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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的骑手——南方的暧昧

对于这个故事很喜欢,分享给大家。标题是我自己加的。

https://twitter.com/CaminoTexas/status/1475872426588319750

圣诞节快到了,讲个长故事,感谢仔细看推的读者。记忆中都是自己经历的往事,也是美国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往事;一半是见闻亲知,一半是阅读所得。来美国后,在北方呆了四年,在加州呆了一年。有位老朋友在密西根一家大学教书。他出生于美国底层白人家庭,父母兄弟都是工人阶级,但他自己天分很高,也很用功,念完名校博士。混学术圈的时候,他还请我去合教一门假期课程,相互比较谈得来。后来,我离开学术圈子,又搬到得克萨斯,来往就少多了。大约十年前,他开始为《赫芬顿邮报》写专栏,在美国当代文化语境中,观点在政治上会被认为居中偏左, 在宗教上则被认为居中偏右。

大约六、七年前,有一天他来电邮,说小儿子找了个英国女朋友,两人准备结婚,发现签证等各种手续无比复杂,想就这个话题写篇文章。我说,你到得克萨斯来吧,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耳闻目睹都是第一手现实。他答应下来,说年轻时只来过一次得克萨斯。老友重逢,他看上去比十几年前有些苍老。开车从机场去酒店的路上,闲聊起来。我说,记得上次在他家住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刚上小学,早晨泡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不愿出来,转眼都要结婚了。他说,英国是个比美国封闭的社会。他小儿子喜欢英国,但觉得融入英国的社会太难了,两人想结婚后在美国生活。我说,英国历史长,传统也多,社会可能容易自成一统吧;好在美国还是个年轻国家。沉默了一会,他问:“你在德克萨斯有没有觉得受歧视?” 问题有点突兀。他是个对朋友,甚至对陌生人都比较体贴的人。记得刚来美国的时候,有教授问我问题,我语言生疏,有时候反应慢。他会出来打圆场说,中国学者比我们美国人含蓄。那次,他一定有很强的好奇心,才会问这种比较敏感的问题。我说想了半天,说从个人感受讲,歧视可能不是一个准确的说法,日常生活中会有误会和偏见,但不比北方更多。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可能说暧昧更准确一点吧。他说,他很少来南方,对南方的印象就是种族主义、斯特罗姆·瑟蒙德、小布什、福音派教徒……我讲了一些在南方十多年的生活中体会到的暧昧,还有一些南方人对瑟蒙德和小布什的评价。他静静地听着,并不怎么插话。此后,川普当选总统。他来电邮说,“我们喜欢非理性的恐惧和找替罪羊。我本人不是川粉。但你已经是德克萨斯人了!!”两个感叹号让我意识到,那次谈话给他留下的印象。

他带着一个边界清晰的世界来到南方,遇到我讲的南方的暧昧,他可能是在抗拒这种暧昧感。“得克萨斯人”成了他对我的印象。想起他说我讲话有了南方口音,成了得克萨斯人。但这种印象一半是对的,一半是错的。对我来说,得克萨斯本是异乡,但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异乡变成了故乡。偶尔去北方,遇到北方人,听我讲话知道是从南方来。这些年,也知道南方人在北方人面前对自己的口音比较敏感,不少去北方上学的南方学生和做生意的南方人会掩饰南方口音,他们感觉北方人听到南方口音会产生一种基于成规的偏见,觉得南方人不聪明而且种族歧视。

我回复他的电邮说:“不是每个德克萨斯人都是川粉。”他又回复说:“原来你不是铁杆得克萨斯人!”两个感叹号变成了一个。不是每个得克萨斯人都是川粉,但很多北方人以为是这样,包括我这位北方的朋友。他的世界有一个大致分明的界线。那种界限也曾存在于我的心目中。对于美国,尤其是美国南方,远远看的时候,很多问题似乎界限分明,成为那种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分明的界限往往就消失了,变成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很多年前,在国内念书的时候,这个界线分外分明。美国是遥远的异乡。后来到了美国,在北方念书,这个界线却变得不像以前那样清晰了。

南方成了新的异乡。在美国南方生活了十几年,异乡成了故乡。那条界线变得越加模糊。朋友的问题让我意识到,南方不但曾经是我的异乡,现在仍然是他的异乡。在这里生活十几年,多少感染上那种南方特有的温情和暧昧,浓重的宗教气氛,对枪支的喜爱,对草根生活常识的执着,对空洞概念的不信任……

