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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传媒】我们为什么阅读(1):如果这代人是自我的,那自我之上,还有什么价值?

libgen 图书馆革命
libgen  ·  2022年4月17日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0416-mainland-readers-1/


「大学能不能回归自身的角色,让年轻人带着“理想主义”的态度,阅读人类文明史上一些最重要的著作?」

特约撰稿人 王摇 发自上海

意大利艺术家 Giuseppe Arcimboldo 1566年作品 The Librarian


疫情带来的失序仍在剧烈且深远地影响我们的生活。封闭成为常态,权力的边界愈加模糊。以防疫为名、以爱国为名,反思、质疑甚至讨论的空间被进一步摧毁。我们又该如何守护自我的主体性、守护思考的自由?

阅读,修筑了最后一道闸门。端传媒和六名来自中国大陆的阅读者聊了聊阅读这件事。他们是翻译者、检修工人、大学教授、诗人、童书编辑和独立书店的店长。通过阅读,他们感受真实、认识社会、寻找自我,抵达一个远比脚下丰富、开放和广阔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阅读就是生活本身。它关乎人如何在不确定性中安顿自身,关乎个体在潮流面前的自醒和坚守,关乎自由的思想如何作为一种应对时代的方式,赋予他们超越现实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每个周六,我们将与你分享一个阅读者的故事。今天是第一篇,一个社会学教授讲述了他淘书的经历,以及大学在形塑一个时代的思想氛围上所承担的角色。下周六的第二篇故事,讲述一个检修工人透过阅读不断更新对自我的理解。

茫茫书海中,身体或被困居一隅,精神的远足却可翻山越海。愿他们的故事,也带给你力量。


李钧鹏,现任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43岁),以下是他的口述:

去年二月,我读了一本生动的哲学书,叫《在心灵最深处遇见哲学》。

作者斯科特·塞缪尔森(Scott Samuelson)任教于美国一家社区学院,做哲学普及。在他看来,哲学是任何人都可以过的一种生活方式。他将哲学从高等学府的象牙塔中拿出来,摆在了人性中心的位置。我花了几个通宵读完了这本书,中间实打实哭了两次,也有几次笑得打滚。

晚上坐在床上看书的时光,是我感到最舒服的时候。

我的床头一般堆着十几本书,有文学,也有历史、政治、哲学。白天,因为备课和科研,需要专注读专业领域的书籍。夜晚的阅读,对我来说算反而是一种放松。你知道你就是一个业余读者,是纯粹带着兴趣在阅读,不会过于纠结于字句,也会更享受。

来华中师范大学任教前,我在美国呆了整整十六年。相对广阔的阅读视域,很大部分源于那时的求学生活。

2003年,我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了三年博士,后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完成了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又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做了两年博士后研究员。但大学四年博雅教育提供的基础,于我始终是欠缺的。现在的阅读,算是一种补课。

前段时间,我又拿起了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与时间》。这不是我第一次读它,但和很多人一样,第一次没有挑战成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我所说的“挑战成功”,不是追求将它从头到尾读完,而是你内心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理解它。

读这些经典时,我还有一个特殊的喜好。如果一本书有多个译本,只要是觉得比较靠谱的,我都会收集起来,和原文一块比对着读。

去年年底,我第一时间购入了理想国新出的一套《神曲》。这是香港翻译名家黄国彬的译本,十来年前,大陆曾经引进过一次,但后来绝版了,之前听说要出新版,我就很激动。结果真没有让我失望。一天凌晨四点,改完与学生合写的论文,我兴奋地读了两个小时。虽然读的是《地狱篇》,但诗体版本长在形神兼备,严谨的译文读来“芳香扑鼻”。

如果要说过去一年,我在阅读上发生的最大变化,应该是愈发对微观社会学感兴趣了。

这算是一个个人经历与学术兴趣交织的转变。

我始终觉得,宏观与微观的区分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无论是跟着我的第一任导师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研究的抗争政治和历史社会学,还是后来所做的知识社会学,再到关注爱情、友谊,以及日常生活中其他互动形式,都源于我对符号互动论和现象学社会学的浓厚兴趣。好的社会学家应该对身边的一切事物保持敏感,且能在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现象中,找出共通的形态。

