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问我,我们停电后以色列还能摧毁我们的房子吗?
作者为Refaat Alareer,现居加沙地带,是短篇小说集“加沙以笔反击”的编辑。
在周四晚上,我们夫妻和六个孩子挤在公寓卧室里,这是全家最不会被以色列导弹袭击及其引发的残片波及的地方。正当我们在看半岛电视台直播以色列军机把加沙最高的大楼之一贾哈拉(al-Jawharah,“宝石”)大楼夷为平地时,屋子停电了。
莉娜(Linah)只有八岁大,或者用加沙时间算法形容,只有“两场战争”大。她困倦地问道,我们停电后“他们”还能摧毁我们的房子吗?
第二天周三就将是阿玛尔(Amal)的生日了。她马上六岁了,过去两年内她养成了一个习惯,用六个月规划和期待下个生日,再接着用六个月缅怀生日庆典。她比她的姐姐莉娜稍安静些,对周遭世界仍有点幼稚。我希望她能更幼稚些。
当阿玛尔周三醒来时,她没有过问生日蛋糕和蜡烛。她意识到坏事发生了。她嗅到了屋内的恐惧气息。她听见了持续不断的轰炸。
我的妻子努塞巴(Nusayba)却执意要为她庆祝。“这会是象征希望的一天,”她说道。是啊,过去几天有几十个加沙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家,还有太多人丧失了生命。我们没工夫关心庆典和蛋糕。“但我们不能屈服于以色列,”努塞巴说。
我从屋里溜出去,确保没戴上防病毒口罩,以防以色列无人机把我误识成在逃目标。我给阿玛尔买了她最爱的点心:约旦杏仁和巧克力饼干。我回去后,我们沉默地唱了一首生日歌,比我们通常的吵闹高歌要安静得多。阿玛尔犹豫地笑了。我注视着她,许诺我会给她买来最大的蛋糕,等“这一切”都过去时。
我周一晚上被袭击吓到没能照常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我得努力避免再犯这种错误。
接连轰炸让我不得不改进这些故事。我原本给孩子们编出了个两只小猫因主人忽视而死去的故事,但我现在会讲小猫们的主人是个名叫阿莫(Amol 希望)的小女孩,她的悉心照顾让他们在病倒后迅速康复如初。
在加沙有个传统,当父母给孩子讲完故事后,我们会唱个顺口溜,“故事完啦,好不好听?(Toota toota, khalasat el hadoota. Hilwa walla maltouta?)”,而孩子们会喊回来,“不好!(Maltouta!)”,意味着还得再来一个故事。
周四晚上,当我问出顺口溜,莉娜和阿玛尔紧张地异口同声,“好听(Hilwa)。”便不发话了。
几乎每个我认识的加沙人都自这周开始就从未休息。正如我的朋友哈桑·阿拉法特(Hassan Arafat)在社交媒体上写道的:“我们无法入睡。我们只会因疲惫晕厥。”这里没有什么高科技预警系统告知我们下个导弹袭击或让我们寻求庇护,我们不得不学会读取以色列随意混乱的空袭。在加沙为人父母,意味着你必须养成对以色列无人机和F-16战斗机下一步行为的直觉。
在周三晚上,在两小时不间断轰炸和以色列导弹沐浴整个加沙地带——其中有些仅落在距我们楼房几米之外——之后,我们终于获得了几个小时的睡眠。导弹让整个地区震颤了几秒种。紧接着,你会听见尖叫,大喊,更多的尖叫。整个家族都聚在外面街上。孩子们全都突然从床上坐起,浑身颤抖,一言不发。
紧接着,我要经受煎熬的决策过程:我有两个选择,将全家叫起带出门外,不顾导弹、弹片和四落的瓦砾,或是呆在家里,胆小鬼一样面对美国制造的、载着以色列飞行员的战斗机。我们留在了家里。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死在一起,我想。
振聋发聩的空袭摧毁了加沙的设施,切断了水源和去往医院的路,让互联网连接中断。大多以色列击中的目标都没有任何军事意义。以色列知道这点,也知道这会把我们逼到发疯。我好奇那些军官在他们的指令部都在做什么呢,他们会抽签决定摧毁哪个街区吗?他们会投骰子吗?
周三是斋月最后的一天。持续戒斋的神圣月份以开斋节结束,这一天是伊斯兰教中一年里第二快乐的节日。传统上孩子们要穿上新衣,从亲戚那里收取红包和玩具。巴勒斯坦的穆斯林要访问家人并一起吃饭。至少这个开斋节我们做不到。
周四早上,加沙地带已报道有69人死于以色列空袭,包括统治着加沙的哈马斯组织的几个指挥官,和17个孩子。至少七位以色列人,包括一位孩子,死于哈马斯组织发射的几百发火箭弹。*
在2014年上一场战争中,以色列杀死了我的兄弟哈马达(Hamada),并炸毁了住了40个家庭成员的整个家,包括我的公寓。我妻子的祖父、哥哥、姐姐和姐姐的三个孩子都被杀了。我们还没能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们还没重建起那时以色列摧毁的房子。
努塞巴和我都是最普通的巴勒斯坦夫妻:我们之间已经死去了超过30个亲戚。
这些日子,当我在黑暗中躺下,我害怕最坏的——我也害怕最好的。如果我们有幸存活了下来,我孩子们的心理会在接下来几年被变成什么样,只能一直活在对下个袭击的恐惧中?
周四时,莉娜再次问了那个我和妻子上次没能回答的问题:我们停电后他们还能摧毁我们的房子吗?我想要说:“是的,小莉娜,即使在黑暗中,以色列依然可以摧毁富丽堂皇的贾哈拉大楼,和任何一座我们的大楼。我们的每个屋子都充满着渴望被述说的传说和故事。我们的家激怒了以色列战争机器,嘲讽着它,萦绕着它,即使是在黑暗中。而且,靠着美国纳税人的钱和国际社会的漠不关心,以色列很可能会继续摧毁我们的房子,直到再也什么都不剩。”
但是我不能告诉莉娜这任何一句话。所以我撒谎了,“不,甜心。他们在黑暗中看不见我们。”
*译者注:这是5月13日的死伤数据,截止今天翻了至少三倍。
本文写于塔尔·哈瓦社区(Tal al-Hawa,“风坡”),加沙地带。原载于纽约时报2021年5月13日。翻译选择匿名。请勿转载到其他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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