还有对南方政客的看法。斯特罗姆·瑟蒙德是南卡莱罗那人,活了100岁,担任国会参议员48年,成为主张种族隔离、维护州权和南方生活方式的一面旗帜。他生前做过很多有名的事:先后娶了两位南卡选美小姐,在参议院打架,把一位得克萨斯议员摔倒在地,逼他叫“叔”,为阻挠民权法案通过,在参议院连续演讲24小时18分钟;61岁时,跟德克萨斯参议员用摔跤解决政治纠纷,把对手压制在参议院地板上;66岁时娶了22岁的南卡莱罗那选美小姐,两人生了四个孩子…… 2003年6月,瑟蒙德参议员去世时,我还在北方,跟克拉克一样,觉得他无非是个种族主义分子、奴隶制和种族隔离时代的遗老。

不久,他生前不为外界所知的混血女儿艾茜·梅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两年后,艾茜·梅出版了回忆录《亲爱的参议员》,讲述了她跟父亲长达60多年的秘密往来。父女两代人的悲欢离合让人体会到南方的温情和暧昧、偏见和无奈、责任感和依赖感、不易破解的生活密码、难以言传的潜规则,还有一种当代人已经陌生的忠诚,也让人看到历史的冷酷印记。瑟蒙德22岁时跟16岁的黑人女孩凯丽·巴特勒相好。当时,他在南卡莱罗那的艾治菲尔德镇做中学老师,凯丽·巴特勒在他父亲家做家务。1925年,巴特勒生下混血女儿,取名艾茜·梅,寄养在宾夕法尼亚的姐姐家。

少年时代,艾茜·梅一直把姨夫和姨妈当父母,13岁时才见到生母,但仍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16岁时,艾茜·梅第一次跟生母回到出生地,参加亲戚的葬礼。葬礼后的早晨,生母把她叫醒,说要带她去找父亲。两人穿上最好的衣服,朝富裕的白人城区走。艾茜·梅想,他父亲可能是在白人富豪家里当管家。来到一座楼前,看到招牌上写着“瑟蒙德和瑟蒙德律师行”。她想,父亲可能是给律师当司机吧。 一位黑人男仆出来给母女俩开门。艾茜·梅以为那就是他父亲。但男仆并不说话,把他们带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几分钟后,一位英俊的白人进来,穿着浅蓝色西装,久久盯着她看,然后对她母亲说:“你女儿真可爱。”

母亲对艾茜·梅说:“快见你父亲。” 艾茜·梅一时无法把“父亲”跟眼前这位白人律师联系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想到在门口看到“瑟蒙德和瑟蒙德律师行”的牌匾,就说:“您好,瑟蒙德先生。” 瑟蒙德问她喜不喜欢南卡莱罗那。艾茜·梅说,跟她家那里太不一样了。瑟蒙德说:“这里才是你的家啊。”又问她知道不知道南卡莱罗那州徽上的拉丁文“Quis Separabit”是什么意思。艾茜·梅说她没学过拉丁文,瑟蒙德让她猜。在一旁的母亲说:“你父亲以前是老师。”瑟蒙德抚着艾茜·梅的肩膀说:“意思是,谁能把我们分开?”分手的时候,瑟蒙德对巴特勒说,“你女儿真可爱。颧骨随我妹妹。”

艾茜·梅回忆,她一直盼着父亲说“我们的女儿真可爱"。回家路上,艾茜·梅问母亲:“他爱你么?”母亲说:“希望他爱我……我想他是爱我的。”“你爱他么?”“爱。”“他结婚了么?”“没有。”“我们怎么办?” 母亲说:“有啥办法?这里是南卡莱罗那。”

巴特勒告诉艾茜·梅,事务所门口匾牌上的第一个“瑟蒙德”是她爷爷约翰,第二个“瑟蒙德”就是她父亲斯特罗姆。约翰·瑟蒙德做过南卡莱罗那的联邦检察官和州最高法院法官,曾计划竞选州长。有一天,他跟政敌在事务所门前的街上相遇,话不投机,开始以南方人的方式解决争端,开枪打死了对手。尽管陪审团认定是自卫,判他无罪,但政治前途已变得渺茫。他后来给儿子斯特罗姆·瑟蒙德写下手谕:“凡事三思而行,如有疑虑,就不要行动。”

