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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的坟墓:苏维埃帝国的末日(Lenin's Tomb: The Last Days of the Soviet Empire)简介 + 序言 + 作者前言

Hypatia  ·  2022年11月12日 简中复国主义者

英文原版

如今苏维埃帝国的共产梦魇已经过去,虽然许多知识分子仍然不愿苏醒醒。这个梦魇、及其中浩瀚的悽惨,所提供的明显启发是:梦魇来自甜美的梦想。因为梦想太过高贵,使得一切邪恶的手段都被容许。——吴乃德 中研院社会所研究员

「雷姆尼克是一位仔细观察时代大格局的作家。他的写作非常惬意,带着幽默与诚实,宛如现代的托克维尔。」——《基督教科学箴言报》

「对于苏联帝国之崩溃这个划时代的转变,雷姆尼克的口述历史不仅铿锵有力,而且引人入胜。」——叶礼庭(Michael Ignatieff),《洛杉矶时报》

「雷姆尼克这本着作可能是对苏联帝国崩解最重要的描述。……《列宁的坟墓》结合了对大事件的传统叙述风格及对常民生活的新颖描述方法,非常厉害!」——《博明翰新闻》

「拆解苏联历史,引人入胜之作。……《列宁的坟墓》读来就像一本小说,带着艺术般的手法与极为热诚的同理心。雷姆尼克笔下的人物,最能反映苏联极权统治的盛与衰。」——《亚特兰大日报》

「大卫・雷姆尼克的作品是如此磅礡,其才华洋溢的诠释让我们彷彿亲身见证了苏联帝国与其历史的崩解。无法想像对这一大事件的诠释,还有谁能比雷姆尼克更生动、贴切且全面。」——《威斯康辛州报》

内容简介

★一九九四年普利策奖巨作!畅销西方知识界二十余载。

★不可不知的全球性历史事件!犹如罗马帝国的末日,苏联帝国的创建和崩塌,是人类创世纪来最轰轰烈烈、影响历史重大进程的事件,至今仍回响不绝。

★帝国崩溃二十载后,受其波及影响最大的俄罗斯和中国何以转型为今日面貌?它们各自承担了怎样的教训和遗产,又和帝国崩溃有何隐秘连接?

苏维埃这座长达74年的专制共产帝国如何运行,又如何轰然坍塌,对人类历史的意义是什么?纽约客总编辑雷姆尼克透过一群男女之眼,「描绘了人类历史上这个最残忍的体制如何走向它的末日。」

苏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基于共产主义理想而创造出的共产帝国,它迷恋或者说迷惑了霍布斯鲍姆等西方知识分子,残忍地运行了七十四年,因为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数近二千万,政治压迫、贪污和贫穷,让这个帝国存在的七十多年成为人类史上最大的梦魇。然而,正如罗马不是一日建成,帝国也并非突然坍塌。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二年,本书作者以记者身份前往莫斯科,亲自生活在那末日之中,见证了这座昔日帝国坍塌的最后时日。他研究了大量官方文献和文学史料,採访了上千名从帝国深处走来的时代见证者,足迹遍布从库页岛、波罗的海、外高加索「最后一座古拉格」等这个没落帝国的所有土地,绘制出这部混合着编年史和列传体的泱泱巨著,引领读者在历史和当下两个时空里穿梭,目睹大厦将倾,剖析帝国何以崩溃,共产制度何以无法运行,以及旧帝国的遗绪如何遗留至今,左右今日政局。

全书分为上下两卷,共五个部分。每一部处理一个相对独立的主题,合起来就是苏联这座共产帝国的崩溃图景。

【上卷】

第一部,以记忆之名。时光进入1980年代,苏联就像一位肌肉松弛的老迈暴君,带着宿疾蜷缩在角落。这个国家已经垂垂老矣,但仍然危险无比,并宰制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作者相信,苏维埃帝国的崩溃,虽然和支撑其运行的经济出现危机有关,然而最关键的因素是「历史的溃败」。当记忆不再被禁锢,历史的雄狮就咻咻跃出,重返苏联。「当历史不再是党国的武器时,党国必然毁灭。」这是帝国解体的第一步。

