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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乌坎村事件6年纪录】抗争,往前,可是往哪一边——李哲昕的《迷航》与中国民主纪事

libgen 图书馆革命
libgen  ·  2020年11月22日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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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届金马奖系列报导:金馬57|最好的時光:點亮世界的電影夢


2011年广东乌坎村的土地维权事件,曾被视为中国基层民主实验范本,给众多运动者、观察家带来希望,但村民在共产中国官僚体制下持续碰壁。2016年,第二波抗争掀起,结局却再也不同,仿佛替未来的各地抗争写下预言。在来自香港的李哲昕长年追踪下,《迷航》虽记录的是乌坎、是中国,但也不仅于此,甚至更远远高出于此。

《迷航》香港|2019

入围第57届金马奖项:最佳纪录片

一场抗争,能换来美好愿景,还是陷入困兽之斗?导演6年间追踪中国广东省陆丰市乌坎村事件的3位主角,《迷航》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抗争」回首事件根由、下半部「之后」聚焦抗争后困境。本片不仅聚焦当下中国农村土地问题和政治腐败现状,更审视在社会大环境下个人的迷茫和徬徨,他们或是暗中牟利,或者明哲保身,或者机智反抗。面对暴虐与不公,生而为人,我们到底会何去何从?

李哲昕 香港纪录片导演,长期关注社会变革中个体的处境及抉择。《迷航》为其执导首部纪录长片,入选2019年温哥华影展、香港亚洲电影节,及2020年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亚洲视野竞赛。

「我们是苦命人,一旦没有了希望,看起来做人没用了,就爆了。那这个爆就受不了了,那就是死人命的事了!」 ──《迷航》中的乌坎村村民,2011年。

2011年9月21日,中国广东省濒临南海、一个人口仅有13,000人的小渔村乌坎,突然成为全球媒体争相报导的焦点。在更早的十几年前,乌坎村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超过3,000亩的农用土地,被村委会非法变卖给香港建商,卖地金额高达人民币7亿多元,而补助款每户却只有550元。消息被揭发后,村民们也曾试图循正规途径讨回公道,自2009年开始上访多达11次,经历14个部门,全都没有下文。

这一天,他们再也忍无可忍,决定自发性集结抗争。紧急进驻村里的武警和公安以暴力驱散集会民众,发生惨烈的流血冲突,但反而更坚定抗争者的决心。他们打死不退,持续包围村委会,发动罢工、罢市、停课,透过微博、QQ等网络社区大量传播抗争消息,轰动一时,史称「乌坎(村)事件」。

26岁菜鸟记者,长达8年的记录

乌坎村民自发性集结抗争,遭致武警和公安以暴力驱散,曾引发惨烈的流血冲突,引发国际关注。(图片提供/台北金马影展运行委员会)

2011年11月,才26岁、刚在香港媒体担任影音记者(video journalist)不过3个月的李哲昕,被公司外派到乌坎,希望能获得第一手消息。她在香港先透过微博联系部分村民,再从深圳转搭长途客运,在镇上车站下车后,村民们开车接送,共经历6小时到达乌坎。当车子一进到村里,她发现村民们手拿着对讲机看守在村口,对内通报「记者来了」,意味着这场抗争早已组织化,进入长期抗战。

数千位村民集结在村委会门口多日,抗争激情丝毫不减。他们热烈地欢迎每一位来访的媒体记者,慷慨地提供食宿,分享故事。意见领袖们指着自制的海报与看板,对镜头控诉整起事件的不公,以及武警的无良施暴;更难得的是,他们在怒火中烧的情绪里,仍能有凭有据、有条有理地侃侃而谈。

李哲昕也观察到,那些原本应为传统宗族祭祀活动所用的旗帜,如今却印上了「还我土地」等标语,成为抗争的精神寄托。在被眼前场景深深震撼之余,她回忆起对乌坎村民的第一印象:「一入村便被眼前的情形所吸引,村民们的见识和格局全然打破了我对中国农民的刻板印象。」

示威运动持续加温,群众自制有序地静坐抗议,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家、小朋友皆声嘶力竭地高喊「打倒贪官,还我土地」,这壮观的场面在一党独大的中国可谓前所未见。《迷航》的序曲,就随着导演初入乌坎,在村民们的群情激愤中,带领观众见证中国基层民主的一丝曙光。