珍珠港事件爆发时,斯特罗姆·瑟蒙德已经39岁,担任州巡回法院法官,不在征兵的行列。但他志愿入伍,参加诺曼底登陆,驾驶滑翔机降落时受伤,获“紫心勋章”。战后,他回到南卡莱罗那,竞选州长成功。1948年,他竞选总统,在南方四个州获胜,但在全国败给哈利·杜鲁门。1954年,瑟蒙德竞选国会参议员成功,直到去世前一年辞职。艾茜·梅经常跟瑟蒙德见面,有时候在校园,有时候在酒店,有时候在参议院办公室。瑟蒙德鼓励她上学,把她安排到南卡莱罗那的一所黑人大学读书,每次见面都给她钱,资助她的教育和生活。艾茜·梅对两人的关系守口如瓶,直到瑟蒙德安葬半年后。那时,她已经78岁高龄,在媒体上公开了跟瑟蒙德的父女关系,说“移开了巨大的重负,彻底获得了自由。”

南卡莱罗那首府哥伦比亚市州政府大楼前矗立着瑟蒙德的纪念铜像。瑟蒙德葬礼后一年,州议会通过决议,在铜像底座雕刻的瑟蒙德子女名单中加上艾茜·梅的名字。至少,作为维护南方传统的旗帜性人物,瑟蒙德漫长人生的这一篇章不再暧昧。

在南方的传统叙事中,内战是南方为维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州权而战的高贵事业。战败后被军管的屈辱和政治、经济困境愈加激发了南方人的反抗意志和对南方身份的认同。他们相信,北方通过战争摧毁了南方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联邦政府用强权压迫南方人,把北方的意志强加给南方。这种信念和悲情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南方人。至今,很多南方人仍然为这场失败的战争而骄傲,南方军旗仍然是骄傲的象征。所以,说起美国南方,远不只是个地理概念。南方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和身份认同,夹杂着世代积怨、反叛的冲动和悲情、历史的原罪和艰难的自我救赎。

瑟蒙德竞选总统失败后,艾茜·梅批评他的种族隔离言论伤害了黑人。瑟蒙德说那是南方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南方跟联邦政府有太多纠葛。内战后重建在南方留下的惨痛的伤疤,到现在还没有愈合。对杨基佬的横加干涉、居高临下指手画脚,南方人超级敏感。时间会摆平这些事,但改变需要时间。好比说,你先生刚认识就强迫你亲吻他。你会说不。你会拒绝。但如果他给你时间,让你了解他……瞧,现在你们是一家人了。”南方人讲邻里和同事关系融洽,经常说“像一家人一样”。这是一种南方人特有的亲近和温情,有别于大公司那种等级森严的工作关系,也不像大城市人与人之间那种近距离的陌生。在回顾奴隶制和隔离年代时,传统南方人会有意无意表露这种温情色彩:有坏奴隶主,但也有很多好奴隶主,而且多数不是家有千亩良田、数百奴隶的大庄园主,而是只拥有几个、十几个奴隶和上百亩地的小种植园主。一些奴隶主后代的回忆中充满田园的温情色彩:奴隶为我们家干活,就像家庭成员一样。这种充满温情的家长制把黑奴当成未成熟的孩子,为他们提供生计、保护他们,但要他们服从、听话,违者受到严厉处罚。在奴隶制时期,南方以家庭关系为奴隶制辩护:奴隶主如父,奴隶如子;黑奴心智不开化,无法自主自立,需要文明人管教。内战前,南方批评北方的工业制度,说资本家对工人没有责任感,说解雇就解雇,让他们生活无依无靠。而南方黑奴的生活有保障,不管地里收成好坏,都有饭吃,有房子住。内战前夕,南方理论家乔治·费茨尤著有《南方社会学》一书,认为奴隶主养奴隶,就像父母养孩子一样,只是因为上帝的安排,黑奴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他看来,奴隶制能够减轻底层社会穷人的生活压力,提高劳动效率,维护社会和谐,所以,南方不仅要把黑人当奴隶,也可以驯化底层白人当奴隶。费茨尤的理论盛行于内战前的南方。战后,奴隶制被废除了,但家长制的遗风代代相传。