第二部,民主的远景。真实的历史已经返回,全新萌芽的各方势力不断蓬勃绽放,一片混乱中交织着希望和绝望。政治恐惧已经被逐渐消磨掉了,在经历漫长的流放岁月后,索尔仁尼琴终于重返苏联。可是穷人也堕入深谷,共产党摇身变成新的黑帮老大,帝国边陲的矿工开始罢工,被帝国强行兼并的加盟国寻求独立……时代的崩溃,让人民只能求助神迹和魔法。在一片似乎崭新模糊的空白中,这个帝国开始了探索民主新政体的开创时刻。

虽然本书写的是历史和政治,但你毋宁视之为文学小说。全书主要是透过一群男女之眼来勾勒出苏联帝国的崩解,其中有些人家喻户晓,如布哈林的革命遗孀拉林娜,有些人则默默无名,如定期给列宁尸体缝製西装的卡莱瓦女士。帝国已倾颓,然而俄罗斯的民主如玻璃般易碎,它的命运要再一次仰赖某个人的才能、意志和心跳,但作者依旧乐观,期待或许有一天,俄罗斯会变成「虽然有问题,却没有灾难」的正常国家,成为进步与发展之地。

【下卷】

第三部,革命之日。索尔仁尼琴写道:「共产主义的丧钟已然敲响,但整个政治结构却还没有完全被摧毁。」KGB高层、警方、军方大老和军工业头子等保守派负隅顽抗,企图扭转局势。KGB一边推出KGB女孩以重塑其形象,一边暗杀自由派人士,而军方则把坦克车碾过立陶宛首都的街头,不断製造政治黑暗。改革派人士大梦初醒,发现「充满人性的社会主义之路已经处在绝途」。这一部描述了苏联旧体制与新兴政治力量之间的对立和角斗。明天将发生一场战争。

第四部,第一次出现是悲剧,第二次则是闹剧。终于,军方强硬派发动了政变。他们认为,苏联这个国家即将成为「沉沦在虚无」之中的大船,而他们要拯救心目中的帝国。事实证明,八月政变不过是一场闹剧。它是改变一切的时刻,却也是压倒苏联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真是一个老白痴,我亲手毁了苏联。」——作者採用蒙太奇手法,试着从各种角度勾勒出八月政变与其后续。而他提出了一个至今仍有强烈现实感的命题:人民要怎麽做才能瓦解一个政权?而执政者要如何才能保证改革不会失控?

第五部,旧帝国的遗绪。苏联最后将「只会剩下俄罗斯,这正是罗马帝国的最后结局」。镰刀和斧头终于从旗杆上坠落,俄罗斯从这个巨大共产帝国的躯壳中脱身而出,继承了末日帝国的所有遗产。我们也将看见共产党如何在新生国家盛起之时,在法庭上做出最后的可笑自辩。多年来,苏维埃总是把这些共产党人描绘得像是远方的半神,法庭上,这些人只是一群穿着糟糕西装的疲倦男人。在共产帝国的废墟上,莫斯科进入了后极权时代的缤纷欢愉、空虚、不平等和荒谬。「在极权政体之后,民主与自由的海洋将会到来,但那却通往了民族主义。」

虽然本书写的是历史和政治,但你毋宁视之为文学小说。全书主要是透过一群男女之眼来勾勒出苏联帝国的崩解,其中有些人家喻户晓,如布哈林的革命遗孀拉林娜,有些人则默默无名,如定期给列宁尸体缝製西装的卡莱娃女士。帝国已倾颓,然而俄罗斯的民主如玻璃般易碎,它的命运要再一次仰赖某个人的才能、意志和心跳,但作者依旧乐观,期待或许有一天,俄罗斯会变成「虽然有问题,却没有灾难」的正常国家,成为进步与发展之地。

作者简介

★一九九四年以《列宁的坟墓》一书荣获普利策奖!西方知识界报导和分析苏联共产帝国崩溃的经典巨作,畅销二十余年。

★美国文坛及非虚构写作最闪亮的巨星,担任《纽约客》总编辑十余载!

