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生活

朝阳医院发热门诊的一夜:最脆弱的群体是如何度过 (转)

natasha 饭姐

医院的发热门诊正彻夜难眠。

在正处在感染峰值的城市里,高龄的、有过基础病的高危患者,正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12月15日晚,在朝阳医院发热门诊,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拥挤、焦急、担忧的气息。晚上9点,候诊台已经叫到了800多号。医护人员的脚步和语速飞快,每个诊室门口都围了一圈患者和家属。当晚的感染患者中,大多是老年人,其中不少都罹患癌症等严重基础疾病,有的则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接种疫苗。在疫情里,他们是最脆弱的那一类人。

朝阳医院的状况,或许也是全市发热门诊的缩影。12月12日,北京市卫健委数据显示,12月11日,全市发热门诊就诊患者2.2万人次,是一周前的16倍。

因此,我们用镜头,记录下了这个特殊时期的种种瞬间。


摄影 | 尹夕远 文|饶桐语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每日人物)原文


12月15日晚上快9点,在朝阳医院发热门诊,董晨终于给父亲排到了号。

50多岁的父亲,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吸氧。董晨推着轮椅,母亲拖着氧气瓶,就这样,帮助呼吸困难的父亲撑了八个小时。

这些都是新买的。下午的时候,父亲已经喘不过来气、走不动路了,董晨先花400块买了轮椅,又花800块买了氧气瓶。

人太多了,医生看病的语速变得很快。董晨听说地坛医院治传染病更厉害,总希望把父亲转院到地坛,但被医生干脆地拒绝:“治肯定给您治,但地坛医院去不了。我们申了几个地坛全被驳回,一个都没去成,情况比您父亲更严重!”

他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董晨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睡觉了。一周前,一家5口感染新冠,现在其他人都退烧了,只剩父亲高烧不退。董晨最初是带父亲去顺义的医院,一照CT,父亲已经感染到肺,那边的医生说,看不了,建议上市区看病。

董晨一听懵了。他们算是很谨慎的家庭。随着疫情加重,靠出租车养家的父亲,近两周都没有出去跑车,家里人也不坐公交了。但他没想到,“自己父亲就是那个少有的危重症”。

他经历了漫长的辗转看病旅程。周三晚上,董晨好不容易排上了一家医院的急诊,但只能给父亲打上点滴,说是“先压压”。很快,父亲血氧掉到80以下,正越来越虚弱,脑子甚至也烧糊涂了,看谁都像侄女儿。一宿没睡之后,董晨不敢拖延,周四一早,等父亲输完液,他立刻起身,去别的医院。

为了找医院,董晨开了快200公里的车,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到朝阳医院,已经是第6家,前面几家,要么说治不了,要么也供不上氧气,董晨甚至自己开车去了地坛医院,但大门封着,已经不对外开放。

好在,朝阳医院接纳了他们,并且还有氧气。医生又问董晨:需要在这里住院吗?董晨赶紧回答:“住!能治就行!”

听到这里能够住院,董晨的父亲坐在轮椅上哭了起来。他指着轮椅上挂的食品塑料袋,颤抖着跟医生说了第一句话:“我今天一天,就吃了两个小面包。”一旁的母亲,跟着抹眼泪。

“太害怕了。”董晨说。如同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

董晨眼里虚弱的父亲,在朝阳医院,也不过是众多急需诊治的患者之一。

一条不过百米长、三米宽的走道里,依次排布着问诊室、急救室、CT间。一个仅仅10平米的诊室,塞进了快10位患者。董晨好不容易,才在里面给父亲的轮椅找到了一个空位。等着医生叫号的、排队做检查的、只能在走廊里上呼吸机和打点滴的患者们,就坐在过道两侧的座椅上,穿着防护服的清洁工推车经过,要大声招呼,才能让水泄不通的过道露出一条缝隙。

在这里,你的每个转身,都能看见担架上昏睡不醒的老人——没有病床之后,老人们被放置在角落,电梯口、厕所口、任何一个狭窄的空地,让他们得以撑下去的,是一个个小火箭形状的蓝色氧气筒。急诊室门外,还有救护车源源不断地开过来,放下新的患者,再把狭小的封闭空间填得更满。

这样的拥挤,有时候会带来争吵。比如,插队的患者会跟保安吵架;换药找不到医生的患者家属会跟医护人员吵架;看完病要回家的家属,打不通120的电话,会跟新送来病人的救护车司机吵架。每个人都着急,每个人似乎都有一肚子的委屈。

