都会回答「不知道啊」,然后以安全软件回复。
不过,被抓前,他或许和朋友们还是忽略了一些迹象。三月份陈玫发过推特,派出所曾经打电话来确认 IP 地址。朋友有些担心,追问了几次,没有后续,不了了之。事后朋友想起来,如果那时候更谨慎一些,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蔡伟也一样,没有对种种迹象产生怀疑。4 月份其实有怪事发生,某天突然有一大批新注册的账号,满论坛发黄色信息。18 号,立大文集莫名不见了,连接出现状况。他们都没有敏感觉察到危险已在不远处等候。
这源于他们对自己的定义,是公共事件中的辅助者角色,并非行动者。陈玫思想并不激进,他看到 #MeToo 运动的力量,也反思其舆论审判的意义与局限。他与朋友讨论社会事件,「都是一种局外人,不是行动者的口吻来谈的,他完全不会是搞事情的人」。
程序员气质浓厚的蔡伟也同样低调,温和,他先后在金融公司、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师和策略分析师。与财大同学相比,收入并不算高。对 GitHub 项目的投入,全来自压榨自己的业余时间。
「他没有参与太多社会运动,也没有继续读博士,他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学术研究。」两人共同的朋友戏称,广州盛产行动青年,北京则多沙龙青年,而他们都不属于其中。朋友眼中,陈玫是「备份青年」,蔡伟更像「图书馆青年」。
立大同期学生里,不少人做了记者,或进入公益圈成为行动者。他们两个,和大多数的普通青年一样,选择进入主流公司工作,关注五斗米,期待升职加薪。与此同时,在工作之余,默默运行着端点星项目。
没有人预料到,低调、善良、默默关心公共事务,并且没有什么社会名气的他们会和「寻衅滋事」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