跟大部分南方人一样,瑟蒙德是这种习俗的产物。经历了几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他成为美国政坛的常青树。要维持政治生命常青,他需要选票;要把得票率最大化,他需要迎合最大公约数的选民,用鲜明的性格征服他们,用激烈的言辞动员他们。而政治动员是温情的反面。民权运动时期,南卡莱罗那大部分白人选民支持种族隔离。瑟蒙德选择做他们的代言人,用高大上的政治语言表达他们的心声:南方人有权维护传统生活方式,各州有权决定自己的种族隔离法律,不需要联邦政府横加干预,告诉南方人怎么生活。

艾茜·梅年轻时经常为父亲的种族隔离言论所困扰。两人见面时,瑟蒙德努力淡化自己的竞选言论,让女儿看他为改善黑人处境做的好事,比如扫盲、增加黑人学校投资、为濒临倒闭的黑人医学院募捐、为黑人大学建游泳馆等。至于令女儿伤心的种族隔离言论,瑟蒙德说:“那是政治。在激烈选战中,他们会歪曲你说的话,断章取义。看人要看他做什么,别看他说什么……南卡莱罗那的未来取决于改善黑人的状况。我爱这个州。但是要给我时间,给我机会。”

听到女儿拿他跟希特勒比,瑟蒙德似乎有些难过:“不是劣等。不一样!不一样!拿我跟希特勒相比,我在竞选中不是没听到过。什么话都听到过。但听到你说,不一样……你改变不了南方。”“是你不想改变,先生。” 艾茜·梅冷冷地说。父女关系曾一度跌入低谷。艾茜·梅觉得父亲是用套话敷衍,就说:“希特勒说犹太人劣等。你说黑人劣等……你不想让黑人跟白人在一起。”

历史进程或快或慢。强势一方往往觉得改变得太快,而弱势一方往往觉得改变得太慢。瑟蒙德一生为南方生活方式辩护,高调维护州权,反对激进社会变革。从理论上笼统看,这些都有道理。问题在于,内战前南方生活方式的核心制度就是奴隶制,南方各州在行使州权方面跟联邦政府最大的矛盾就是维护奴隶制;民权运动时期,南方生活方式的核心内容就是黑白有别,各州在行使州权方面跟联邦政府的最大矛盾就是维护种族隔离。南方人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温情记忆和对州权政治话语的执着包裹着历史的残酷内核。一个半世纪中,南方经历了战败投降,被联邦政府军管、经济崩溃、一场场官司、屡败屡诉,几度风雨飘摇,无数生生死死,不变的是跟北方的世代恩怨、温情和残酷交织的暧昧。 2003年6月26日,斯特罗姆·瑟蒙德在家乡去世。弥留之际,他嘱托夫人南希·瑟蒙德,去请参议员乔·拜登在葬礼上致悼词。瑟蒙德生前的政见大多跟拜登针锋相对,一个是共和党,一个是民主党。瑟蒙德在人生尽头做的最后安排仍然像他一生中做的很多事一样,与众不同,出人意表。7月1日,葬礼在南卡莱罗那首府哥伦比亚的第一浸会教堂举行。那天的《奥伽斯塔纪事报》报导:“经历了百年漫长的人生,从隔离到和解,瑟蒙德跟随时代转变,自我救赎,黑人和白人、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前来表达敬意。”

拜登在悼词中说:“这伙计太复杂。南希告诉我,他要请一个特拉华州名叫拜登的家伙来致悼词。除了复杂还能怎么解释?我永远搞不懂他……”拜登总结瑟蒙德一生经历的三个不同时代:年轻时,南方的传统习俗还天经地义;中年时,这些习俗开始受到挑战;人生最后三十年,很多南方习俗已经被摧枯拉朽。他相信,瑟蒙德深爱南方,在国会忠实地代表着南方。民权运动时,为了信念和南方的利益,他不惜背弃民主党,转向共和党。观念世界追求明晰,往往是非分明,黑白有别,但难以解释瑟蒙德丰富而暧昧的一生。他公开维护种族隔离,但在当州长时推行大量提升黑人地位的政策。

