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过去半个世纪中,美国正在经历一场文化战争。它发生在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之间,其分歧涉及政治、经济和社会诸领域,双方的争论主要围绕着政府权力、私有产权、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堕胎以及同性婚姻等问题展开。保守主义者致力于捍卫基督教传统、有限政府和资本主义,并认为这是美国精神乃至西方文明的核心,而进步主义者则倡导世俗化、大政府、干预主义以及福利国家。这是一场观念与信仰之争,西方文明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保守主义能否占据上风。
一、 问题的提出
至少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美国社会中就出现了观点极化且难以妥协的现象。譬如,一些人坚决支持堕胎,另一些人则强烈反对;一些人高倡同性婚姻,另一些人则只接受传统婚姻;一些人极力主张严格控枪,另一些人则为持枪权而战;一些人大力倡导福利国家,另一些人则竭力捍卫自由市场;等等。这些分歧反映在政治和公共政策领域,则是不可避免的党派攻伐和政治极化,进而造成整个社会的撕裂。这种极化和撕裂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原因,因而,它被称为一场“文化战争”(culture war)。尽管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其火药味十足,只要浏览一下各种媒体和舆论平台就可见一斑。
2018年8月24日,乔治城大学一位历史学教授在《纽约时报》撰文,题目是“美国无休止的文化战争”。他本人参加过1968年芝加哥街头抗议越战的活动,发现五十年前推动人们走上街头的那些问题,至今仍然是造成美国党派分裂和政治极化的重要因素,并且,这种深深的分歧植根于难以妥协的文化和信条。一位作者惊呼,在今天的美国,一切都成了文化战争,任何一个议题都成了党同伐异和舆论大战的对象。甚至有人说,“我们(美国人)正生活在一个全面文化战争的时代。”
如果说它是一场全面的文化战争,那么,它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为何会发生这场文化战争?该如何理解和看待它?它可能如何影响美国社会乃至西方文明的未来?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的回答,旨在对美国社会中的文化之争进行解剖和梳理,探究这场文化大战的社会政治影响,并将其置于西方文明发展演变的大背景中去解读。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本文的讨论基本上局限于美国,但西方其他国家面临的社会撕裂和文化挑战大致类似。
二、 文化战争在美国:分歧何在?
仔细观察美国社会不难发现,这场文化战争几乎席卷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有的比较突出,或者舆论和媒体关注较多,有的则没有那么明显,或者没有引发讨论。交战双方主要是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或者民主党的支持者与保守主义者或者共和党的拥护者,虽然双方的阵营都会因为议题或者时间等因素而发生一些变化,甚至出现内部分裂或者倒戈的现象,但总体而言,交战双方的主体是比较稳定的。
对于这场文化战争的具体表现,我们不妨从政治、经济、社会等层面展开梳理和分析。就政治领域而言,这场文化战争主要集中表现在如何看待政府的权力和职能上。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认为,政府的权力和职能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不应局限于宪法原意,尤其是在提供社会保障和福利方面。他们迷恋福利国家,认为政府应该提供医疗、教育、养老等服务,甚至不少人主张全部或者部分免费。这一点,只要看看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提出的施政纲领,就一目了然。虽然他们的政策倾向存在细微的差别,但他们对待政府权力的基本态度大体一样。
但在保守主义者看来,必须恪守有限政府的原则,政府的权力在任何时代都应该受到严格限制,政府不应该介入社会保障领域,或者,至少应该审慎介入,并且,不应该介入得太广太深,因为那是民间的事务。尽管今天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都程度不同地提供了社会保障,但在十九世纪末之前,这几乎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仅共和党而且民主党都会极力反对。
譬如,1887年,当德克萨斯的几个县因干旱而导致农作物歉收时,一些国会议员动议联邦政府拨款对那里的农场主进行救济,但民主党总统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否决了这一动议。在其否决声名中,他强烈地批评政府提供赈济的做法,重申有限政府的基本主张,意味深长地指出:“我不认为联邦政府的权力和义务应该扩至对遭受苦难之个人的救济,它与公共服务或者公共利益不存在任何适当的关联。我认为,无视联邦权力与义务有限使命的普遍倾向应被坚决抵制,以实现该教训应被时刻牢记的目的——尽管人民供养政府,但政府不应供养人民。我们总是能够依赖民众的友善与爱心为其不幸的同胞提供救济。这一点是反复且最近刚刚证明过的。这种情况下的联邦资助鼓励人们指望政府的家长式关怀,削弱我们刚毅的国民性,抑制我们民众之间那种互助友善的情感与行动——而这有助于加强手足之情的纽带。”
保守主义鼻祖柏克指出:“为我们提供必需品不是政府的权力。政治家们认为他们可以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傲慢。人民供养他们,而非他们供养人民。政府的权力是阻止邪恶,而不是在这方面——或者也许任何其他方面——做好事。”保守主义者担心,当政府过多介入社会经济生活之后,它就会蜕变为一个“全能型政府”,人们在一切事务上都指望和依赖它。
另外,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大都认为,政治制度越民主越好,而美国的政治制度不够民主,或者,美国民主制度运作不理想,因而应当对其进行改造。譬如,他们主张,总统大选采用的选举人团制度是间接选举,不能很好地体现一人一票式的民主,因而应当修改宪法,废除选举人团,改为选民直接选举总统。皮尤研究中心在2018年3月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75%的民主党支持者主张通过一人一票直选总统,而共和党支持者则只有32%赞成。民主党的支持者对美国民主的运作更不满意,更倾向于改变美国国父们设计的宪法和政体安排,调查数据表明,只有48%的民主党拥趸认为它运作还不错,而共和党的支持者中则有72%的人如此认为;68%的民主党支持者认为美国政治制度需要根本性的变革,而共和党的支持者则只有31%的人认为需要这样的改变。
