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大多数男人也达不到成年的年龄。例如像《红楼梦》，《红楼梦》是满人的文学，它体现的就是雍正、乾隆年代以后，满人重新创造的、类似儒家的——受儒家影响、也有重新创造的——小团体亚文化。那里面的像贾政这样的朝廷命官，因为有贾母老太太在，所以他始终没有办法达到成年年龄，这样就造成了可以称之为“宪法冲突”的现象。按照儒家的伦理来讲，父权是至高无上的，儿子服从父亲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贾宝玉不好好读书，贾政打他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贾老太太又不高兴她的孙子被打，因此贾政又必须跪下来到贾老太太那里请罪，这也是符合儒家伦理的，因为你不能得罪你的亲妈，这是不孝顺4 4[4]。于是贾政就陷入了一个宪法冲突：既要孝顺自己的妈妈，又要在家庭内部行使自己的父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打了一顿以后再去找贾老太太请罪。当然这样一请罪的结果就等于他完全白打了，像贾宝玉那样聪明的小孩自然会发现：有他奶奶在的话，他爸爸的命令是完全可以不听的。像贾政这种做法就等于说他未能在家庭内达到成年的责任能力。 . 现在的法律是假定所有人都要有独立的决策能力和责任能力，所有的责任都由自己承担。但实际上由于相应的社会结构的缘故，有很多人在心理上并不能够承受这一点。因此社会和外来的、西方引进的法律发生冲突就造成了各种各样的现象，但这种现像也是整个社会团体相互配合、相互默契——至少在男人和女人的情况来讲——也是男女双方相互配合默契的结果。我倾向认为女人不大可能是经过了很长时间以后突然才发现“昨是而今非”，她一定是一开始的时候在自己的选择当中就权衡了的，最后等到快要破裂的时候、利用价值快要丧失的时候，才把过去能够容忍的事情当成是现在不能容忍的事情。 . 典型男人和社会上的多数男人并不是一回事，就是它代表了社会崇拜和模仿的对象。但是社会崇拜和模仿的对像只是社会上的突出的主流阶级，并不是社会的全部，所以它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误导性的。例如英国文化当中的主流类型其实从中世纪以来一直就是英国贵族，当然英国的无产阶级的形象、工人阶级的形象经常是被掩盖了的。所以奥威尔5 5[5]就说，其实英国的上层阶级和英国工人阶级连长相、身高都不一样，就像是换在其他地方就是两个民族一样。工人阶级普遍的身高都要比贵族阶级矮上几厘米，他们的行为模式——三大阶级：贵族、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行为模式——也是非常不同的。但是不要说是外国人，就是英国人自己想像英国人的时候，都是按照贵族形象来想像的。美国人的典型形象跟西部片里面和西部垦荒有很大的关系，往往就是约翰·韦恩6 6[6]那种强调自己从事冒险的高度男性化的的性格，或者说是失败企业家，或者是《绝命毒师》7 7[7]那种自己生了绝症又去从事危险的犯罪活动，但是犯罪活动又不失人性这种经常是要冒极大的危险，在危险当中考验自己责任感的超男性化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在整个东亚社会当中都很难找得出来。 . 责任感这件事情——就像是黑格尔8 8[8]所说的那样——跟政治体制有非常密切的关系9 9[9]（黑格尔《哲学史演讲录》、《法哲学原理》），他（黑格尔）就认为东方专制主义其实是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10 10[10]。因为什么事情都是皇帝说了算，所以大多数人可以说是本来就是没有自己的人格的。没有自己的人格，也不习惯于自己独立作出决定。而古典时代的希腊哲学家也说了：罗马元老院是一个国王组成的议会。就是说：在有国王的国家，大家都由国王做主。而罗马至少是每一个元老都有国王的德性，像国王一样拥有独立决策的能力。所以，虽然东方国家号称是广土众民，但是有效的政治人口实际上是不如罗马多的。罗马的老兵、公民和罗马的议员放到东方去，都是有资格做国王的人物。而东方除了国王和他训练的在他身边的极少数顾问以外，大多数人是没有政治能力的人。 . 她在选择男人的时候要的就是这个、要的是比如说你要有一个任官资格，进入一个稳定的单位、集团工作的资格，这个资格可以保障她自己的生活平安。你既然选择这样的男人，然后你又要求他“像一个男人一样”。 “像一个男人一样”是什么意思？就是像原始部落的女人选择男人一样，要自己能够在危险复杂的情况之下判断，因为没有人会教你的。你在打猎的时候能够打到多少猎，要靠自己的直觉和经验；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也是要靠自己处理的。部落领袖并不能替你做什么，部落领袖只是在大家集体打猎、打仗的时候发挥一个足球队长的作用，所以其实也只有在原始部落时代和近代像美国这样的民主政体之下，才接近于全民大多数人都有决策能力。居于这两者（原始部落和美国政体）之间的中间形态，大多数人都是不具备决策能力的。 . 没有决策能力的人总是要受人影响的。