上篇「抗争」:见证中国基层民主范本诞生

庄烈宏(左2)是乌坎村运动的重要组织者,率先揭露此起事件。(图片提供/台北金马影展运行委员会)

李哲昕本能地跟拍几位主要人物,像是一开始便接待她的青年张建兴,为了声援抗争,特别自外地返乡,拍摄第一手消息,持续发布影片,说自己未来想当「从底层揭发民生」的记者;中生代的庄烈宏是运动的重要组织者,操作匿名帐号「爱国者一号」率先揭露乌坎消息,期盼整个过程能更完美地被记录;年长的林祖銮(后来改名林祖恋)是由共产党任命的村党支部书记,政治经验老练,享有极高在地声望,他掌握住贪官的犯罪证据,是运动的真正领袖。

事实上,这是李哲昕成为记者后第一次离开香港到外地进行采访,对这位媒体新兵来说,乌坎正在进行的抗争无疑是件大事,热情的主角们又介绍了更多抗争的中坚分子,不分年龄、性别,每个人都意志坚决,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自身初到异地被放大了的感官经验,加乘乌坎村风起云涌的一切,激发了她内心「不想停机」、「想拍更多」的本能与冲动。

而事件的发展出人意表。村民临时代表理会副会长薛锦波在抗争中被警方羁押,几天后在看守所内离奇死亡,引爆村民更强的愤怒,抗争全面升级,全球媒体亦提高关注,逼得省政府官员公开承诺「村民诉求合法无罪,不会秋后算帐」,村委会也将一并改选。这表示,经历数个月的文攻武吓,在与国家机器不断的涉险交涉、进退拉扯后,村民们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这一刻,成为李哲昕最难忘的一幕:「在拍摄上半部的时候,基本上从得到省政府关于『村民诉求合法无罪』的定性之后,基调就是上扬的;但同时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你了解他们个中的权衡与拿捏,如踩钢线一般。因此这种快乐或者上扬,又混合著张力以及复杂的滋味。」

紧接着,就在仙翁神庙前的戏台,村民们开始张罗普选活动,到各处积极倡议,运动领袖们领表参选,激情地发表政见。一切必须有别以往,力求公开透明,所有人谨慎地安排投票箱、投票亭、投票文档,小心翼翼地呵护并实践得来不易的公民基本权,共同创造乌坎村史上的「第一次民主投票」;最终运动领袖大获全胜,全面执掌村委会,林祖銮则当选主任。

2012年3月乌坎村村委会选举前一天,村民们在投票会场的乌坎学校操场做最后布置。(图片提供/台北金马影展运行委员会)

《迷航》的上半部以见证者的姿态,聚焦在乌坎村数月以来的抗争过程,记录了一场中国基层民主的自治实践,还有那些永不该被忘记的人民血泪。

下篇「之后」:凝视中国政治深层的「恶」吞噬村民

片长3小时的《迷航》,结构切分为上、下两个篇章。「上:抗争」聚焦在抗争之初4、5个月内发生的故事,「下:之后」则是记录抗争之后4、5年的后续,更关乎村民们的生活。

李哲昕没有因为乌坎村民赢得了基本选举权就离开,她语带自然的强调:「村民们的抗争口号是『打倒贪官,还我土地』,虽然贪官被打倒了,可是土地还没有拿回来,所以事件还没有结束,他们的生活才真正要开始。」

她虽离开了媒体的记者工作,但仍以「one woman crew」的方式持续自发地到乌坎进行拍摄,身分与自我定位从「记者」转变为「纪录片工作者」,拍摄的状态与节奏,以及与拍摄对象的关系全都改变了。故事主角们在她的镜头前不再避讳呈现自己的真实心情,而形势比人强所引发的复杂人性,在《迷航》中呼之欲出。

主要困境在于,虽然村委会已改朝换代,但土地仍卡死在复杂的进程中,动弹不得。年复一年,村民们「还我土地」的期望一再落空,不满与不信任日渐升高,昔日的抗争领袖如今成为村民们质疑的对象,原先在体制外累积的动能也被官僚体制所牵制。在这种极为两难的压力处境下,旧有势力发现民气可用,一举趁虚而入。