大卫·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美国久负盛名的记者、编辑和作家。他从1998至今担任美国《纽约客》杂志总编辑,1994年以《列宁的坟墓》一书荣获普利策奖,1999年获选为「年度最佳编辑」。他著有《桥:奥巴马的生命和崛起》(The Bridge: The Life and Rise of Barack Obama),他关于拳王阿里的传记也被《时代》评为2000年年度最佳传记。

雷姆尼克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主修比较文学及俄文,他先在《华盛顿邮报》当社区记者和体育记者,后出任该报驻莫斯科特派员。雷氏于一九九二年至《纽约客》当主笔,六年后升任总编辑迄今。他把《纽约客》带到另外一个高度,在他担任编辑后,《纽约客》已经荣获三十次以上的美国国家期刊杂志大奖。他也网罗大量非虚构写作作家,如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伟),其《寻路中国》《甲骨文》等中国三部曲最初即刊发于《纽约客》。

雷氏文笔汪洋恣肆,擅长细节和现场描写,感染力极强,往往透过深入铺陈把读者带入历史纵深;他立论中肯,讲求细节的丰富和实证态度,故一本书所采访的对象多达上千人。《最寒冷的冬天》作者大卫·哈伯斯坦曾预测雷姆尼克乃是文字媒体的「明日之星」。

前言


第一部 以记忆之名

  1. 森林中的政变
  2. 斯大林式的童年
  3. 永远爱惜羽毛
  4. 历史的归来
  5. 革命的遗孀
  6. 《妮诺契卡》
  7. 「医生密谋案件」与其他
  8. 纪念协会
  9. 在水面之上书写

第二部 民主的远景

  1. 假面舞会
  2. 双重思想者
  3. 共产党人
  4. 穷人
  5. 地下革命
  6. 来自帝国的明信片
  7. 岛屿
  8. 面包与马戏
  9. 最后的古拉格

第三部 革命之日

  1. 「明天将会发生一场战争。」
  2. 失落的幻觉
  3. 十月革命
  4. 五月!五月!
  5. 友爱部
  6. 黑色九月
  7. 高塔
  8. 将军阵线
  9. 公民

第四部 「第一次发生是悲剧,第二次则是闹剧。」

第五部 旧帝国的遗绪


梦醒时分:《列宁的坟墓》导言

文/吴乃德

「我狂烈地请求你,不要让这部作品消失…不要让它毁灭。我重复、我强调:这无关我自己的命运。不要让它失落!…请发挥怜悯心!不是对我,而是对这个作品!」

布哈林从监狱中写信给斯大林。他的哀求读来令人伤感。布哈林是俄国革命功臣。共产党取得政权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九岁,在新政权的领导群中,不只最年青、也最孚人望。列宁称呼他为「革命的金童」、「全党的宠儿」、「头号理论家」。他哀求的对象,正是为他鄙视的斯大林。在斯大林统治下,光是列宁的赞扬以及广泛的人望,就足以致布哈林于死地。而且,布哈林曾经写信给秘密警察头子,「我们应该迅速迈向自由主义式的苏维埃统治」,他称之为「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不仅如此,他也反对斯大林的集体农场计划(该计划后来导致大约六百万俄国农民,若非饿死就是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凋谢)。他说该计划将引发内战,「而斯大林势必让反抗溺死在血泊中。」

布哈林于1938年和另外二十位革命元勋老同志,一起接受斯大林法庭的审判。历时十一天的审判又一次轰动世界,让世人对共产主义政治的本质再度感到震惊。西方自由世界的左派知识分子却似乎视而不见。布哈林在审判中「承认所有反革命组织所为的总体罪行,不论我是否知道其存在,不论我是否参与。」可是对具体的罪行指控,包括企图暗杀列宁、从事恐怖活动、企图颠复苏维埃政府、出卖国家给日本和德国,都一概否认。

布哈林哀求斯大林留下的作品是他在狱中的创作。他和斯大林达成协议:以认罪交换写作自由和亲人安全。虽然每天固定接受疲劳的审讯,同时也缺少参考书,不过他还是以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四本书,原稿大约一千四百页。其中一本是包含两百首诗的诗集《世界的转变》。最后一本书则是回忆录《它如何开始》。虽然是小说式的体裁,人物和性格都为真实,包括他的父亲:「出门去买香肠,却带回来一只金丝雀。」布哈林撰写这本书的时候距离死期已经不远,整个革命元勋世代已被斯大林几乎屠杀殆尽。他在狱中目睹太多同志在刑求、恐惧、和担忧亲人安全中,否定自己的过去。或许他是想用他对青年时代的回忆,来见证他们那个世代的理想主义。或许他试图在毁灭之前,经由写作回到曾经有过的纯真年代。

