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我从英国旅行回来,抱着极大的期待,以人才引进的方式到离家两个小时车程的县政府工作。和我同一批到当地地级市工作的大学生与研究生14个,4人为研究生,其他10人为本科生,14人中3人(1人为研究生,2人为本科生)被分到每个人都渴望去的地级市市府所在地,其他11人被分到几个县的不同部门,剩余的3个研究生包括我分到了各个县政府最好的两个部门,即政府办或县委办。政府办服务县长和副县长,同时承接全县各乡镇与各局同县领导等更上级领导的沟通对接,全县大小事都通过政府办传达协调,下面有事也是先到政府办,再由政府办汇报给县长或副县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同理,县委办服务县委书记和各党委领导,他们负责党委的大小事务,同时负责监督政府系统领导。因为是在领导身边工作,升迁机会比其他部门多,因此成为很多有仕途抱负之人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我当时不顾导师的反对,选择回去,一是因为希望离父母近一些;另一个是认为如果要真正做点事,推动一些进步,还是需要政府系统来具体实践。
政府办和县委办的区别在于政府办负责做实事,县委办负责监督及搞党政思想工作。同事们也对这些分工有戏谑,说“政府是妈,县委是爸,人大是爷,政协是奶,爷爷奶奶一般不过问,只是需要时偶尔出来插一脚”。政府办和县委办都不直接招考公务员,在里面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领导秘书(现在改叫联络员),因此通常需要在乡镇或者其他基层部门工作几年,表现优秀能吃苦耐劳,政治素质过硬等方可被选派到这两个部门。我得益于人才引进,所以就直接进了政府办。同时研究生还直接享受副科级待遇,现在改叫四级主任科员,副科级类似于副镇长和副局长的级别。在小城市,副科级是大部分普通公务员一辈子的天花板,所以我们这些年轻的副科级是大部分人羡慕的对象。第一个月,办公室主任没有叫我做任何事,让办公室同事给我发一些文秘人员必备技能之类的材料看,我就这么呆了第一个月,只陪其他人加过一次班,那次加班是改县长的讲话稿,办公室全体文秘人员都被叫去修改,但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那少数几个主要领导的秘书,其他人都只是陪着加班到深夜。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就让我跟政府位次第三的副县长当秘书。这位副县长(以下简称他为Z县)排在常务副县长之后,也是县委常委,在整个县的排名(除开政协和人大领导)顺序为: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组织部部长、Z县、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宣传部部长、统战部部长。这10位都是常委,其他六七位副县长还要往后排。可以看到Z县地位很重要,但也能看到要从一个副处级(最末的副县长)到一个正处级,中间需要跨过10多个隐形台阶,每个隐形台阶两到三年。所以听县委副书记的秘书说,县委副书记上个世纪28岁时就已经当上了副县长,从级别上来看,如今还是副处级,中间一直在跨那些隐形台阶。
