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前在朋友圈看见初中时期的同学发的一条动态,她说妹妹不打算高考了,打算跟她回厂子打打零工。
这条朋友圈让我想起来我之前一直就想做的一个选题——那些没有上大学的孩子都到了哪里去?
我们国家每年大概有一千万高考生,其中能上一本的不到6%,而这6%,却几乎占据了互联网主流视野里的全部。我们似乎一直很少关注那些从初中、高中就被分流,去了职高、卫校,又或是直接辍学的孩子到底去了哪儿。
他们从未消失过,但却一直不在公众视野里活跃。互联网让一部分平凡的普通人进入了我们偶尔的视野里,所以我们能看到短视频的vlog里有搬砖的农民工、和去工地上卖饭盒的农村女孩儿出现,但这些人同样只是沉默的大多数里最微小的一份子,那些被分流了的大多数,早在无数个不被选择的选择里,消失在了主流视野里。
而这其中,就包括我今晚在朋友圈看到的那个女孩儿的妹妹,以及她自己。
其实我朋友的家庭条件并不能算很差,她们家是开茶叶小作坊的,以前初中时期,需要摘茶和炒茶的那一周,她都会请假回家。我曾经也很不理解,我们初中的学费并不便宜,每一年的学费支出对她的父母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以为这至少代表她的父母愿意为孩子在教育上花钱,可他们却还是会在即将中考的时候把她叫回家炒茶。而且,她并不是个例。
像她们这种生长在山里的女孩儿,如果不送出来读书,是绝对不可能考上高中的。我曾经去过他们村子,一个很小的初中,那个村子并不算穷,但还是很少有老师愿意来山里上课,所以全校共用一两个英语老师。
有点钱的茶农会希望自己的小孩儿走出大山,所以愿意斥巨资把孩子送出来,但是一方面,如果孩子不回来帮忙,炒茶的任务又会很艰巨。我问过她们,那你们小的时候,茶叶是怎么炒的?她们说印象里从很小就开始帮忙,偶尔会找帮工,但炒茶很累,且需要通宵作业,愿意吃这个苦的帮工很贵,还不如自家人用着爽快。
后来中考的时候,那几个需要回家炒茶的女孩儿,无一例外的没有考上市区里的好高中,都回了山里。这些年,我和她们也很少联系,只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但看朋友圈,知道她们都没有读高中,有的读了卫校,现在回山里的卫生院做了护士,有的进了厂做包装女工,还有的仍然在帮家里炒茶。
写这篇推送以前,我去问了其中一个女孩儿,我说当年没上高中,后悔吗?
她说后悔过,但也已经不后悔了。
我的印象里,她的成绩其实并不差,但是临近中考那段时间,有一次她回家炒完茶叶回来,因为太累了,整一天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放学后我听见她们班班主任叫她出去,问她打算报哪个高中,她说她父母觉得她这个成绩也上不了我们这儿最好的那两所高中,如果读下面那几所,不如不读了。
这些年,我看着她早早就摆了席定了婚,一到法定年龄就领证,成为了我们熟悉叙事里最普通也是最常见的那种需要兼顾工作和家庭的妈妈。有时候看她的朋友圈,真的会很恍惚,因为我还在上大学,但她已经有孩子了。
我记得她结婚摆席的时候,请了我去,但那时候我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学,回不来,她说好呀,羡慕你,总能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说了句新婚快乐。过了很久,看见她发来一句:真的觉得你很好,初中的时候看见你在桌角的便利贴上写上你想考的高中,想考的大学和专业,甚至还有研究生,当时就觉得你很厉害,和我们很不一样,现在看着你一步一步去了你想去的地方,真的为你骄傲。
我有点难过,只能给她转了点钱,说祝她好,希望她幸福。
最后她也没有收我的钱,她说你还在上学呢,我们工作的了哪儿能收学生的礼金啊。
似乎也就是那一刻,我特别清楚的感觉到我和她之间有一道鸿沟出现,其实它一直立在那儿,从中考的第一次分流开始,我们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河流。
前几天刷抖音,看到一个女孩儿在另一个女孩儿18岁的生日vlog底下留言,她说:真羡慕你,我18岁的时候已经在上班了,那天给自己买了桶泡面,把叉子的尖掰断当作三个蜡烛叉在泡面盖子上还假装吹了蜡烛。当时还觉得可浪漫了。
在留言正上方的那支vlog里,那个18岁的女孩儿穿着像公主一样的蓬蓬裙,带着皇冠,和一群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儿聚在五星级酒店里庆祝她的18岁生日。她的18岁,和她的18岁,都是18岁,但有些女孩儿的18岁生日蛋糕,是泡面,和插着一根蜡烛的馒头。
那个没有收我礼金的朋友,也很多年没有过过生日了,她说离开中学以后,她的父母似乎就认为她成人了,而成年人,是不需要过生日的,结了婚以后,处处要用钱,更没有过生日的理由。
其实像她这样没有上大学的孩子,和没有房间的女孩,太多了,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我们的视野,也真的太集中了。无论是被算法推送决定的集中,还是主动向上,到最后,我们看到的永远是令人艳羡的那一小撮人。
那天的最后,她在我祝她好的消息下回复我:会好的,不好,又能怎么办呢?那一刻我在想,如果金碧辉煌注定是主流视野里永恒的底色,至少,其他的颜色,也需要被看见。
因为只有看见,才有可能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