斯大林并没有履行和布哈林的另一项交易承诺:亲人的安全。布哈林三年前才和二十多岁的年轻妻子结婚。这位羞涩少女的第一封情书,还是透过斯大林之手转交给她所崇拜的中年英雄。他们的男婴、以及和前妻生的十三岁女儿,都没有获得安全。在狱中的布哈林并不知道。他的妻子此后二十年不断在监狱、劳改营和西伯利亚流离;他们的儿子则改名换姓,不是被人领养、就是在孤儿院求生。布哈林的妻子告诉本书作者,儿子后来终于和母亲团圆之后,才知道生父的身份;可是也不敢让人知道。在正常状况下,政治犯的亲人都会被枪毙。斯大林有时候会留下活口,以便随时充当政治审判的工具。斯大林在二次大战后不久过世,布哈林的亲人才得以幸存。

布哈林只是众多被斯大林屠杀的革命元勋之一。一九一七年四月选出的九位中央委员都是列宁的老同志,其中五位活到三〇年代,不过他们却全部被斯大林残杀。同一年在革命前夕选出的二十七位中央委员,得票最高的四人被视为党的最高领导:列宁、季诺维夫、卡门涅夫、和托洛茨基。除了列宁之外,其他三人后来都成为「人民的敌人」,为斯大林枪毙。随后数届的中央委员并没有更幸运。后面数届中央委员的死难比例如下。1925年:80/106。1927年:96/121。1930年:111/138。1934年:98/139。

如果斯大林对革命元老和党内领导同志残暴无情,对手无寸铁的人民当然也不会手软。他到底杀害了多少人民?即使在目前,正确的数字仍然无法得知。斯大林死后,继任的赫鲁晓夫在1956年「全苏联共党大会」的秘密演说中,宣称有一千万人在斯大林手中毁灭。(八个月后赫鲁晓夫出动坦克车进入布达佩斯,以武力击溃匈牙利的自由化运动。)以下是目前几个较为确实的数字。被共产党推翻的前一百年间,沙皇的政府总共枪决了三千九百多名政治犯。共产党上台后,光是1918年秋天就枪决了一万五千名政治犯。苏联垮台后,「国安部」档案局负责人的统计数字是:三百八十五万人因政治原因被逮捕,另外将近八十三万人被判死刑。这些并不包括在秘密警察的命令下,没有审判「就地枪决」的无数反抗者和农民。也不包括斯大林在大饥荒中仍然出口小麦,因而饿死的数百万乌克兰人和数百万哈萨克斯坦人。更不包括为了防止未来可能反对他的波兰领导菁英,而被斯大林在「卡廷」地区秘密屠杀的两万五千名波兰军官和士兵,以及后来由法庭判决死刑的十一万一千名波兰军人。在斯大林统治下,整个苏联地区因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数,两千万应为接近事实的数字。

两千万的数字虽然庞大,毕竟不包括所有的人民。普及至每一个人民身上的困顿,是社会主义天堂中的极度贫穷和普遍贪污。政治压迫、贪污、贫穷,让苏联存在的七十多年成为人类史上最大的梦魇。而这个梦魇却是以人类最甜美的梦想开始。本书所描述的期间,是俄国人刚从梦魇惊醒的时刻:对未来的憧憬已经诞生,却也混杂着对过去的余悸。从众多受访者的叙述中,读者管窥俄国人如何在梦魇中生活、挣扎、和屈辱。在这个梦醒时分中,新生的理想力量和僵固的腐朽力量,经常地互相拉扯和争斗。「活在恶梦废墟中的人们,愿你们能早日苏醒。」本作者这样期待。

可是直到今天,俄国人似乎仍未苏醒。本书所描述的未来和过去之间的斗争,在书出版的二十年后仍未结束。秘密警察出身的普京,仍然以铁腕统治着俄国,也仍然禁止俄国人回忆及反省这个恶梦。其中一个例子是,书中所提到的「纪念协会」(Memorial)的例子。该会以保存政治压迫的历史记忆为任务。普京的警察却强行进入该会办公室,并且没收了电脑。工作人员多年来辛苦收集、保存的资料,因此付诸东流。