我跟Z县的第一天喝酒就转了三个场,第一场是Z县出席的一个红十字会活动,结束后主办方带领大家一起赴宴,才刚坐下没一会他就叫上我和司机离席,然后将公车换成私家车,开到了当地一家比较有名的鹅肉餐馆,一进去我很局促,里面都是四十以上的10多个“老头”,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自备了一大坛子酒,Z县一进去他们就热情地将Z县让到主位,并给我和司机让位,房间有些挤,人太多,大家开始寒暄,没见过这种场合,我不知道该不该坐下,Z县简单介绍了我是他的联络员,没吃两口菜,我就发现司机已经出去了,而其他人都在敬酒,后来我才知道,那种人太多挤不下来的场合,我应该出去。从他们的聊天中知道都是各个县的一些县级干部或者科级干部,有一两个商人,他们也不完全认识。我当时看到那个喝酒的阵仗,不知道要不要主动敬酒,因为人太多,如果都敬,那我第一次跟着县长出来就要喝醉。如果不敬,又不符合我这个晚辈的身份。在纠结时,那些人已经开始向我敬酒,差不多五六个人敬我之后,Z县就接了个电话,说外面有点事,其他人送至门口,出来后司机开着车把我们送出了县城,来到了当地一个满是田园风光的农户家里,才到,已经有四五个人在院子里等着了,我抬头一看,其中一个是组织部副部长,后面聊天得知,另一个是财政局的党委书记,后者现在是闲职,和Z县以前是上下级关系,极为亲切,其他几个是财政局党委书记的农村亲戚,会做一手农家好菜,当晚就拿着喝水的大杯子盛酒,边吃锅里的鸡肉边喝,那晚我喝了一大杯,组织部副部长还说年轻人就是要锻炼,以前新人上岗,先整一顿酒再说,Z县说还是不要祸害现在的年轻人。因此那晚当我感到差不多时就没有再喝,并不断喝矿泉水稀释酒精,找机会到院子里避开。那晚书记的农家兄弟喝太醉,一直在不停灌Z县多喝,以普通人的身份,平时他很少有机会见到县长,能一起喝酒,敬酒就是最大的热情,喝得越多说明关系越好。Z县喝得不能再喝,显出醉意之后,农家兄弟仍继续劝酒,似乎要扑上去灌酒似的,组织部长和书记都觉得不妥,很快就找理由结束了酒局。那晚是我第一次和Z县一起出去,Z县喝酒比较爽快,他那晚喝完后一上车就睡着了,司机把我送到住处后再把他送回家,后面还打电话问我是否已到家。像这样的喝酒,之后的半年里每周会有三四次。相反,我和我同事们喝酒不多,一个是因为秘书太忙,大部分时候都在加班。另一个是我常常和领导一起外出,因此也很少和办公室的同事约酒。办公室的同事大部分也很喜欢喝酒,并常常以拼酒量为荣,但因为太忙,平时也约不了太多。加上办公室主任因身体问题不能喝酒,大家平时也能少喝一些,但听说主任在身体没事之前是两斤白酒的量。
Z县出去喝酒有很多种场合,但谈事情的酒局不多,多是和他的老朋友。他为人讲义气和爽快,做事能力强,所以常常有朋友来县城里请他吃饭,吃饭必喝酒,他也比较喜欢和朋友吃饭喝酒。以前他是财政局和税务局双局长的时候,很多人常常说他是财神爷,他说“不是,真正的财神爷是企业家,只有来这里投资的企业家们发展好了,大家才有好日子过”。小县城很多招商引资的企业都难以长久坚持,唯独他引进的好几个企业都经营得比较好。他晚上赴宴大部分时候会将公车换成私车。我跟他这大半年里,我出去喝酒从没有醉过,也只吐过一次,还是春节前夕去教育局长家喝酒,人太多,因为节日的氛围将近,大家都喝得比较开心,那次Z县说的是“走,小X,今晚我给你介绍个美女”,后面得知教育局局长的女儿是他干女儿,感情比较好,刚大学毕业。那次即使醉,我也是保证Z县回到家之后,我才回到住所吐了一下。不是因为酒量好,我自己估计自己的酒量在4两至半斤,状态好的时候可以半斤左右,状态不好的时候3两下去就能感受到不舒服。不醉的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和领导出去一定不能醉,秘书醉了不可能让领导来照顾,所以不管再大的场合,我都想办法守住不醉还要照顾好领导这条线,同时因为工作太忙,即使有时候喝到8分醉的状态,还要继续回信息编辑会议内容及写材料。避免醉的方法很多,如喝慢一点,多喝矿泉水稀释等。一般10个人以下的宴会都在同一桌上,几乎每个人都会敬一杯酒,然后再轮番敬酒,这种时候是不可能躲开的,作为秘书,无论是地位还是年龄,在县长朋友面前都是属于后辈,所以需要主动敬酒,别人敬酒也不能拒绝,还要喝得爽快。