1947年,《纽约时报》曾发表社论“斯特罗姆·瑟蒙德,南方的希望”,赞扬他推行的政策,可谓罗斯福新政的样板:普及基础教育、政府干预消除贫困,加大黑人学校的投资等。“改变需要时间”——艾茜·梅年轻时觉得那是父亲拒绝改变的套话。但从瑟蒙德的作为看,那并不完全是套话。担任州长期间,他任命一位黑人医生担任州政府医院董事,引起轩然大波。当地报纸刊登了大标题:“瑟蒙德任命了位黑人!”在他参议员生涯的后三十年,瑟蒙德开始雇用黑人员工,并推荐不少黑人进入政府关键岗位。艾茜·梅的第一位黑人男友马修·佩里在民权运动中成为著名律师,担任 “全国有色人种发展协会”(简称“NAACP”,是美国最大的为有色人种维权的法律组织) 在南卡莱罗那的首席律师。1962年,黑人妇女格劳丽娅·布莱克威尔带女儿看急诊,坐在医院的白人候诊区,被逮捕后,佩里担任她的辩护律师,打赢了官司。瑟蒙德曾对艾茜·梅说:“你男朋友很优秀。将来有一天,他可能会担任最高法院法官。”艾茜·梅问:“你怎么知道我跟马修约会过?”瑟蒙德说:“艾茜,那是我的工作。知识就是力量。如果你喜欢他,我就知道那小伙子错不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的判断力没有失效期。”

1976年,瑟蒙德推荐马修·佩里担任美国军事上诉法庭法官,经参议院核准,获得福特总统任命,成为来自南方的第一位联邦法院黑人法官。三年后,南卡莱罗那联邦地区法院法官位置出现空缺,瑟蒙德再度推荐佩里,使他成为南卡联邦法院第一位黑人法官。向总统推荐黑人担任联邦法院法官,在南方各州的参议员中,瑟蒙德开风气之先。他也是参议院中首位雇用黑人工作人员的南方参议员。里根总统时期,他投票支持把马丁·路德·金生日定为联邦假日,跟一些南方州在参议院的同事分道扬镳。不过,直到2000年,南卡莱罗那州议会才正式承认这个假日。拜登在悼词中对瑟蒙德充满溢美之词:“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斯特罗姆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但是,他理解民众,关心民众,实心实意想帮助他们。他知道如何了解民众,如何打动他们,如何把事做成。” 这种赞誉并非空穴来风。2020年,南卡莱罗那举行国会参议员竞选,民主党候选人杰米·哈里森是位黑人,回忆他母亲高中毕业时找不到工作。有人说,应该去找议员。她写信向南卡莱罗纳的两位国会参议员求助。不久,瑟蒙德办公室的人员回应,在当地为她牵线搭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哈里森长大后听母亲讲起这件事,跟他对瑟蒙德的印象不太符合,就问:“妈妈,你有没有记错?那真是斯特罗姆·瑟蒙德?”他母亲说:“杰米,不会记错,的确是他。他的人也没问我是什么种族,支持什么党,只了解了我是当地居民,遇到难处,需要帮助。”

在二战后的美国政坛上,没有其他政客比瑟蒙德更早吃透了南方的民情,更早利用南方人对联邦政府的积怨和对南方身份的强烈认同来达到政治目标。当民权运动和民权法案再度激发起南方白人的积怨和悲情,瑟蒙德抓住机会,将其转化成选票。在1968年的总统大选中,他成功地利用南方的民情,帮助尼克松赢得选举。 此后,共和党的所有总统候选人无不因袭他引领打造的“南方策略”。《奥伽斯塔纪事报》称赞瑟蒙德晚年的“自我救赎”。但无论对于瑟蒙德本人而言,还是对于他所代表的南方而言,“自我救赎”是个远未完成的过程。

2020年夏天,疫情肆虐,弗洛伊德案引发的抗议席卷全国。6月初,我从德克萨斯开车去东岸,途径密西西比,公路两边的休息站飘扬着带南军战旗图案的州旗。内战后,南军战旗成为一个复杂的象征:独立不羁、蔑视胜利者、不屈服于北方、不在压力下放弃传统生活方式,尽管那种生活方式曾经包含奴隶制。在南方各州中,密西西比是南军战旗的最后堡垒。五年前,南卡莱罗那州议会决定从政府建筑中移除南军战旗。斯特罗姆·瑟蒙德的儿子保罗·瑟蒙德是州议会参议员,投票支持这项决议。投票前,他在州议会说:“我了解我们的传统,敬仰前辈们为我们更美好的生活所成就的事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相信他们所有的决定都正确。在有生之年,我永远不能理解任何人会为了维护奴隶制打内战……我不为那种传统感到骄傲。”保罗·瑟蒙德翻过了他父亲遗留的“自我救赎”的一页。