受人影响就要看受谁影响，受哪一方面影响。 “妈宝”这个词恐怕是传统的婆媳矛盾的现代版本，实际上是女人在抱怨她对男人的影响被他妈妈、被婆婆对男人的影响所冲抵或者是破坏，而她多多少少还有不舍这个家庭或这个家庭所代表的资源的心理状态在里面，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抱怨。 . 女人既想要能够控制这个男人，又不喜欢这个男人被别人控制，于是他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就像是一场争夺资源的战争，她要控制这个男人，把别的可以控制他的势力从这个男人身上拔出去。这样做对她的女性直觉来说是一个伤害，因为人类的直觉或者是经验，有一大部分是在文明时间以前养成的。就是说如果人类真有一种所谓的人类本性的话，那么这个人类的本性应该跟原始部落很相似，也就是说女人潜意识地是会瞧不起不能保护自己、不能勇敢作战、不具备部落勇士特征的男人的。但是具有这种特征的男人到哪里去找？在美国是很容易找到的，尤其是在美国的那种被欧洲人称之为野蛮的市场经济之下，很多、大多数男人都会在自己一生中面临美国的影视当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失败企业家或者面临绝境的人生那种状态，自身的决策能力要求是非常强的；在其它地方就不见得，在中国尤其不可能。 . 在中国符合这种标准的人基本上肯定是小资产阶级文人和中学生意淫中的江湖侠客，现实中的白宝山15 15[15]一类的人物。我们要注意，白宝山在按照单位人或者是体制内处境优越、有各种保障的生活的人看来，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生存处境，因为他不仅什么也没有，而且还面临着体制全方位迫害（不给上户口、摆摊遭罚没等）。但是他在江湖社会中显然混得很好，有女人爱他，尽管他对女人不好，他对女人就像是明清话本小说中间的什么《花关索传》16 16[16]之类当中的江湖好汉。江湖好汉一个重大特点就是“妻子如衣服”，对女人是毫无责任感。但是还是有女人主动贴她，那肯定就是因为，女人的本能使她们——下层阶级的女人，她本来也就没有办法从上中层得到的保障中分一杯羹——因此她在选择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又恢复了原始女人的一部分冲动，佩服那种有勇气、能够杀警察，能够跟官方对着干的好汉，而不是那种同样在社会底层就走上了靠耍无赖、满地打滚儿，或者是猥猥琐琐、变得木讷寡言像动物一样的类型。 . 像贾政、贾宝玉那种传统家庭，女人面对的男人基本上肯定全是“妈宝”。他们跟贾宝玉喜欢的那种比较有风骨、有个性的女孩子比较起来的话，都是软得像一滩泥的赖皮。比较好的、就是品行比较好的，有点像名士；一般人来说，贾琏、贾珍那些普通的男人的话，基本上就是像小孩子一样是惯于耍赖的。虽然手头有很多资源，在女人面前像是主人一样、是女人争夺的对象，但是自己干出的事情，一旦被比如说王熙凤或是其他什么人揭发出来的话，马上就像是被妈妈捉住的偷吃糖的小孩子一样，除了傻哭、耍赖、自打耳光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整个人格结构都是像是没有长大的小孩。 . 那么女人能够指望这样的男人替她做主吗？能够指望这样的男人保护她吗？或者说是像女权主义者所说的那样，能够跟这样男人平等吗？ “跟这样的人平等”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如你呢。要求这样男人保护你，他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那你贪图他什么？他手头有些资源。但是这些资源是根本保不住的——不要说朝廷抄没或者是张献忠来抢的时候保不住，就算是一切国家和社会逻辑都说这些资源是你自己的，他出于软弱的性格自己都会守不住。但是她们没有发明出“妈宝”这样的词，那是因为那时候女人的婚姻是一个家族决策的结果，是她的长辈根据审时度势、根据家族的利益做出的决策，并不是她个人的事情，她无需承担个人责任。 .
可以替她做主和负责的那些——比如说他的父亲这样的——男性家长已经被彻底打烂，而且他自己可能也是个”妈宝”，可能社会经济地位跟她相差不远，甚至还不如她。在她比如说20岁或25岁选择对象的时候，这个父亲不但不能保护她、资助她，还很可能利用她来占便宜，或者是指望她将来来帮助自己或者说伺候自己，给她除了丈夫以外又增加一重负担，已经完全丧失了保护人的意义。一切决策权掌握在她自己，然而她可以选择的对象却是非常非常少的。可以说无论怎么选择，你最后都会是失望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才会说出“妈宝”这样的话来，希望她们的男人更负责任一些。但实际上我相信她们在选择婚姻对象的时候，其实已经默认这方面的条件不能纳入考虑范围，如果在结婚的时候就要把“妈宝”考虑筛出去的话，她们在中国范围内是找不到多少结婚对象的，甚至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找不到结婚对象，她们能够找到的结婚对像中七八成都是属于“妈宝”类型的。这种人在情况比较稳定这种情况下是好管的。