但一般10个人以上的聚会是可以想办法少喝,我遇到过一次有20多个人的聚会,全部都是副科级以上的干部,还有人大主任等正处级干部,但因为人多,就分了三张桌子吃饭,中间那张桌子坐的是请客方和几位处级领导,我当然就自动到旁边的桌子坐下,当各个副科级领导都在向其他领导敬酒时,因为人多太乱,我也没有说太多话,就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我,大领导也不会太注意到我,这时候喝不喝没有人特别在意,偶尔有几个副局长或局长喊我喝酒,也很容易应付。另外,如果会开车,也能够少喝一些,因为有的司机和领导关系很好,出去也想喝,但因为要给领导开车,所以几乎不喝酒,但如果秘书会开车的话,可以让司机喝,这样就避免了喝酒。但可惜我不会开,会的话在当下酒驾入罪如此严的情况下,是能以此挡酒的。
但今年疫情开始,我还是能感受到身体出现亚健康的状态,喝酒太多让我肚子开始有些“肿胀”,很多人以为是啤酒肚,但领导们大部分都有痛风,所以我们几乎不喝啤酒。我知道是发胖,冬天穿着毛衣,毛衣贴在肚子上显出的形状,让我感受到自己二十多岁已经有了那些领导四十多岁的大肚子。同时晚上加班长时间久坐导致腹部能感受到轻微的阵痛,一个学医的师兄和我说一定是酒喝太多,但在我们那种岗位上又不可避免。因为Z县人很好,从内心上来说,我和他出去喝的时候也很愉快,只是喝的次数有时候太频繁,我不像他们那样嗜酒,可以夜夜喝都没问题。饮食方面也是导致我快速发胖的一个原因,大鱼大肉是日常饮食,领导们出去考察等吃的全部是当地做得最好的拿手好菜。同时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吃一顿,尤其喜欢吃狗肉,小时候在小镇上吃过一两次,但之后再没有吃过。当秘书后反而一两周要吃一次,是很好吃,但我还从不敢和我以前那些爱狗的同门师妹说这事,因为如果她们听说我吃狗肉的话,可能要和我翻脸。还记得当年在从爱丁堡去伦敦的火车站等车时遇到一位优雅的英国老太太,两个人无聊就开始聊天,聊天中我突然来了一句:“我发现很多英国人都很喜欢狗,它们竟可以随意带上火车之类”,老太太没有恶意地英式幽默了一句:“not for eating”,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和我聊到她的上海儿媳妇之类,现在想来还真是孽缘,我那时是绝不会想到我会很快回去吃狗肉。
待遇方面,如果年终绩效可以发下来,一年的收入有12万左右,在房价4000一平的小城市是挺可观的一笔收入。但这几年因为搞脱贫攻坚,很多政府透支了财政,所以欠债极大,一些地方政府已经发不起年终绩效,所以账面上有12万,但不能保证之后几年能一直有12万。我也看过副处级领导和正处级的工资单,高不了多少,体制内固定工资差别不大,但领导的好处是吃穿住行不怎么花钱,绩效比较高能保证。铁饭碗的好处是稳定,不发生严重错误没有谁能轻易被辞掉,但坏处就是上面说什么下面就得听什么,难有申诉机会,就拿绩效来说,政府一把手说没有就没有,没有人敢提太多意见,剩下的只能私自埋怨,但又走不出这个圈。很多人天天埋怨政府的工作没有尊严没有私人生活,但又跳不出来,因为时间呆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出来后还能干什么,对未来有恐惧感,以至于再也走不出来。本科时就知道这个道理,体制就是那种可以让很多人逐渐失去所有能力的一种单位,那时候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去政府工作,身边的好友们也不相信我会去。