然而,梦魇是如何出现的?是否如希特勒般的恶魔所制造?许多人这样想。英国左倾诗人奥登因此说,「生命如此美好、奇妙、和可爱;可是我们不应该,自从斯大林和希特勒之后;永远不应该再相信自己。我们知道:任何事都可能。」斯大林固然是邪恶之人,可是梦魇并非从斯大林开端。革命成功不到两个月,列宁就下令成立秘密警察的前身 Cheka (「全苏维埃特别委员会」),鼓励人民检举危害革命的个人和团体。两个月后,Cheka 下令所有的地区苏维埃政府「侦查、逮捕、并就地枪决」所有反革命者。数年后,列宁在一封给莫洛托夫的信中说,「我们现在必须发动一个决定性的、毫无慈悲的战役,以压制他们的反对,其残酷的程度将让他们数十年都忘不了。这些反动的僧侣、反动的资产阶级,将他们枪杀愈多愈好。」托洛茨基对镇压反革命者的态度同样坚定。当列宁下令逮捕反对一党专政的「反革命分子」,将其移送革命法庭,托洛茨基说,「我们终于迈出温和的第一步」。

他们之中的共同点就是相信:为了革命大业,一切牺牲在所不惜。因为革命代表的正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实验:以人为的方式,重新安排全社会的生产关系,重建崭新的社会:一个充满尊严、正义、善良、公平、平等、自由、和博爱的王国。梦魇的种子却早已包含在这伟大的梦想之中。《共产党宣言》将人类的历史视为一部阶级斗争史,而人类所有的社会关系,包括道德和宗教,都可以化约为阶级之间的宰制或斗争。因此,共产主义的实现必须推翻现存的全部社会关系。为了成就没有阶级的王国,一切的代价都值得,包括法治、道德和良善。

在这样的理论支持下,当革命成功之后第一届的「选区议会」选举,社会革命党获得多数席次,列宁立即解散议会,因为「该选举未能尊重人民的权力。所有的权力归于苏维埃!」。列宁同时警告无法理解其逻辑的党员:「任何企图使用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架构,来思考『选区议会』议题的人,都忽略了阶级斗争和内战,都是站在资产阶级的观点而出卖无产阶级。」当时 Cheka 的头子对他的手下说,「我们并非在对个人发动战争,我们的目标是要清除整个资产阶级。所以在调查的时候,我们无须寻找被告反苏维埃的行为证据。你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目前属于哪一个阶级?他来自哪一个阶级家庭?他的教育和专业是什麽?这些问题决定被告的命运。」

共产党因此也不是一般意义下的政党:提供好的施政表现和经济成长,以换取人民的支持。它比较是一个带领人民、或替人民建构理想王国的十字军。也正因为其历史任务的神圣性,共产党虽然残酷至极,仍然受到部分人民的支持。有人在听他的母亲谈到家乡许多人饿死,甚至发生吃人的惨剧后,在日记上这样写:「这是必要的,因为这样农夫们才能将小资产阶级的心态转变为我们需要的无产阶级心态。那些因为饥饿而死的人,就让他们饿死吧。他们会饿死显示他们意志软弱,这种人对社会有什么用?」。他后来因为「隐瞒阶级来源」而被开除党籍,他的母亲则被判处八年徒刑。另外有人如此看待政治恐怖:「真正的历史已经来临。我们有幸拥有目睹历史转折的快乐,当斯大林将所有不合格、软弱、腐化、空虚者的头颅砍下来。」这是为何纳粹前后只存活十二年,苏联共产党竟然可以生存超过七十年。

也正是这样的意识形态,对梦想世界的追求,让西方许多知识分子对列宁、斯大林等人的邪恶视而不见。苏联坦克在一九五六年开入布达佩斯,十二年之后又开进布拉格,西方许多左派知识分子因此觉醒。可是著名的英国历史学者霍布斯鲍姆,对苏联的支持却始终一贯。他在一九九四年接受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访问时说,如果苏联创造真正共产主义社会的工程终至成功的话,那么牺牲两千万人还是值得的。「马克思自己不是说过,所有伟大的运动都是流血产生的?」主持人加拿大籍的依格那迭夫教授问他:「如果你早知道,苏联的实验在一九三四年导致数百万人丧生,你的信念、你的共产党员身份,会不会受到影响?」霍布斯鲍姆的回答是:「应该不会。」

如今梦魇已经过去,虽然许多知识分子仍然不愿苏醒。回顾这个梦魇,以及其中浩瀚的悽惨,我们获得何种启发?最明显的启发显然是:梦魇来自甜美的梦想。因为梦想过度甜美和高贵,使得一切邪恶的手段都被容许。不只梦想的内容高贵,同样吸引人的是:有资格实现梦想、构筑未来理想世界的人,正是目前被压迫、被扭曲的人群。这是何等的壮丽的景观!或许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产生并非因为邪恶的胜利,而是因为善良的堕落。