文化战争在经济领域的反映是,双方对私有产权、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的看法存在较大分歧。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认为,私有产权、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造成了贫富差距、经济不平等、垄断以及剥削等问题,因而应该对其进行干预或者限制。他们主张通过累进税(再分配)、反垄断、最低工资、限制工作时间、提供社会福利等措施对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进行干预和控制。从凡勃伦到凯恩斯,再到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以及当代的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Joseph E. Stiglitz)、克鲁格曼(Paul Krugman)、皮凯蒂(Thomas Piketty)等,都为这样的主张提供了理论资源。因《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一书而迅速走红的经济学家皮凯蒂认为,资本主义必然导致经济不平等,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因为资本回报率总是高于经济增长率。为了解决这种不平等,他提出了一种激进的再分配方案,征收一种全球性的累进财富税(wealth tax),连同累进所得税,最高可以达到80%。
从民主党国会议员提出的“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进步主义者的社会经济主张。譬如,它主张联邦政府为所有人提供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和教育、便宜且安全宽敞的房子、干净的水和空气、物美价廉的食物等,确保一个人的工资能够养活家庭,确保充分的陪伴家人和生病时的休假、带薪度假以及退休保障,确保一个没有垄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范围内——的商业环境,对美国所有的建筑物进行升级改造以确保其节能环保等。
与此相反,保守主义者认为,私有产权、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对于一个社会的自由与繁荣是必需的。虽然它们可能会导致贫富差距和经济不平等,但是,贫富差距不可能也不应被消灭,经济平等不值得追求,因为它将削弱人们勤奋的动力,而且是不公正的。经验表明,凡是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得不到保护的地方,都是经济发展缓慢且发展水平比较低的地方,而且,最终必然是走向奴役。在保守主义者看来,资本主义在短短几百年的时间里,让所有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准都大幅提升,这是人类历史上此前所有的经济制度都无法匹敌的。因此,资本主义不是一种零和博弈,而是一种让所有人都受益的制度,尽管一些人可能比另一些人获得更大的利益。
文化战争在社会领域的反映是,双方在堕胎、同性婚姻等问题上存在着严重分歧。如果说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文化战争聚焦的是老问题的话,那么,社会领域的文化战争针对的则是新问题。但是,这些新问题产生的分歧却令双方剑拔弩张,几乎看不到妥协的可能。进步主义者认为,女性有权利支配自己的身体,胎儿在出生之前不是人,妇女拥有堕胎的自由。保守主义者则主张,胎儿的生命权应该受到保护,堕胎是对生命权的褫夺,在道德上是不正当的,应该受到法律的限制。
就民意而言,堕胎的争论双方不相上下、旗鼓相当。盖洛普2018年的民意调查表明,在美国,支持和反对堕胎的人数都是48%;认为堕胎在道德上是错误的占48%,认为它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占43%。在司法上,1973年的“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对堕胎之争划了一个(暂时性)休止符,联邦最高法院裁定,堕胎的自由度取决于妇女处于怀孕的哪一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怀孕之后的前三个月),妇女几乎可以自由堕胎,在第二个阶段(怀孕之后的中间三个月),为了保障母亲的健康,可以有条件地允许堕胎,在第三个阶段(怀孕之后的最后三个月),为了保护胎儿的生命,除非是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或者保障其健康,否则不允许堕胎。但是,该案判决之后,围绕堕胎的争论并没有降温,更别说结束了。
与堕胎一样,同性婚姻也是一个双方争论处于白热化的问题。进步主义者认为,婚姻不应限于异性之间,同性之间也有结婚的自由,否则就是一种歧视。保守主义者则主张,婚姻只应限于男女之间,这不仅是历史和传统,而且也是基督教和《圣经》的教导。就民意而言,支持同性婚姻的人数在过去十几年迅速增加,目前已经大大超过了反对者。皮尤研究中心在2019年5月的调查表明,同性婚姻的支持者达到了61%,而反对者则只有36%。而在2004年的时候,同性婚姻的支持者还只有31%,反对者则为60%。
2015年,联邦最高法院在一个案件中判决,各州必须给同性婚姻进行法律登记,同性婚姻走向了合法化。本案的多数法官主张,结婚的权利是一项基本权利,同性之间与异性之间一样有结婚的权利,虽然传统上婚姻限于男女之间,但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因而应当与时俱进,承认同性婚姻。但本案的异议法官反驳了这种看法,认为联邦最高法院无权替各州决定是否应当承认同性婚姻,它是各州民众自治的事务;婚姻是一项基本权利,无法推导出它可以扩至同性之间;婚姻只限于异性之间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打破这一传统必然对家庭、社会造成严重的冲击。
除了上述这些领域之外,文化战争还反映在很多其他问题上,比如持枪权、移民、环保等,无法一一在此详述。这些足以表明进步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的分歧究竟有多大,有没有妥协的可能性等。由于争论的很多问题答案都是非此即彼式的,要想让双方妥协的确很难,比如,对于同性婚姻,要么是赞成,要么是反对,不存在第三种选择。而且,很多争论涉及到深层次的观念、道德和信仰问题,让步的空间非常有限。虽然没有硝烟,它真像一场战争,双方在公共舆论中唇枪舌剑,甚至有时会恶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