我也确实对做“有血有肉”的、触及人的心灵的研究有越来越强烈的愿望。这几年来,我本人、家庭还是朋友的生活,都发生了不少变故,其中就包括感情上的变故。我希望能通过微观社会学,弄清楚在自己和身边的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兴趣驱使下,我又重读了一遍以色列文学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的《爱,为什么痛?》。如今你到书店买关于爱情的书,能看到的写作者,基本都是心理咨询或婚姻婚恋专家。但这本书尤其特别,易洛思从社会根源的角度,探讨了人为什么会在现代爱情中互相伤害,是非常具有社会学想像力的一本书。

学科边界只是一个纯粹人为的东西,千万不能被它所限制住。

我对阅读的热爱其实始于文学。

家里最早的房子有两个小单人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茶几后面就是一个嵌入式的小书柜。很小的时候,我会经常踩着沙发,再走到茶几上去找书看。直到高中,我的梦想还是当一位文学评论家。

进入大学后,更多时间花在了专业书上,我就把自己对文学的爱好暂时“抑制”住了。在美国生活的最后几年,才将它重新拾起来。

我记得一位很有名的美国社会学家,霍华德·S.贝克尔(Howard S. Becker)在一本书的序言里写过,他从文学中得到的社会学知识,比社会学著作中还要多很多。我现在还挺同意这一点的,因为好的文学,必然需要作者对他所处的大的社会环境、微观的人际互动都有非常细微的体察。

于是,我的客厅又重新被文学书给占满了。每天看到哪本,就会拿起来读读。比如最近,我就在重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在阅读上,我的包容性其实挺大的。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80-9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左右之争”。虽然沿着知识社会学的路径,但也需要做大量政治、思想史的背景阅读。可以说,我的阅读兴趣很大程度就在那时被打开了,且一直影响我至今。这也让我意识到,很多时候,我们的学科边界,包括研究领域的划分,只是一个纯粹人为的东西,千万不能被它所限制住。

为了更好地完成毕业论文,我还将中国最活跃的知识分子从80年代迄今的所有公共写作全部拿出来读了一遍。这些人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有的是左翼,有的偏右,我当然也有我自己的立场。但为了研究,我必须深入阅读他们所有人的东西。这一过程让我更为深切地感受到,读书应该是一个取长补短的过程,尽管作者本身的立场我并不赞同,也能从中发现很多优点。

这一代人缺乏心灵的归属感,缺乏对于崇高的追求。如果他们是自我的一代,那么自我之上,还有什么价值呢?

在美国的十六年,逛书店曾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

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是当地社区一家很有名的学术书店——BookCulture的常客。书店有两层,一楼一进去,就能看到一整排关于政治哲学、马克思主义的书架,上头放的都是最新出版的学术书籍。有时候,我也很好奇,这些“阳春白雪”的书怎么能够卖得掉,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了很多年。

到了哈佛大学,能逛的书店就更多了。我最常去的,是位于唐人街旁的一家二手书店。那时,我一般一周外出买一次菜,买菜之前,会习惯性地先去书店逛几个小时。每次踏入那个天地,一眼望去一整排一整排的书,真的会让人产生一种在人类知识宝库里流连忘返的感觉。无数次,我不知不觉淘了一书包,外加两个塑料袋的书,只能直接打个车回家了。

回国后,这条路就基本断了。刚回武汉生活时,我去了几家别人推荐的书店,结果都挺失望的;还一度抱着怀旧的心情,去了20年前在武汉读书时经常买书的书店,发现也今非昔比了。

实体书店逛得少了,获得阅读信息的主要渠道变成了豆瓣。每天通过广播,看到友邻点了什么“想读”,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书,就放到购书单里。