然而,梦魇也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精神力量的坚忍。当人类被逼迫到极致的情境,平凡的人可以成为不平凡的英雄。古拉格集中营一位囚犯写信给他的爱人:「史薇塔,让我们保存希望,当我们还有力气希望的时候。我终于了解,生命中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全然失去希望。在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划掉所有的『可能』,然后放弃战斗,是最恐怖的自杀方式。」

前言

早在任何人预言苏联即将殒落之前,作家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Nadezhda Mandelstam)就曾以充满希望的语调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她的见解。她既不多愁善感,也不一厢情愿。一九三〇年代那场极其恐怖的集中营风暴夺走了她的丈夫,伟大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她的笔锋清晰、锐利,描述了这个政权如何使人民陷于永恒的恐惧之中。正如她描写的,苏联人民已经「心智失衡——虽然还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但也无法回到正常了。」然而,和许多学者与政治人物不同,她也看出苏联体系的内在孱弱迹象,并始终坚信着苏联人民的韧性。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号,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和守护「俄罗斯白宫」的群众并肩而行。他们希望阻挡住来自军事将领的侵袭。当天,我们每个人都见证了这一幕,而这并非一般人会猜想到的情景:所有的苏联公民——劳工、教师、街头混混、孩童、母亲、祖父母、甚至是士兵——一起挺身而出,抵抗另一群由愚昧之徒组成的团体。这个团体依然相信自己是改良版的共产政体,以为手中的权力能够冻结时间,甚至扭转时间。在经过娴熟的算计后,阴谋家们相信「人民」早已精疲力尽,亦不愿做出反击。但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做好了万全准备,随时可以为民主原则而慷慨就义。过去,人们常说俄罗斯人对公民社会所知无多,甚至一无所知。然而,在那一刻,竟有如此多的俄罗斯人舍身保卫公民社会,这是多么令人费解。

我未曾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在那个政变的下午,当人们确定军方不会采取攻击,这场造反终将失败的几个小时前,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拥有的一本曼德尔施塔姆的书,《心存希望》(Hope against Hope。我曾在书里用墨水标记了一段文字:「恐怖将卷土重来,会有百万名群众被送进集中营——包括他们的家人、朋友与邻居。这是一件我们必须谨慎思考的事。」「八月政变」(August coup)的领导者没有深思过人民的方向。他们无知至极。他们精明的政治算计,只不过是将自己送入监牢而已。这个老旧政体的支柱,至此终于崩解。


在我写作本书时,八月欢庆早已不再,俄罗斯的民主则如玻璃般易碎。长久以来,整件事情看似从未改变,俄罗斯的命运又再一次仰赖于某个人的才能、意向与情感。这一次是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这位政变时期的英雄,身段柔软且聪明绝顶,但有时用语轻率,还贪恋杯中物。没人知道叶利钦政权垮台后会发生何事。会引发另一次军事攻击?还是民族主义强硬派、「新法西斯主义者」及怀抱乡愁的共产主义者将崛起并统治克里姆林宫?本书在一九九三年四月付梓之际,叶利钦与「俄罗斯议会」之间的权力竞逐仍悬而未决,此事也彰显了俄罗斯欠缺清晰有效的宪法、法律体系及治理系统。这个新生社会的制度仍处在强褓之中,极度脆弱。

一九九三年一月,叶利钦採取的「经济休克疗法」(economic shock therapy)只带来了短暂的进展,却造成更多痛苦和焦虑。在某些地方,食物与其它日常用品的供需,的确比过去更为充足,但物价却已完全失控。俄罗斯的通货膨胀率变得像是拉丁美洲国家。大型军工业头子完全没有兴趣转型为和平时代的经济体系,却能拿到荒谬的补助金,这让俄罗斯的经济大失方寸。一群以诈骗为生的新阶级诞生了,他们跟生意人都有办法大发利市,但老迈、孱弱与贫困的俄罗斯人民却备感沮丧。犯罪率一如脱缰野马。蛊惑人心的政客在各地崛起——共产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或说是一群疯子——正准备剥削民选政府的失败、自负与不幸。威权主义的诱惑仍潜伏在俄罗斯。时至今日,几乎叶利钦的所有潜在接班人都承诺不会走向激进经济改革,而是更倾向采取逞凶斗狠的反西方政策。

