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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茜:告別與不告別:憶李敖

sean  ·  2020年3月19日 Mea mecum ludit Virginitas, Mea me detrudit Simplicitas.

兩年前的今天,你卸下一切的渴望、一切的悵愁、一切的怨怒、一切的快意恩仇,喘了最後一口氣,停了。

每個人都在等待我悼念你的文章。但我遲遲未動筆。

你對生命的失望,表現在孤獨的喪禮儀式中。你討厭儀式,但居然選擇「一燒了之,其他隨便」。

我沒有趕去見你最後一面,雖然你的最後一程路,我探了好幾回。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告別。

我的記憶,當你揮手時,你仍想像自己是麥克阿瑟,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不想看到比凋零還孱弱的你。

此刻東風依舊,那年的你卻已全然幾近殘滅了。

永遠的巨人,被時代拋棄也被時代排擠的獨立人格,絕不趨炎,絕不附勢。抓著你的筆尖,你和一切對抗。對抗領袖、對抗威權、對抗俗媚、對抗虛假、對抗沈淪的自由,沈淪的言論泛濫。對抗拘押你的上一代,不屈遺忘你的下一代。

於是青壯時的你一個人對抗整個時代,轟轟烈烈:晚年的你一個人孤寂守在書房,寧願守在浩瀚的資料堆中。空氣始終泛著霉味,正如你你最後冷眼、心寒,什麼都變了調的當代。

這樣的時代,你已沒有什麼留戀了。它不值得你書寫,不值得你為誰再喊話。當年的你振筆疾書,寫下「為老兵李師科喊話」,一篇動搖國本的文章。猶記每個報社的主管者都曾對此文嘆為觀止,「什麼人寫得過他?」,可是無人敢刊登。

你是那個時代真正的野火,但李大哥,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解除戒嚴後的春風,你分不到桂冠,桂冠永遠屬於更懂得和時代妥協的人:文人、政治人、商人。

你必須目睹新的時代如何追捧冒然崛起的大財富家,演藝人員,歌手。而你,所有的創作,在這樣庸俗的年代,最膾炙人口的居然是: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時間年復一年的在前進,於是你開始了另一段「老頑童」式的新人生。

凌遲是中國遼宋以後死刑的文化,盡量使人臨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文化。身為中國自由主義的信仰者,也可能是身體力行最後一位知識份子。你忽而質問擁抱狗仔綜藝的時代:「這就是你們回報我們坐穿牢底換來的言論自由嗎?」年輕人報之以嘲笑,蔑視你內心的沈痛。多數時刻你乾脆也加入嘻笑怒罵的文化,用你的機智、你的風采、開口閉口威脅「小心收到我的律師信」,大伙兒哄堂大笑,你逗著這個看起來熱鬧,其實無聊透頂的後戒嚴年代。臉上帶著笑,瀟灑一揮,心中留下太多的悲與愴。

你著作等身,卻沒有一篇文字被收入教科書內。是不值嗎?當然不是。「北京法源寺」曾經被提名進入諾貝爾文學獎,那是台灣作家惟一一次的殊榮。

但你的文字那麼令人不安,你搓破了太多口號,你嘲笑了太多人們根深蒂固擁抱的意識形態,從「中華民國,早就亡國了」,從「反攻大陸是假的」到「台獨也是假的」。

你怒斥一切,你痛恨統治者用謊言、用集體意識的包裝奴役老百姓。你相信自由主義的前提,人們可以也必須擁有獨立思考的空間。所有的意識形態都是霸權,它宰制人,也切割個人的價值和臉孔。

於是曾經在你的「北京法源寺」中,描述悲壯的犧牲者「那張臉已被刀割得血肉模糊,但是輪廓還在」,「在月光下,全身被刀割得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它寓言了後來的你自己。你的輪廓還在,但你衷心相信的自由主義已經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自由主義換上了戲裝,不拉嗓,跳起踢踏舞,跳起大腿舞,一轉身,露出脊涼的背部,啊,又是一個「新時代,新口號,新暢銷的謊言。」

親愛的李大哥,你和受你思想影響甚深的我,那麼死腦筋信賴自由主義,但它是一個烏托邦,它從來不曾在地球上任何一塊土地實踐過。在五四運動時,它是被民族主義包裝的口號:在台灣,它是反抗蔣家權威的有利工具:在英國,它只曾經存在於英國下議院偶爾的時光。

我們那麼相信人應該擁有獨立思考的天賦人權,可是民主政體的實驗結果,人們並不想望如此的人權。他們更渴望一個可以包裹心靈的熱情意識形態,使他們可以呼喊,使他們可以流淚,使虛弱的他們,感覺自己挺挺地「站起來」,幻想自己可以成為「巨人」,錯覺自己參與了時代。人,太渺小,他們獨立不了:人,太脆弱,他們怕離開集體。人,太奴性,他們永遠需要一套統治者為他們設計的價值體系,從公衆到私人行為。每踏出一步,人都得那麼小心翼翼。就怕萬一落了單,成為衆矢之的。所以人性那麼需要盲流,那麼容易被帶領,被欺騙,被文化革命,被宣傳,被洪流淹沒。

親愛的李大哥,是時代辜負了你?還是我們始終誤解了時代?