直到指针来到23点,发热门诊室才逐渐安静下来。排队的人少了一些,只剩下已经顺利住进医院、正在输液的病人们。

在这里,人们沉默,但无眠。最无眠的是陪床的家人。走到最里面,已经支起来几个担架床,几位病人睡在上面输液。

60岁的孙建国,不知道是否是太困的缘故,眼眶泛红。他是这里少有的、守着儿子的父亲。

孙建国说,儿子应该是在化疗的那段时间感染的。两年前,儿子查出了癌症,12月5日早上,他带儿子去做常规化疗,那个时候还是阴性,但下午,就接到了医院电话,儿子查出阳性。在家,孙建国用试剂一测,也是两道杠。

很快,身患癌症的儿子就开始发烧。连着烧了几天,退不下去,又咳痰,痰里全是血。孙建国先去的急诊室,“但急诊人更多,都是急病,发烧了才到这儿来”。

孙建国和妻子,已经连着好多天都守在这里。他昨天也来了一次,但看病的人太多了。今天他吸取了经验,改到早上6点来,那个时候人少些,排一个钟头队,很快就能输上液。

老两口心疼儿子,舍不得走。儿子病重,点滴走得慢,一个小时才走20毫克,输液十几个小时都输不完,他们就这么等着。孙建国坐得远些,眼睛就粘在儿子身上,妻子坐在儿子的病床前,轻轻地跟儿子说话。难得清醒的时候,儿子跟孙建国说,“我也就半年三个月的活头了”,孙建国听着,偷偷流眼泪。

儿子是86年的,才36岁,跟孙建国一样,属虎,也跟他一样,都得了结肠癌。只不过,孙建国在07年查出这病的时候,是早期二级,他做完手术,挺过来了,但儿子没有那么幸运,检查出来时已经到了晚期,做手术也来不及了。1米76的个子,如今不到100斤。

“我得癌症都15年了,我无所谓了。”孙建国说,他同样是这里少有的、尚未感染过新冠的人,又因为患癌史,没有打得成疫苗。他知道,来医院,肯定就会被感染,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来到发热门诊的大多数人,都有比感染新冠更害怕的事。孙建国怕的是失去儿子,坐在孙建国身边的张明帆,则害怕失去他的父亲。

张明帆的父亲老了,今年72岁。2019年,父亲得了肺癌,就在朝阳医院做的手术,切除了左边肺叶,多做一些运动就容易喘,也不敢打疫苗。感染新冠之后,父亲发烧了快一周,肌肉疼,走不动路,呼吸也更困难了,张明帆赶紧领着父亲上医院,排了7个小时的队,检查结果是呼吸衰竭。

父亲靠在床边吸氧,喘不上气,心里难受。他跟张明帆说,这么大岁数,干脆安乐死得了,自己不怕得病,不怕死,就怕活着受罪。张明帆着急:“你想放弃的时候,你想想你儿子我,这么多年跑前跑后的,咱医院去多少趟了,放弃多不值当,你别想这事儿!”

张明帆知道,父亲更害怕失去尊严。肺癌手术之后,父亲需要一直吃药,这款药有刺激肠胃的副作用,吃了之后会容易拉肚子,老要上厕所。自从意识到这件事,父亲再也不敢出门,他害怕出门找不到厕所,走着走着就拉裤兜子里。长年累月地待在家里之后,父亲的腿脚开始退化,蹲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夜渐渐深了,所有人都在发热门诊迎来了新的一天,尽管等待的时间有些难熬,但他们都没有被放弃,都得到了救治。凌晨时分,董晨走出门诊大厅,他要给父亲再租一张床,为了能让在轮椅上颠簸两天的父亲,好好睡一觉。张明帆的父亲已经输完液,可以回家了。孙建国的眼睛从儿子身上移开,也站起身来帮忙,他把老爷子从床上扶起来,三人轻声告别。

发热门诊的暖气开得很足,戴着N95的我,逐渐感觉氧气稀薄,于是走出来喘几口气。零点之后的大街,夜凉如水,只有一个大哥站在树下,正在抽烟。

大哥主动向我搭话。他说,自己是带父亲来看病的,父亲80岁了,以前当过兵,两年前做了肺癌手术,人老了不少。感染新冠之后,一直高烧,现在正在里面休息,等着做检查。“但催不得。”大哥说。因为看病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医生的手,戴着医用手套,里面全是汗水,已经和手指粘黏在一起。

大哥说,他已经来了三回朝阳医院了,599号,排了整整一天。他跟父亲感情深,疫情之后,他更知道有些东西要好好珍惜。今年3月,44岁的他刚刚失业,他已经在这家公司干了17年了,疫情之下,公司撑了两年,但每个项目都投资失败,最终没有撑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吐出烟来。烟气升腾,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在一切彻底好起来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他说,就是排队的人再多,队伍再长,他也一定会排。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