前苏联其它地区的情况也同样险峻。在高加索这个中亚地区,仍然有许多令人不快的小型战争与政变。摩尔多瓦、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谴责俄罗斯不撤出驻军乃是帝国主义之举,俄罗斯人则抱怨波罗的海国家的政府对待非波罗的海人的方式犹如次等公民。亚美尼亚受到严重伤害,距离崩解仅有一步之遥,格鲁吉亚为内战所苦。尽管美国和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都签署了一系列历史性的协约,然而,这些前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所称之的「核斯拉夫佬」(Yugoslavia with nukes),由于军备情势所造成的冲突,仍然是美国人的梦魇。

尽管如此,我仍倾向相信曼德尔施塔姆那种坚决的乐观主义。毕竟,本书是一部编年史,记载了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一座体制如何走向末日。我曾旅居莫斯科,亲身生活在那末日之中,并踏遍这座没落帝国的所有土地。我相信,尽管前方困难重重,但他们绝对不会走回头路。我们不能忽视俄罗斯的发展。如果我们不愿伸出援手,这将会严重危害俄罗斯、前苏联及全球安全。

想要理解苏联的发展及其崩解,需要参证大量的书籍与资料。而我们也将持续地探讨发生于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事件。书写一部苏联的历史仍需时间。当我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问及关于「法国大革命」的看法时,他说:「下结论为时尚早。」而当我们亟欲探究戈尔巴乔夫统治时期的种种发展时,也必须从多方角度分析不同事件:诸如中苏关係、苏联经济发展、波罗的海地区的独立运动,及高加索地区、乌克兰、中亚地区等地的发展,与「改革」(perestroika)政策的推展动机、极权政体的心理性与社会性效应。

一九八八年一月,我以《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记者身份前往莫斯科,从此特殊角度见证了这场革命。就像派驻在莫斯科里不计其数的外国记者,我一年大约呈交给报社三、四百篇报导,而编辑们收到的报导数量肯定更多。即便时局炙热无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萨哈罗夫(Andrei Sakharov)*—叶利钦时代所发生的众多事件,仍然依循着特定的逻辑与模式:只要政权疲态渐露,让自己暴露在全面检验历史的可能性中,激进改革就会无可避免。一个政治体系,只要胆敢泄漏它过去的真实面貌与所作所为,就注定瓦解。本书的第一部将探讨最关键的时刻——重返苏联的历史——继之,第二部将探索苏联民主政体的开创时刻,第三部则描述旧体制与新兴政治力量之间的对立。第四部则从多方角度勾勒「八月政变」——最非比寻常、改变一切的时刻——与其后续。第五部,我们将看见苏联共产党如何在新生国家盛起之时,做出最后的自辩。全书主要透过一群具代表性的男女之眼来勾勒这个故事,其中有些人家喻户晓,有些人默默无名。

如果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尚在世,我确信她不会谈太多当时的欢庆之情,她将冷酷地批判「后极权时代」(post-tatalitarian)的俄罗斯政治里,所充斥的不平等与荒谬,也将警喻世人,不要期待俄罗斯人民能够迅速转向另一种生活方式,一举摆脱从摇篮到坟墓的「家父长制」(paternalism),因为他们已然伤痕累累、孑然一身。尽管,她热爱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也仍会警告人们小心西方垃圾文化的来袭——例如沉迷于墨西哥肥皂剧与美国球鞋。她不会忽略前方的种种难关,甚至是灾难。但是,我相信她依旧会保持乐观。乐观主义是从共产主义的废墟上带着伤痕而逐渐兴起的信念,相信前苏联的人民不会返回独裁与孤立,因为他们承受了太多历史伤痛。俄罗斯洋溢着崛起的征兆,甚至在前苏联的其它地区,也孕育了许多新生代的艺术家、教师、商人甚至是政治人物。就像俄罗斯人所说,人们已经「摆脱了旧情怀」。

有一天,俄罗斯将不再需要那种我们在旧政体末日时曾见证的奇迹。只要它愿意迈向明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或许有一天,俄罗斯会让自己变得更为「正常」,成为「虽有问题,但没有灾难」的国家,成为进步与发展之地,而不是危机迸发之处。如果那一天来了,会是多么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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