像是国际媒体来访,询问村委会主任兼村党支部书记的林祖銮「土地讨不回来,对上级省府与共产党的看法」,他话中有话表示:「党本身就是为村民谋利益,和村委会主任是一样的,都是为村民谋利益。」在看似智能圆滑的话语背后,现实生活中,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抗争领袖,早已被监控和窃听多时。透过民主制度选择进入体制的他们,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诡谲的险境,小错误就可能换来大罪名。

而对示威村民来说,另一个逼人的现实是,经济压力迫使他们难以再无条件继续,「如何生存下去」才是最切身的课题。于是,抗争运动所带来的作用力反挫,成为了中共政权进行「维稳」、吸纳并猎杀异议者的力量来源。2011年乌坎抗争胜利的短暂欢欣,在2014年后皆成为一幕幕的幻景泡影,2016年虽然抗争一度再起,网民们提到乌坎时,就连输入英文「WUKAN」也难以避开官方审查,但后续欲振乏力。

乌坎事件本身跌宕起伏,充满出人意料的转折,与整个时代息息相关。选择留下来的李哲昕,不只穿梭在众多主角之间,也在抗争与体制、民主与独裁、人性与权力之间来回辩证,最终她在《迷航》中赤裸、细腻地呈现一个矛盾困局,并且找到一个制高视点来俯瞰深渊,凝视根扎在中国政治之中那结构性的、深层的「恶」。

看见村民们一个个挫败、逃亡、沉沦、殒落,李哲昕没有停下来细数伤口,也没想过放弃。在过程中,她一直鼓励自己:「我一定做得完。」

接近真实的调色

接近10年的时间里,李哲昕的生命与乌坎村民紧密交叠在一起。(摄影/陈朗熹)

《迷航》的片头与片尾,是渔船出海的航行镜头。拍摄期间,李哲昕多次搭着乌坎村民的渔船,体验他们捕鱼的日常劳动。面对一望无际、浩瀚无涯的海,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撒网打捞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面对看不见终点的抗争,愿意不顾一切地拿命拼搏又该怎么理解?在沮丧时,她多次回想乌坎村民的劳动与行动,从中明白一种「创建在悲观之上的乐观」,如此的生命哲学或许是他们的韧性所在。

距离李哲昕在第一次进入乌坎村的8年之后,影片才终于完成。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她反复修剪超过200小时的素材,一开始的版本是8个半小时、然后是6个半、再来是⋯⋯。2016年时,她曾完成一个完整版本,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她发现自己涉入太深,有太多外来者的自我投射,就因为太希望他们能够得偿所愿,反而不自觉地刻意营造了一种美好氛围。

她自陈:「在几乎接近10年的时间内,他们一直与我同在,以各样的形式。无论是在拍摄现场、在剪辑台上,或是在我的脑海中、在放映时。甚至,我在他们身上汇集了投射,继而又努力去除投射,这个过程不停重复,不断尝试去理解和思索。」

以作画为例,「调出每个人最接近真实的颜色」是她采取的创作概念,意即她不使用主角们在极端亢奋、极端恐惧下的表现或说词,而尽量保留最贴近他们本意的内容;同时,身为导演,也必须承认自己所看到、体验到的,其实也不过就是真实的局部,真正重要的是,就应该尽自己的最大能耐,去呈现所理解的真实。这份思考,形塑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作者观点,贯穿在《迷航》之中,让充满转折的事件得以被梳理清楚,也让政治与社会的深层肌理、人性的复杂多变,皆有被理解的可能。

文明若无法定锚,注定迷航

因此可以说,《迷航》虽记录的是乌坎、是中国,但也不仅于此,甚至更远远高出于此。

其实,《迷航》真正描绘和诉说的,是一群再单纯不过的人们,穷尽自身本能与力气,去寻找和构筑文明的进程。但这份高贵与善良,却无法征服那股来自贪婪与暴力本质的野蛮,影片竟讽刺地成为了文明(被摧毁)的丧钟,除了感动,也令人无比心殇。

作为李哲昕的第一部长片,《迷航》完整记录了中国近代史中最重要的一场民主纪事,其揭示的深刻意义是:在文明的航程中,如果无法定锚,或许注定迷航。她希望带着观众去阅读《迷航》中保留的复杂和多变,若能与不同地域、时代的观众产生链接,那将是最有意义的事:

「因为代表这块珍贵的原石,有被好好磨成一块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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