看起来,当下的社会变得更多元化了。在利益和偏好上,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异质性越来越强、个人意识越来越强的社会。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确实损失了很多。这一代人缺乏心灵的归属感,缺乏对于崇高的追求。如果他们是自我的一代,那么自我之上,还有什么价值呢?可能多数人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评阅一些研究生和本科生的论文时,很多人的中文表达都让我感到非常担忧,更不用说具体内容本身了。我觉得,这与我们传统阅读的减少不无关系。

80年代初,我去表姐家玩,看到她写了厚厚一笔记本的诗集。那个时候,10来岁的少年喜欢写诗,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也是在那个时候,萨特或海德格尔的一本书动辄可以卖出上百万册,甚至在图书出版前一天,就有读者会到书店来排队抢购。

2010年前后,我回到北京,在中关村租了一间单间,为毕业论文做了一年的田野调查。除访谈外,也参加了许多书店的讲座和读书沙龙。当时,我在单向街书店的蓝色港湾店听了一场杨奎松教授主持的沙龙。现场的状况非常震撼,里里外外全是人,提前半小时到,就已经没地方坐了。

我还去北京西单对面的三味书屋书店听过几次讲座。有一次,人民日报社已经退休的一位评论员来到现场,分享了“中国思想界的几种潮流”。与单向街书店不同,三味书屋的听众,大多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把毕业论文的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富有活力的中国知识界”。

放到现在,这些都是很难想像的事情。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思想氛围,离不开大学承担的角色。

大学作为所谓的“象牙塔”,也在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干扰。它还能不能回归它自身的角色,让年轻人能够抛开一切功利的想法,带着一个“理想主义”的态度,来阅读人类文明史上一些最重要的著作?我想要做的,就是重建这样一个还有可能的阅读空间。

现在,我在学校开了三门课。其中,知识社会学是为硕士和博士所开的,社会学原著选读、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两本课则面向本科生。我的课上都尽量不用教科书,就是让学生读原著。因为这样,它们成为了院里阅读量最大的课。一门课下来,学生至少需要读十几、二十本书。

课程之外,我还在院内组织了一个读书会,二十来人的规模,每两个礼拜读一本书。所有的研一学生都必须参加,至于到了研三的学生,我也理解他们要忙毕业论文、忙找工作,就不做强求。读书会的形式有意避免了一个个上台做报告的刻板流程,就是让大家一块坐下来,自由地交流关于书的各种想法。

我们尽量做到一个学期有一个主题。比如上学期,我们围绕的是历史社会学的主题。主题的设定跟课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尊重学生自己的兴趣,一同讨论出来的。读书会也对外开放,经常会有些其他专业,包括校外的学生前来参加。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思想氛围,离不开大学承担的角色。在高校培养阅读的氛围外,我也很希望在它与更大的社区间,形成一种良性的互动。

哈佛大学的那两年,我去费正清研究中心听由傅高义教授主持的讲座,经常会看到不少中老年人的面孔,他们都是附近的居民,看到讲座信息,有感兴趣的,就来了。在北卡罗来那和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发现,图书馆的书也都是对周围居民免费开放的。然而很遗憾,我们的大学和周围社区之间,普遍都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

值得欣慰的是,我所做的努力已经影响了不少学生。在我的鼓励下,一些学生还自发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已经坚持了一年多。我没有实际参与在内,但关于读什么,他们有时也会向我征询意见。

每个学者都有他们自己的追求,各种形式其实都无可厚非。但对我自己来说,让我的青春在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身上得到延续,这才是最令我享受,也最让我感到价值的工作。

你从阅读里获得了哪些力量?欢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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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libgen 图书馆革命
    libgen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

    想分享一下最近读到的布罗茨基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稿的部分:

    布罗茨基说:“**我并不号召用图书馆去取代国家,虽然我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想法,但我仍不怀疑,如果我们依据统治者的阅读经验去选举我们的统治者,而不是依据他们的政治纲领去选举他们,这大地上也许会少一些痛苦。**我觉得,对我们命运的那些潜在的统治者,应该先不去问他的外交政策方针是什么,而去问他对司汤达、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持什么态度。”