你走了以後,我更寂寞,更少評論時事。「你怎麼可以拆穿那麼多人的夢?」這是殷海光於「自由中國雜誌」上撰寫「反攻無望論」之後,被逐出台大哲學系,一位長者告訴殷海光的話。

有好幾回我們一起走在陽明山古道上,倆個人眺望遠方的基隆河,它蜿蜒,我們靜默。你輕輕地説:「文茜,講真話,要付出代價的。」河水像一條帶子,那些曾經説真話的,沒有烽火,也要骨肉離散。在東風吹襲中,多少人曾經為一些夢想,揉進了辛酸與涕淚。

一切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我們各柱一個㭭杖,同一家牌子,沒有嘆息。靜靜地看著山,看著萬家燈火,知道自己年輕的夢想,已歸於烏有。

「他戎馬一生,到頭來一無所有,他既不能養兒防老,又不能獲得任何退休金,他的老境,是註定要堪憐的。現在的困苦,都沒有人理他;將來的死活,又有誰理他呢?現在尚有能力謀生,都拮据如此;將來更老了,又怎麼度餘年呢?這種沒有安全感,在他也是與日俱增。

要退伍不讓退,要出境不讓走,困苦、怨恨、沒有安全感,每一項原因都是合理的、正常的,都構成一個老兵的抗議,都構成一個公民的抗議,都構成一個人的抗議。

沒有這種抗議,人還叫人麼? 」

這是你為一個義賊、最後被槍斃的老兵李師科寫下的文字。

「沒有這種抗議,人還叫人麼?」

但天上的李大哥,你現在在更高處,比我們當時站的山頂還高。你看得更清了,這個世界,多數的人選擇不要當你定義中的人。

人,是苟且的,不是抗議的。

人,是偷生,不是坦蕩蕩活著的。

人是做不了自己,只能模仿他人,模仿那些社會樹立的樣板人物。

於是幾十年來,不只是老兵李師科,不只是他的生與死,他的愛與恨,他的委曲與耿直,他的汗斑與淚痕,沒人在乎。一把槍,斃了,徹底殺掉了真正底層抗議的聲音。他們殺死了李師科還不夠,還要眾口爍金,徹底淹沒他們的愛與恨。他們那些沒有死的老兵,沒有抗議的老兵,現在守著當年微薄的退休金,被抗議了。

美國文學家休伍德(Robert Emmet Sherwood)寫《化石森林》(Th Petraified Forest)寫那個窮苦文人斯魁爾(Alan Squrier),甘願請強盜殺死他,為了死後可領五千保險金,送給他心愛的女孩,幫她離開沙漠,去過好日子;法國文學家雨果(Vuctor Mrie Hugo)寫《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寫那個砍樹枝的窮苦工人尚萬近(Jean Vlean),甘願坐長年大牢,為了養育他姐姐的七個小孩,而偷一個麵包。

這些動人的故事,皆成為文學經典。

可是你撰寫的「為李師科喊話」,以前被查禁,後來被遺忘。它沒有成為經典,因為不只李師科是弱勢,他還是弱勢中的非主流。而撰寫文章的李敖,太咄咄逼人,逼著當年政權趕緊消滅他的聲音,後來也因為撰寫此文的李敖對他的祖國仍有幻想,政治太不正確,一切不可以成為經典。

「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

終究在我們親眼目睹時代的變化後,無形的子彈也飛向我們,「千千萬萬的李師科」不只沒有出現,他們還是舊政權的千千萬萬的俘虜。不需要手銬,沒有抓伕。他們心甘情願,走在領袖創立的黨後面:或許時而為你曾經的真話鼓掌,更多時候討厭你搓破「千千萬萬人的夢。」

你走了,所有曾經與你有關的幾乎都化為塵土。你已躺下,台灣再無戰士。

在春天的寒風中,我再度悲愴的走在古道上。佇立著,一個人。

我也逐漸走上衰老之路,不只外表,更多的是內心。沒有人再為你的思想而傾倒,但你留下的輕輕細語,「講真話是要付出代價的!」對我仍舊如雷貫耳。

別人可以遺忘你,我不會。對我而言,我們共同擁抱的自由主義信念是長遠的,永恆的。它是烏托邦,但它使我們活得與衆人如此不同。

李大哥,這個時代配不上你,你屬於大時代。

這個時代也不配向你再會,而是你向我們道別。

向我們一代一代道別。

比起短暫的人生,你對我而言是長遠的,你帶我走進歷史,也走出歷史。我們不必強求改變充滿奴役的人性,但我們不可以成為人云亦云,附合趨勢的人。

相識也相知四十年,過去我把信念存寄在你身上,挫折的時候,偶爾靠在你身邊,我總是很快重新得到了力量。現在我依然把信念佇寄於你,藉由思念,讓自己活得更坦然。

這正是我不想告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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