那天黄昏,我在萨瓦纳河畔的奥伽斯塔住下,对岸就是南卡莱罗那。酒店的后院有个游泳池。几家肤色深浅不一的男女老少在池边烧烤,桌上放着几瓶打开的啤酒和一瓶波本威士忌。栅栏边是棵高大茂密的木兰树,墨绿色叶片在夕阳中闪烁,枝头点缀着朵朵盛开的木兰花,洁白如玉。暖风中飘来欢声笑语,令人仿佛置身世外。

第二天,沿着以内战时南方总统杰佛逊·戴维斯命名的公路穿过萨瓦纳河上的大桥,左手两百米处是以戴维斯名字命名的旧桥,已经被永久废弃。进入南卡莱罗那,20英里外就是艾治菲尔德镇——斯特罗姆·瑟蒙德跟凯丽·巴特勒生下艾茜·梅的地方。从东岸返回得州不久,密西西比州议会表决,移除州旗上南军战旗标志,代之以木兰花图案。在废除旧州旗帜问题上,密西西比州议会本来犹疑不定。佛洛依德事件引发民权运动之后规模最大的全国性抗议,各界失去耐心,公开施压。连Walmart超市也采取行动,撤掉所有店面的密西西比州旗,甚至南方浸信会也发声明,说这不是个保持传统的问题,而是个道德问题。密西西比州长说,如果议会通过决议,他就会签署成法律。6月27日,州议会通过了改州旗的决议,州长第二天就签署了。州政府向民间征集新州旗的设计方案,收到两千多个图案,最后选中了Sue Anna Joe的木兰花图案和另外一个方案的色彩设计。Sue Anna Joe是华裔美国人,出生在密西西比三角州的Greenwood。不到百年前,那个地方的白人公立学校曾经把华人孩子赶走。一家名叫林恭的华人,两个女儿被从公立小学赶出来,去法院申诉。密西西比州法院支持学校的做法,说要保护白人血统的纯正,美国最高法院说那不违反宪法。如今,华人的后裔为密西西比设计新州旗。这就是社会进步,是在实现《宪法》第一句说的“为了建立更完善的联邦” 。2020年11月3日,密西西比以全民公决的方式(73%赞成)确立了新州旗。

历史又翻过了一页。内战后一个半世纪,北风南渐,终于吹到了密西西比——那里被称为“最南的南方”。下次开车去东岸,看到的就是华裔美国人设计的密西西比木兰花州旗了。内战的南方遗迹不断被抹去,有人欢庆,有人抗议,有人在沉默中失落或积郁愤懑。白人、黑人、华人、穷人、富人、强者、弱者、曾经的主人和奴隶……南方共同的历史塑造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每个人却有着不同的历史记忆,只是不像观念世界那么经纬分明。诚如美国作家阿契鲍德·麦克雷施所言,“我们不是生活在观念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我们生活在生活世界。”生活世界的暧昧往往比观念世界的冲突更加强大而锐利,伴随着各种理性辩护、非理性冲动、暴力与温情、希望与绝望、积怨与和解,不断地改变着社会和人群,使南方未竟的“自我救赎”之路虽迂回曲折,却终不至于断绝。我们是这个历史进程的一部分。

传统南方人,尤其是南方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像《飘》中的斯佳丽,言谈举止中会有委婉的冷酷。一些传统的习俗礼仪并没有随着南方贵族社会在内战后消亡。文化和生活方式比制度有更顽强的生命力。在北方,”Bless your heart”是祝福的话;在南方,那是委婉的骂人话。内战以前是,今天还是。有人做了个图解,说明南方人讲“Bless your heart”的含义:“我没有说你蠢的意思,只是说在思考方面你的运气实在太差。”——不会思考,是运气太差,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上帝就这么安排的,谁也改变不了,有啥办法?还是接受命运吧。这种是种温情而委婉的冷酷。

Bless your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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