    美学的选择总是高度个性化的,美学的感受也总是独特的感受。每一个新的美学现实都会使作为其感受者的那个人的面容越发地独特,这一独特性有时能定型为文学(或其他类型的)趣味,这时它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抵抗奴役的一种防护手段,即便不能成为一种保障。因为一个带有趣味,其中包括文学趣味的人,会较少受到各种政治煽动形式所固有的陈词滥调和押韵咒语的感染。**问题不仅在于美德并不是能创作出杰作的一种保证,更在于恶,尤其是政治之恶,永远是一个坏的修辞家。**一个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

    我们正应当在这一更为实用而较少玄虚的意义上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拯救世界”的看法,或是马修·阿诺德的“诗歌拯救我们”的观点。**世界大约是不堪拯救了,但单个的人总是能被拯救的。**美学鉴赏力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发展得相当迅速,这是因为:一个人,即便他不能完全弄清他是什么以及他究竟该做什么,他也能下意识地知道他不喜欢什么以及什么东西不合他的意。就人类学的意义而言,我再重复一遍,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因此,艺术,其中包括文学,并非人类发展的副产品,而恰恰相反,人类才是艺术的副产品。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使我们有别于动物王国的其他代表,那便是语言,也就是文学,其中包括诗歌,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说句唐突一点的话,它就是我们整个物种的目标。

    “如果艺术能教给一个人什么东西(首先是教给一位艺术家),那便是人之存在的孤独性。作为一种最古老,也最简单的个人投机方式,艺术会自主或不自主地在人身上激起他们的独特性、个性、独处性等感觉,使他由一个社会动物变为一个个体。……但是一首诗,比方说勒内·马里亚·里尔克的一首诗,却不能被分享。艺术作品,其中也包括文学作品,尤其是一首诗,是单独地面向一个人的,与他发生直接的、没有中间人的联系。正由于这一点,那些公共利益的捍卫者、民众的统治者和历史必然性的代言人们大都不太喜欢一般的艺术,其中也包括文学,尤其是诗歌。因为,在艺术走过的地方,在诗被阅读的地方,他们便会发现冷漠和异议取代了期待中的赞同与众口一词,发现怠慢和厌恶取代了果敢行动。

    “**语言,我想还有文学,较之于任何一种社会组织形式都是一种更古老、更必要、更恒久的东西。**文学对国家时常表现出的愤怒、嘲讽或冷漠实质上是永恒——更确切地说是无限——对暂时、对有限的反动。**至少,文学有权干涉国家事务,直到国家停止干涉文学事业。**政治体系、社会构造形式和任何一种体系一样,确切地说都是逝去时代的形式,逝去的时代总是企图把自己与当代(时常也与未来)硬捆在一起,而以语言为职业的人是最最无法忘记这一点。对于一位作家来说,真正的危险与其说是来自国家方面的可能的(时常是实在的)迫害,不如说是他有可能被国家的面容所催眠——不论是丑陋畸形的还是渐趋好转的,这样的面容却终究都是短暂的。”

  2. 邹韬奋 外逃贪官CA
    邹韬奋   虽然韬光养晦,亦当奋起而争(拜登永不为奴:h.2047.one)

    我把标题看成“自找的”

  3. 卷毛  

    对不读书人倡导读书

    对读书人倡导自己写本书

  4. libgen 图书馆革命
    libgen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
  5. 卷毛  

    @libgen #184536 写一本书看似很难,实则不难。谁能把事情说清 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因为某种原因的存在,你想看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只能自己写,而这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就像在我刚才的叙述里,偷偷把“难度”换成了“有动力程度”,把“写书 vs 读书”里的写书 从“如何做到广博?多阅读”换成了“如何理清思路?必然要动笔写。而这已经是另外一个事情的解决方案 它假设思路是需要自己理清的”。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