铁饭碗的另一面是基层公务员的工作压力非常大,秘书这种重要部门的工作就更大,要避免背锅,避免出错被骂,避免被下面的人“利用”等。我刚报道时,办公室很好的女同事就提醒过我,做很多事一定要留下证据,如打电话给谁,通知什么会,一定要录音,不要随便帮别人签字,遇到上访的群众时也不要随便承诺,小心被录音等。我后面还真的遇到过有局领导不承认我通知过他们的一些事,如果这样,就只能自己承担事情没干的风险。同时刚去的时候也被很多镇领导和局领导当成他们的秘书来用,后来才学会了“我只是县长的秘书,不是各个单位的秘书”,工作量少了很多。很多人也已经在网络上看到过这些年脱贫攻坚给政府工作人员带来的极大工作强度,政府工作再也不是很多人想的拿张报纸喝喝茶之类的了。当然,我当初选择去政府是希望能去做一些事,也并不希望拿张报纸喝茶一辈子。问题就在于我们很大部分的工作精力都用在搞太多形式主义的事情上面,比如一个“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可以隔三差五弄一次,而且每一次的撰写和修改就是要求在八股文的基础上“开出一朵花”,审了再审,改了再改,很多秘书常常被折腾得彻夜不眠。但这个东西只是拿给上面检查一下就完事,这种只对上负责的体制造成很多形式主义,很多下面的人对上面的迎合达到了极为扭曲的地步。然后每天各种会议,中央发一个文件,省里面马上跟着来一个文件、地级市再来一个文件,各部委和省厅比照中央再来一个文件,大部分时间花在应付处理这些文件和上报表格。会议也如此,各个领导每天都在不停开会,科学技术的进步并没有让他们减负,反而是随着中央通过技术进步直接精细化控制基层的能力增强,基层越来越累,越来越没有自主发挥的空间,几乎一半以上的工作都是在应付上面检查。所以这些县领导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伴随的是我们这些秘书也没有私人时间,手机24小时开机,周末也必须随叫随到,假期也各种事情,没有连续的私人时间可以利用。
同时,和中央的权力高度集中有着相似性,地方一把手对一个县的“生死存亡”有着过于严重的影响,因为权力的高度集中,县委书记几乎是国家政治权力中直接管辖人口最多的官员,记得之前面对记者采访,湖北那个辞职的县委书记陈行甲自陈:“一个县委书记权力有多大,可以给你做个比喻,今晚上梦到什么,明天就可以让他实现”,这种无上权力导致的是县委书记一句话或者一个要求,下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县委书记常常临时要求开会,然后让各个县领导交报告,我遇到过晚上7点的会,县委办6点30打电话来问我要领导的报告,然后让我写,常常措手不及,整个人高度难受,但又不得不去完成。我曾经约一个女孩子看电影吃饭,从周一约到周五,每天都临时取消,说今晚又要加班,待第二天下午五六点再给她消息,终于周五下午说今天应该不用加班了,和那女孩吃过饭才进去电影院半小时,一个电话打过来,让马上回去,不得不回去继续写材料。我当时住我县城二姨家,有一次晚上7点半左右,在我二姨家等着吃晚饭,然后到了8点,突然一个电话打来,让马上通知几个局的党组成员回去开会,一般开会秘书都必须在场,我和二姨说不吃饭了,二姨直接说“什么工作,连饭都不吃了,和你县长说,先把饭吃了再说”,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直接出门骑着车就回政府去了。然后那个会并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正县长刚吃完饭,突然想着约谈一下各个局的局领导等,Z县分管的各个局领导匆匆赶来也被折腾得不行,然后说了几句话,不到40分钟左右就结束了,然后我又赶着回去我二姨家吃饭。所以后来我辞职,我二姨就和我爸妈不一样,她很理解,虽然她也是普通老百姓,很羡慕体制内稳定工作。我爸妈因为没有见过我那种非人的生活,所以一直觉得我辞去秘书的工作是被什么蛊惑了,他们自身难以和解,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